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金三娘
作者:隐逸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038

四月初八。

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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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大早,有人在‘凌烟楼’打架衅事!”

刚吃罢早饭,洛阳府衙的捕头落梅风就听到了这个令人恼火的消息。

所谓“凌烟楼”,其实是最高尚的青楼,里面的大部分女子,都是卖艺不卖笑,献色不献身的,这是高级的销金窟,也是附弄风雅的胜地。

别的不说,单止“凌烟楼”的一场艳舞,活色生香,温柔美丽的女子,多如花间彩蝶,偏又诸多禁例,只能观赏不能碰触,更招惹了不少的狂蜂浪蝶,一掷千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而不厌。

洛阳是个大城,大城里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玩乐都有,自然要比小村庄小市镇繁华百倍千倍。

而这种繁华的背后,辄是打架斗殴,寻衅闹事,也要比寻常的小集镇多上百倍千倍。

“凌烟楼”油水颇丰,想打这颗摇钱树主意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因此“凌烟楼”每年对衙门的例行孝敬,年终花红,也要比其它的地方多上许多,换得的就是一种特别的保护。

不过,“凌烟楼”这种地方平时出入的尽是达官贵人,风流阔少,这种人多少都要顾忌一下自身的地位和身份,故争风吃醋之事常有,斗殴的却不多,碰上非要依赖武力解决不可的时候,通常都是换个地方,私底下找个偏僻之处决斗。

象今天这种大清早即有人登门滋事的情形,落梅风当了三年差,尚是头一次遇上。

衙门里做事看似风光,实际上油水并不多,若不想法子捞点外快,则生活更为难捱。现在居然有人不知死活地敢在自己财神爷头上动土,落梅风焉能不急?

对付这种不受欢迎的客人,通常只能用一种法子解决――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先抓回衙门,狠狠教训一顿再说!

他当即吩咐副手刘七招集齐一干弟兄,纷纷操起家伙,杀气腾腾地赶往出事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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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凌烟楼”是较往常有些不同,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象“凌烟楼”这种地方,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晚上,一大早即开门做生意,倒是十分罕见。

落梅风一干人刚涌入大门,“凌烟楼”的管事蔡老九就仿佛象见着了救星一般,急急迎了上来:“谢天谢地,诸位大爷,你们可来了!若再迟上一步,这个地方恐怕就让人拆啦!”

蔡老九神色惶急,模样灰头灰脸,显是吃了不小的亏。

落梅风阴沉着脸道:“蔡老九,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凌烟楼’闹事?”

蔡老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道:“今天一大清早来了两位外地客人,一进门皆指名点姓要见‘兰’字房的弄晴姑娘,彼此言语不合发生争执,跟着就动起手来。小的上前劝解,刚一开口,就挨了记耳光。落大爷,您老人家可要替小的主持公道啊!”

说着哭兮兮地凑上左脸,半边脸肿得老高,混着汗珠泪涕,看上去既是可怜又是卑琐。

落梅风根本没心情听他罗里罗嗦诉苦,喝道:“那两人现在何处?”

“他们正在大厅,小的这就带你去。”有了靠山,蔡老九立刻神气起来。

他陪上一脸谄笑,道:“这两人敢在此地闹事,分明是没将您老放在眼里。您老人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下,替小的出出这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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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落梅风等人赶至大厅,却见厅内窗明几净,整洁异常,看不到丝毫打斗过的痕迹,静悄悄地并无一人。

落梅风皱眉四顾,不悦喝道:“蔡老九,这是如何回事?”

蔡老九哭丧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啊!那两人刚才还在此处。”

落梅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那我问你,人呢?”

仿佛是回答他,话音刚落,还真的进来了一人。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袅袅娉娉地从回廊步入厅内,美目巧盼,口角含春,正是“凌烟楼”的老板金三娘。

“死小风,一大清早鬼嚎什么,莫非吃错药啦?”金三娘嫣然抿嘴轻笑,风姿绰约地行上前来。

能身为“凌烟楼”这群如花似玉的少女们的老板,自然也得是个风媚入骨,人见人爱的尤物。金三娘甫一现身,落梅风的目光就开始发直,情不自禁地瞄向她高耸丰满的胸脯,然后再直勾勾地顺着纤细的腰肢滑向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呆呆咽了口唾沫。

“死小风,怎么每回见面,你都想着吃老娘的豆腐!”金三娘似嗔非嗔地瞟了个媚眼,娉婷走近他身边。

“有谁敢吃金三娘的豆腐,那他岂不是不想活了?”落梅风嘻皮笑脸地凑过去,重重在她丰圆的腴臀摸了一把,涎着面皮道:“金三娘的温柔陷井谁人不知,一不小心掉进去,谁还能活着出来?”

“小鬼头,竟敢这样调侃老娘!”金三娘娇嗔横了他一眼,顺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记。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落梅风装出一副无辜表情,负手退后一步,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玲珑凸浮的胴体上下梭巡,啧啧叹道:“几日不见,老板娘可是愈发迷人了!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真是我见我怜,人见我爱!唉,似这样美丽风骚的尤物,世上有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心动呢?”

“那你又心不心动呢?”金三娘娇媚靠了过来,丰满的胸脯似有意无意地,正好压着他的胳膊。

落梅风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在下当然动心!可是动心又有什么用?金三娘艳名四播,又岂会看上我这种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金三娘身躯微微前倾,嘴唇附在他耳边低低笑道:“那可说不定!你若愿意,我今晚在房里等你。”

如此一来,她柔软的身子等于整个靠在了落梅风的身上。隔着衣服,也能清楚感受到她胸前双峰浑圆的弹力,鼻中再嗅到她身上那种成熟女人所特具的撩人体香,落梅风心中微荡之余,却也有些招架不住之感。

回首瞧去,身边的手下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面上尽皆挂着抹揶揄的笑容。

落梅风不由微觉心慌,干咳了两声,讪讪说道:“能得到金三娘的垂青,真可谓是三生有幸,在下可说是求之不得!”

金三娘咬着他的耳垂,吃吃腻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千万不能象上回那样,光说不练,待老娘一脱衣服,你就忙不迭地溜走……”

“哄,”

旁观众人情不自禁地暴发出一阵善意地谑笑。

“妈的,骚婆娘!”落梅风悻悻摸着鼻尖,暗骂了一句。

每回与眼前这个女人斗嘴,皆是如今天这般溃不成军,他实在有点不甘心。

旁侧的刘七查颜观色,立即替他解围,岔开说题道:“老板娘,刚才有人到衙门报案,说是此地有人打架闹事,人呢?”

金三娘道:“那两人刚才将这里捣得乱七八糟,吵得老娘心烦,干脆打发他们去了后园。二人为了个弄晴争得你死我活,反正后园占地甚广,正好适合他们私下解决。”

落梅风挖苦道:“你会有这般好心?恐怕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吧?”

他刚才吃了老大一鳖,此时正好抓住机会报复。

其实这件事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

似金三娘这种女人,打烂了她满屋子的家具器什,居然还能让她心平气和,谈笑自如,动作如此快就将这里恢复回原样,没事般地照常开张做生意,恐怕放眼世上,也只能有一种东西:

银子!

金三娘不以为忤,笑道:“那两人打坏了老娘的东西,赔钱给我,正是天公地道,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有什么不对?”

落梅风讥讽道:“所以你就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上了一笔?”

金三娘嫣然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种猪头不宰,你叫老娘去喝西北风?”

刘七插道:“照老板娘的意思,是否还要抓他们回去呢?”

金三娘浅浅一笑:“这个就不必麻烦诸位官差大哥了!”

落梅风却面色一沉,道:“不行!”

金三娘笑吟吟地瞟着他:“为什么呢?”

落梅风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板着面孔道:“这两人敢在大厅广众之下滋事,简直就是目无法纪。老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胡作非为的家伙,非得将他们抓回去好好整治一顿不可,出出胸中的这口鸟气!”

金三娘葱白般的玉指在他额头一戳,嗔骂道:“死鬼头,少在老娘面前打官腔,你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老娘比谁都清楚!”

刘七陪笑道:“老板娘误会了,其实落头并没有其它的意思。嘿嘿,你身为此地的老板,却与闹事者私下和解,这件事若传将出去,须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金三娘薄嗔道:“少来,老娘不吃这套!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装黑脸,玩的这套把戏,还不是打老娘银子的主意!”

心思被她揭破,落梅风不禁有些尴尬。但当着众位属下之面,却不愿就此坠了威风,很想咳嗽两声,再次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态,但在金三娘媚腻诱人的双眸一瞟一瞄之下,咳嗽是咳嗽了,面孔却始终板不起来,弄至最后,他不得不自动放弃努力。

“这才对嘛,”金三娘的纤纤细指再次点上他的额头,“你也不动脑筋好好想想,你为老娘办事,老娘几时亏待过你?”

这番话说得如此露骨,就算是傻子,也听得懂她话里的含意。

落梅风不禁苦笑摇头。

碰上了这种女人,他实在是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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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娘拍了拍手,蔡老九立即端着盘银子送了过来。

落梅风板起脸,冷冷道:“金三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众人的面,样子总是要做做给人看的。

金三娘嫣然笑道:“劳架众位大哥辛苦了一趟,这些银子就算是我请大伙喝酒的酒资罢!”

落梅风面色陡沉:“你想贿赂本人?”

金三娘笑叱:“妈的,死小风,不要就算了,少在老娘面前装蒜!”

“他奶奶的,这臭女人简直不够意思,让老子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都不行!”

落梅风心中大骂,恨恨视着金三娘,真恨不得在她春花芙蓉般的脸上狠狠揍上一拳。

刘七见势不妙,慌忙上前圆场道:“落头,金老板既然是一番好意,不妨收下罢!”

“是啊,是啊,金老板既然如此有心,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刘头说得不错,落头,你老人家就点点头,让大伙收下罢!”……

一旁的众差衙纷纷出言附合,一个个贪婪盯着盘子里白花花的银子,不住吞着口水。

落梅风心中同样也是痒痒的。

但想到每回皆被眼前这个鬼女人整治得惨不兮兮的,半点也不给他堂堂捕头的面子,要他如此认输,却又心有不甘。

还好蔡老九精明,陪笑道:“落大爷误会了!这些银两乃是上次一个外地客人无意间遗落在此处的,老板娘的意思,无非是想请您老将它带回衙门,查找失主而己。”

落梅风故作深思状地摸着下巴,假意沉吟道:“这个……”

刘七慌了:“依属下看,就用不着再作推辞了!蔡管事说得极对,既然是无主的东西,查找失主,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理当义不容辞!”

盯着银子,目中几欲喷出火来。

“娘的,一个个见了银子,就如馋猫见到了鱼腥,猴急得连爹娘老子姓啥都忘了,表面文章也不懂得做做,真给老子丢脸!”落梅风暗骂,回头不悦瞪了刘七等人一眼。

不过既然有台阶可下,他也正好趁机乐得下台,道:“好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再过推辞就显得却之不恭了。刘七――”

刘七忙道:“属下在!”

落梅风装模作样地一挥手,道:“你先将银子暂且收下,带回衙门保管起来,待找着失主后,再作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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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七盼了许久,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立刻笑遂颜开,连声道:“是,是!”

忙不迭地上前接过盘子,满脸谄笑道:“多谢老板娘打赏,兄弟在此代大伙谢过了!”

金三娘格格笑道:“刘头哪里话来?今后‘凌烟楼’仰仗诸位大哥的地方尚多,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不要嫌弃为好。”

刘七谄媚道:“老板娘太过见外了,大家又不是外人,何需这般客气?你放心,‘凌烟楼’的事就是我们这干兄弟的事,今后有什么差遣,老板娘尽管开口。”

金三娘笑得花枝乱颤:“如此就多谢众位了!”

刘七一拍胸膛,豪气干云地大声保证道:“老板娘尽管宽一百二十个心!今后若有用得着刘某这帮兄弟的地方,只要吩咐一声,即使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上刀山下油锅,刘某皆在所不辞!”

众差衙纷纷附合。

一个个慷慨激昂,胸膛拍得“砰砰”响,唯恐落于人后。观其神情,仿佛即使是天塌下来这等大事,也随时可用双肩轻易扛起。

“娘的,一个个说得好听,恐怕等到真的出了事,人人溜得比兔子还快!”对有这种见钱眼开的马屁虫下属,落梅风大觉颜面无光,暗地里恨了个咬牙切齿。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得了人家的银子,若连几句礼貌性的客套话也不表示表示,确实也太说不过去!

也正因为如此,落梅风才特别生气。

本来身为众差役之头,照理说,以上的这番漂亮风光的客套话应该是他亲口交代才对,没想到却被刘七等马屁虫越俎代庖,抢先一步说了个精光,等到他想找几句场面话来装装门面,已然无甚寒喧之言可说。想到这点,他就大为光火。

眼见刘七等人尤在滔滔不绝,簇拥在金三娘身边拼命奉承讨好,大献殷勤,满脸巴结的神情,简直比见着了亲娘还来得亲热,他再也忍不住,低低骂道:“妈的,一群小人,混蛋,十足十的马屁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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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银子,剩下的事情自然就好办多了。

双方目的皆达,彼此都是俱大欢喜,气氛自然而然的就融恰到了极点。

寒喧了一阵,眼见天色不早,落梅风当下率人告辞。

刚走出厅门,却见一个龟公连滚带跑地奔了过来,差点与众人撞了个满怀。

金三娘俏脸一沉,叱道:“又没死人,慌什么?”

龟公惶急说道:“老板娘,不好了,你快去后园看看,那两个客人又打起来啦!”

金三娘闻言反倒松了口气,笑道:“老娘道是什么,原来只不过是桩鸡毛蒜皮的小事!”

回头吩咐蔡老九:“你去看看,究竟是如何回事?”

蔡老九应了一声,急急走了。

刘七讨好道:“老板娘,你看我们这帮兄弟要不要跟去瞧瞧?”

金三娘低低笑道:“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诸位大哥啦!”

刘七道:“万一那帮人闹出什么事来……”

金三娘满不在乎说道:“怕什么?反正那两人有的是钱,只要不闹出人命,就算斗得天翻地覆,将后园砌头砌尾翻转过来,对老娘也没什么损失。”

落梅风忍不住挖苦:“娘的,老子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象你这么财迷心窍的女人。为了点银子,居然不顾他人的死活!妈的,要是闹出人命来,看你这个骚婆娘如何收场?”

落梅风的担忧不无道理。

人命关天,倘若真的出了人命关司,到时捕快忤作蜂涌而来,不但金三娘得吃不完兜着走,恐怕自己这干兄弟也脱不了关系,十有八九要担上个“袖手旁观,受贿失职”的罪名。

就算这事处理得好,只怕短期之内,“凌烟楼”的生意也得大受影响,一落千丈,再无客人敢于上门。

金三娘却浑不在意,道:“放心,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老娘见得多了,争风吃醋打打架还可以,若真要动刀子杀人,谅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后园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惨叫。

紧跟着,响起了蔡老九破锣似的干嚎:“不好了,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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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关天!

出了这种案子,天大的事情也得先暂时放至一边。

这下,落梅风等人想走也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