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刀断刃,人断肠
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425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音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窜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慢声低诵。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

白衣人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耸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间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想自己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只补钉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的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无微笑道:“两位也许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拊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奠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大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稀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之人但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份内应当做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的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响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的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大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木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了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联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凤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峰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返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表现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万马堂”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还是坐得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

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杉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已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间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金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旬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也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去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撞。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的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都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漫长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万马堂主忽然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点了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儒夫。”

叶开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借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傅红雪道:“不知道一一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淮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下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岩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只手额上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