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出鞘一刀
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317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他们猎的是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箱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起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那简直就像是草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便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质量极高贵的墨绿百折裙漆黑的长挽着当时最时麾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更黑皮肤更白。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而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奠非疯了竞想到强盗窝里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子最好每天换两次。”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的很自然似乎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过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笑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的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来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面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的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的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中擦于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凝视在远山外。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而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大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她跟他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

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耽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装回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你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越恐惧笑声越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陡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拨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他目光已在眺望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1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磨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霄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裆“叮铃铃”的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度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了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了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丁灵琳替叶开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叶开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梳得又黑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但叶开却还认得他。他一上楼叶开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傅红雪眼睛里却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叶开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跟冷冷的一眼。

叶开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叶开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叶开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叶开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叶开笑道:“一杯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叶开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会喝你的酒。”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和翠浓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翠浓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又看见了叶开叶开正在看着她。

傅红雪也在看着她丁灵琳却在看着叶开。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浓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叶开还是在盯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翠浓也无言的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叶开一眼。

但叶开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的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叶开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听说她以前就是靠这张脸赚钱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叶开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灵琳道:“你难道没有?”

叶开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灵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傅红雪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灵琳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灵琳道:“你舍得?”

叶开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了灵琳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叶开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叶开叶开……”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缠绳另一只手却在剥着花生。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竞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叶开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叶开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路小佳笑道:“好酒。”

叶开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叶开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叶开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地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奖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小子真***是个好小子。”

面已经凉了。面汤是混浊的上面飘着几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装着。

翠浓低着头手里拿着双已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竹筷子挑起了几根面又放下去。

她虽然已经很饿但这碗面却实在引不起她的食欲来。

平时她吃的面通常是鸡汤下的装面的碗是景德镇来的瓷器。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傅红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我……不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你应该到天福楼去的。”

翠浓垂着头轻轻的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怕人不欢迎?”

翠浓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去?”

翠浓慢慢地抬起了头凝视着他柔声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别的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去。”

傅红雪不说话。翠浓悄悄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

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她懂得怎么样挑逗男人。

傅红雪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认得那个人?”

翠浓又垂下头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

傅红雪道:“什么叫普通的客人?”

翠浓轻轻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认得些无聊的男人。”

傅红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浓道:“你应该原谅我也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着他。”

翠浓道:“我什么时候盯着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恶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你恶心?”

翠浓道:“我简直恨不得1真的杀了他。”

傅红雪又冷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那个姓彭的?”

翠浓道:“你不是说他?”

傅红雪冷笑道:“我说的是叶开。”翠浓怔住。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也认得他?他是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翠浓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红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认得他而已。”

翠浓道:“就算我以前认得他现在也已经不认得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翠浓道:“因为现在我只认得你一个人只是认得你。”

傅红雪看着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让你过你以前过惯的那种日子你跟着我只能吃这种面。”

翠浓柔声道:“这种面也没什么不好。”

傅红雪道:“但你却吃不下去。”

翠浓道:“我吃。”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的吃着看她脸上勉强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药似的。

傅红雪看着她突然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大声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没有勉强你。”

他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手也开始抖。

翠浓眼睛已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终于忍不住道:“你何必这样对我?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翠浓咬了咬牙道:“我只不过觉得我们根本不必过这种日子的。”

她叹息着柔声道:“你带出来的钱虽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还有。”

傅红雪胸膛起伏着嘎声道:“那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

翠浓道:“连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清楚?”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通红全身都已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道:“但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钱有多脏?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

翠浓的脸色也变了身子也开始抖用力咬着嘴唇道:“也许不但我的钱脏我的人也是脏的。”

傅红雪道:“不错。”

翠浓道:“你用不着叫我想我已想过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来嘶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红雪道:“我想什么?”

翠浓道:“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了谁?我……我这又是何苦?”

她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还是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站起来流着泪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缠着你我……”

傅红雪道:“不错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银子可赚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早就该走了。”

翠浓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红雪道:“是的。”

翠浓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着脸痛哭着奔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看她。

她已冲出去“砰”的用力关上了门。

傅红雪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身子也不再颤抖但一双手却已有青筋凸出额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痉挛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开始在地上打着滚像野兽般低嘶着喘息着……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挣扎着的野兽。

门又开了。

翠浓又慢慢地走了进来。地面上泪痕竟已干了于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着光。但是她的手却又在颤抖。那绝不是因为痛苦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紧张!她眼睛盯着傅红雪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一个人不知何时已从窗外跳进来正依在窗口咀嚼着花生。

路小佳!

翠浓脸色变了失声道:“你来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来?”

翠浓道:“你想来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杀他?还是你想杀他?”

翠浓脸色又变了变冷笑道:“你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杀男人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来的。”

翠浓忽然挡在傅红雪前面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许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请我碰他我也没兴趣我从来不碰男人的。”

翠浓道:“你只杀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从来不杀一个已倒下的男人。”

翠浓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浓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交游实在不够广阔。”

翠浓道:“我们用不着交游广阔。”

路小佳道:“不交游广阔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剑眨眼间就在墙上留了八个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庄。”

翠浓道:“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活着到白云山庄去死人那里是不欢迎的。”

一阵风吹过窗台上有样东西被吹了下来是个花生壳。

路小佳的人却似已被吹走了。

风吹木叶籁籁的响傅红雪的喘息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翠浓痴痴地站在那里怔了许久终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怀抱温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应该怎么样去抱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