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烈日照大旗
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10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红的字却像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这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冷的人不祥的刀。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现她——至少并没有回头看她。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劳铃说下去。她冷笑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他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那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头愤怒的野兽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想象的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越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越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冯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想得到他!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消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几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深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可能要停止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了直。他们还依稀能认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道:“那也许只因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了灵琳道:“那么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理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官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醉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了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了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竞拒绝陪她演下去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自己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了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了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有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俏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日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中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着手里的浴中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可是她很快的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大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