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刻骨铭心
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293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到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经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竞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悠悠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斑戒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做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又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裆“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摘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鹤云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竞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因羞愤而抖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知道别人的确没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帐呢?”

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1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呛”的一声刀已入鞘。

薛大汉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做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