第十三章
作者:秋风疾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806

云中舞端坐在豪华的大马车中,脸上一丝表情都看不见,但她的心却远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

至今,她仍在为云妍绣的死而深深自责着。

马车到了西凉云府的大门外,云中舞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原本她是想骑马的,但西凉的御医们怎么都不肯答应。在她刚回西凉时,西凉王便派了五名最好的御医来医治她中枪的双肩,虽然双肩的伤很重,但西凉御医的医术却更高明,仅一天的时间,双臂就已经能够做些较轻的活动了。

“舞小姐回来了。”云家大门前站着的云家总管云正恭敬地道。

云中舞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云府门上挂着的那块“精忠报国”的金字牌匾,轻叹了口气,跨过了门槛,随云正向云府侧厅走去。

一踏入侧厅,云中舞便双膝跪在了地上,即便是在西凉王宫的大殿之上,面对西凉王,云中舞也只是行了武将的单膝跪礼,而现在,云中舞却似个虔诚的教徒般跪伏于地。

侧厅之上已是坐了数人,但正首面门的那个位子却是空的,而那位子后面则竖着一块巨大的灵位,那块灵位比之一般的灵位没什么两样,但却非常的大,至少有平常灵位的五倍大小,便似个小墓碑一般。而那灵位上赫然写着:“云公英涵”,竟是云家的第一位王国名将云英涵的灵位,这位被喻为“西凉战魔”的将军可以说得是西凉云家名将世家的创始人,在西凉军中可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军神,也无怪乎云中舞会对她膜拜了。

坐在那空着的主座左边的是一位留着花白长须看上去约莫七十来岁的老者,那老者虽然发须皆白,却依旧满面红光,显然是有着极高的内功修为,看到他一身铮铮发亮的金甲,便可知其身份了。西凉的战魔金甲乃是当年的西凉王为了表彰云英涵为西凉立下的汗马功劳而赐给云家的黄金战甲。拥有这副战甲,西凉上下,包括西凉王都没有权利将其斩杀,只有确实犯了重罪,在三辅大臣的联名会审后才能够将其定罪。这位老者身穿着战魔金甲,无疑便是西凉云家当代家主,云洪天了。

在那空着的主座右边坐的则是个只有单臂约五、六十岁的老妇。不要看这老妇现在慈眉善目的,又少了一只手。当年她可是威震整个大陆的“红马”贺莫如,如今她已是云洪天的结发妻子了。若不是她当年的那赫赫威名,仅凭她家主夫人的地位是不足以坐上同云洪天并列的位置的。

在那老妇的下首坐着的是三名中年将领,这三名将领皆是西凉的前一代名将,其中一人便是云妍绣的父亲云成傅,而云中舞的父亲则在当年同土尔曼的战争中死在了沙场之上。

坐在他们对面的则是四名二十到三十岁不等的年轻将领,这些将领同云中舞一样,是云家新一代名将的接班人。但无疑,他们都没有云中舞做的出色,也没有云中舞出名,甚至死去的云妍绣在西凉军中的声名都比他们要高。他们都是云中舞的堂兄和表兄。

“舞儿,这次瓜州一行,你是功过皆有,但过却大于功。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记得在陵河前线不要再给咱们云家丢脸。”云洪天的声音虽不大却充满了威严,这句话看来似乎并不怎么严厉,但在云家的人都知道,这位云家的家主已经生气了。

云中舞闻言抬起头,坚定地望着家主、她的爷爷云洪天,道:“中舞立誓,若不能将乌、峡两国蛮贼赶出西凉,愿受万蹄踏身之刑!”

云洪天缓缓地点了点头,脸色却丝毫未变,眼睛看向了此时也是面无表情的云成傅,道:“阿绣死在齐王李琅的手中,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而且要让他们为此加倍地付出代价。”云洪天的声音充满了杀气,激得在坐的众西凉年轻将领皆是精神一振。

云府后院。

“请您给我一个解释,那个天朝的齐王和那什么广德公主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云中舞站在一位坐于石椅的女子身边。这名女子乍一看上去好似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一般清秀,同云中舞在一起,就像她的姐姐一样。但你若是仔细看,则会发现她如花的面容下那难隐的岁月刻画的痕迹,显然,她的实际年龄比看起来要大得多。

那女子眼睛看着满院盛开的妖娆,轻叹一声,缓缓地道:“也是该告诉你了,舞儿,坐下来吧,让我慢慢地跟你说。”

云中舞看了那女子一眼,在她身旁的一张石椅上坐了下去,一身的铠甲发出了“哗啦啦”的甲叶碰撞声。

“娘,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云中舞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说道。这名女子竟然就是云中舞的生母,云师师。

云师师将视线从那些花朵移到了云中舞的脸上,道:“你的生父不是云成岩。”云成岩是云师师的丈夫,西凉曾经的一名将领,他并没有成为名将,因为他在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中失去了他自己的生命。

云中舞听到这句话却丝毫未露惊色,只是平静地的道:“这些我早知道了,大伯、爷爷他们也知道,几乎所有云家的人都知道。但这又怎么样呢?他们对我一样是那么的好,他们一样是将我当作他们的孩子一般看待。”

云师师又从新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花丛中。

“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云中舞并没有答话,但是微微坐直的上身却显示着她此时正注意地听着云师师的话。

“三十九年前,那年我十七岁。我随你的三伯带着数千西凉军南侵天朝瓜州,进行着常规式的抢掠,那次也是我第一次随军出征。当时瓜州还没有祁屿关,西凉军要入瓜州易如反掌,不过那时的瓜州军却比现在难对付多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看起来如少妇一般的云师师竟然已经是五十六岁了。

“因为粮草补给的缘故,我们并不敢太深入瓜州境内,只是在边境的几个村镇掠夺。就在我们准备满载而归的时候,一队至少两万人的瓜州军将我们包围了。我们奋勇冲杀,将士个个拼死突围,但无奈他们的人数太多,而我们也非全骑兵军团,冲击力根本不够。最后你三伯在他的亲兵团的保护下冲出了包围,而剩下的数千西凉士兵,包括我。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当然,我是被俘的。”

“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西凉人,而是云家的养女,虽然我到底是哪国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从外貌看,我应该更像是天朝人。也正因为如此,那些瓜州士兵看到了我,以为我是个叛国者,便将我单独拉了出来,要当众绞死我。可是当他们发现我其实是女儿身时,他们的头领,又放弃了绞死我的打算。他们把我绑了起来,单独拖到了树林里。当时我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但是我心中却并不惊慌,因为女子既然上了战场,既然拿起了刀枪,同时也就要承担一旦战败成为战俘最悲惨的命运。当他们开始扒我衣服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咬舌自尽了,回想起来,那时我的心竟然会那样的平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就在我已经下死志时,那几名瓜州将官忽然都软软地倒了下来,而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一身深蓝色长衫的英俊少年正抱着一把长剑含笑地看着我。”说到这里时,云师师脸上露出了一丝少女怀春般的笑容,看得云中舞一脸的愕然,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居然也能有这种表情的。

“是那个蓝衣少年救了你?”

云师师点了点头,看了眼云中舞,忽然笑了起来,道:“当时看他的外貌,我真的以为他就是个少年呢。”

云中舞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看起来像个少年?

云师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那之后我就随着他在瓜州到处走,他说等他办完事情后,就会送我回西凉。那时我是半信半疑的,我很难相信他一个天朝人会将我这个西凉兵放走。”

“但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彻底地改变了我,改变了我对天朝的看法,改变了我对天朝人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我和他相爱了。”

“呃!”云中舞只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母亲云师师讲述故事的手法也太奇怪了,虽然自己早已猜到了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自己的生身父亲了,但也没想到母亲居然这样就直接承认和他相爱了,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没有交代。

“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西凉,忘记了对我有养育之恩的云家,忘记了我在云家还有着的婚约。”云师师两眼茫然地望着那艳丽的花丛,喃喃地说道,“可是当我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却告诉我他不得不离开我了。我当时非常的伤心,我甚至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我也曾以死相逼,但他最后还是把我送回了西凉,送回了凉城。我绝望了,回到云家后随便编了个谎言骗过了家主,按照原本的婚约,嫁给了云成岩,但生活就是这么的无奈,我们新婚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批甲上阵到前线去了。也就是那次,他战死在了土尔曼的国境线上。”云师师在说云成岩的事情时,没有丝毫的伤感,有的只是难言的无奈。

云中舞知道她的母亲云师师有一个孪生妹妹,她们姐妹俩都是云家的养女。后来云师师的妹妹云菲菲嫁给了云成傅,她也就是云妍绣的母亲,不过她也是死得早,生下云妍绣两年后便去世了。

云中舞皱了皱眉头,道:“您说您三十九年前就生过一个女儿了?”

云师师看了云中舞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十三年前,在一次偶然中,我居然在凉城遇到了那个人。那时我心中对他的恨早已被无尽的思念给替代了,他只在凉城呆了四天,四天之后,他离开了凉城,离开了西凉,而我,怀上了你。”说到这,云师师看向云中舞的眼神中饱含了歉意。

云中舞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母亲,母亲却依旧无法对他忘怀,从现在她的叙述来看,她仍然深爱着那个男人。

“我怀孕的事云家上下都没有说什么,他们依旧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着,甚至比以前照顾得更用心了,直到生下了你。云家所有的人都没有歧视你,没有欺负你,他们把你当作是云家的一员,他们把你当成了云家未来的名将来培养。我在心中感激他们,感激云家,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亲人,也是你最亲的亲人。”

云中舞看到母亲的眼里已经有泪花在闪动,她自己也觉得眼前罩上了一层水雾。

“那个男人是谁?”云中舞沉声问道。那个男人虽然救了自己的母亲,却也给了她痛苦的一生。在云中舞的心中,从来都没有过亲生父亲这个概念。

云师师叹了口气,道:“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老了,他也已经老了。或许现在的他早已把我忘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为他伤心断肠的千千万万个女人中的一个而已。”

“什么?!难道那个人是个淫贼?”云中舞握紧了自己的双拳,全身的甲片发出一阵难听的摩擦声。

云师师无奈地笑了笑:“花里追,花里飞,落叶缤纷花满天。他俘获的不仅是女人的身,还有女人的心。”

“花里追,花里飞,落叶缤纷花满天?”云中舞喃喃地念道,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对了,您说了这么半天,这好像都是我的身世吧?跟那齐王李琅和广德公主有什么关系?”云中舞忽然想起今日来找母亲的目的。

“二十多年前我便开始寻找我那被留在天朝的女儿,经过了多年的探询,我终于得知了我的女儿风荷贞的下落。我那苦命的女儿被那个男人托付给了一对夫妻好友抚育,但他的那对夫妻好友却在多年后突然暴病而亡。我的女儿被他们的管家和仆人们抚养成人,后来竟是被天朝的五鳞帝选入宫做宫女,再后来更是成了贵妃。那时她已是为五鳞皇帝生了一个女儿,听说五鳞帝也很宠爱她,我便放弃了到天朝去找她的想法。直到一年后,她为了生五鳞帝的第十三个儿子难产而亡……”云师师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都是轻微颤抖的。

“你……你是说广德公主和齐王李琅的生母,天朝的和妃风荷贞是我的亲姐姐?那李玲和李琅不就是……”云中舞瞪大了双眼,双手撑在了面前的石桌上,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云师师。

云师师轻叹了口气,道:“是的,天朝的和妃风荷贞就是你的姐姐。不过这件事到目前也只有我知道,云家的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虽然我也认为你当该将自己当做云家的人,事事以云家的利益为先,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作出伤害血脉亲人的事情来。”

“亲人?”云中舞冷笑一声,“我是西凉人!我是云家的人!我姓云!就是因为我听信了你说的话,阿绣死在了瓜州,七万西凉将士死在了瓜州!”

云中舞站起了身,退后了两步,她的双拳捏得紧紧的,双肩的伤口已经迸裂了开来,但因有铠甲的缘故,血并未渗出。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决不!什么亲人?我没有那样的亲人!便是你说的那个男人在我面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云中舞放声怒吼着,似乎要把这数天来积压在胸口的那一腔郁闷都给吼出来。

云师师呆了一呆,显然她没有想到云中舞的反应会这么大。

“唉,一切都是战争害的。要是没有战争的话多好啊!没有战争,没有军队的话,我也不会去瓜州了,也不会落入瓜州军的手里了,更不会看到那个男人了。或许我就这样嫁给了成岩,而成岩也不会死在战场上了,或许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了。”云师师似在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哼!没有战争?没有军队?你不要太天真了!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没有战争,也就永远不可能没有军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军队!”云中舞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在翻滚,她现在很想回到那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去,她需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浇灭自己心头的无名火。

云师师闻言只是茫然地抬起头,轻轻地叹道:“舞儿,我将这一切告诉你,不仅是因为不想让你和在天朝的亲人相残,也是因为你的这段身世你有权利知道。至于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以后的事情你要如何做,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了,我不会管,不想管,也管不了了。我累了。”

云师师站起身缓缓地走出了后院,向自己住的小院走去。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云中舞冲着云师师的背影喊道。

“风轻吹落叶,叶落轻风吹。”直到云师师走出了后院,云中舞的耳边才响起了她的传音。

“风轻吹落叶?落叶?轻风吹?风轻吹,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