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的方式
作者:李红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290

入夜,新娘起程离开她的故乡,三个旅行者被安排在舒适干净的房子里,直到夜深了,周围全都安静下来,窗外仍旧留着无数盏灯火,把夜晚笼罩在一片寂静的红彤彤的颜色之中,然而,在现在的那罗的眼里,这一片万籁俱寂的红色却并没有任何喜庆的意味。

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夜里根本就无法入睡,他听到旁边阿什亚和索伦均匀的呼吸声,想了很久,然后坐起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犹豫了一下就轻手轻脚地下床来,走了出去,掩上门,他又望着周围这一片寂静的红光,然后迅速地沿着新娘刚刚离开的那条路走进了森林。

“他走了。”索伦这时开口说。

阿什亚没有说话。

索伦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我不知道,我们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阿什亚这时忽然一笑,说:“美丽的姑娘对盗贼永远都是有吸引力的。”

“他难道……”索伦说。

“猜想太浪费时间,”阿什亚笑着打断他,坐了起来,说,“我们不如直接去问他,这个哑谜也打得够久了。”

索伦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阿什亚。

通灵师已经下床向门口走去了,在门口,他低声说:“幽界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安全了,索伦。”

索伦心里一震,他们重逢的时候的时候,那罗已经讲述了在幻族人山脚下的奇异经历,索伦隐瞒了自己所遇到的那一部分,阿什亚说过,那不是幻族人做的,幻族人没有这种能力,而再没有谁比索伦自己更加清楚究竟遇到了什么未知的危险。

不论是幽界里的什么人,要对付他都不是一件容易的时事,而要对付一个冥界的妖灵就简单多了。

他们悄悄离开了这个部落,沿着新娘离开的小路走去。很多次,阿什亚发现,索伦走在他的前面,明显比他要焦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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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的速度并不慢,凌迦靠在绸缎包裹的厢壁边,在轻轻的颠簸摇晃中微微闭着眼睛,偌大的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丈夫的其他妻子分乘两辆马车把她的嫁车夹在中间,明天清晨,她就能够到达她丈夫的家,那也将是她未来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的永恒的家,现在,她觉得心里有一种空白的平静,任由马车走走停停,听着车外人们的谈话声和马匹的蹄声,偶尔被惊起的夜鸟扑着翅膀飞上天空的声音,她始终昏昏欲睡地倚坐在柔软的座位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始终清醒着,直到年轻的第五位妻子佩拉拉开她的车门,关切地叫她下车来吃点东西,活动一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车队已经开始休息很久了,而她始终没有走出她的华丽的马车。

她在佩拉的帮助下穿着繁复的嫁衣走下马车来,佩拉为她拿来水杯,凌迦看着佩拉,佩拉来自神子故乡的山区部落,两个月前刚满十七岁嫁给了神子,就和凌迦自己一样年轻,她温顺而端庄,非常细心体贴,凌迦望着她,觉得她是一个最好的妻子,而像这样最好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经有了五个,马上,就会有第六个。

凌迦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望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为了照料自己而忙碌着,然后,她说服了佩拉停止这种忙碌,让她去休息,不善言辞的第五位妻子诚惶诚恐地望着新娘,直到确认她的确只是出于好意才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她,回到自己的马车旁。

浓重的夜色已经开始消退,车夫和随从们倚坐在高大的树干上小睡,这是一幅宁静的图景,看上去,生活一直按照它应该的样子发展着,并且,将就这样继续下去。

年轻的新娘从这幅宁静图景上收回目光,转过头去,就在这个时刻,她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一双眼睛,在不远处漆黑的树林里,这双眼睛闪闪发光,在浓重的夜色中,有一种浓重的纯净的湛青色,就像传说中的那种星辰。

那罗盯着呆在那里的新娘,然后轻轻从树丛里走出来,嘴角一翘,说:“干吗要嫁人呢?”

凌迦这时在心里长长地吐了口气,对于此刻的相遇,不知道是始终盼望着,还是想要逃避,她对着这个追到这里的陌生男子一笑,说:“真巧。”

那罗也嘻嘻一笑,说:“我的运气总是特别好。”

凌迦看着他,不说话。在深夜里,这仿佛又不再是昨天傍晚看到的那个陌生人了,在深夜里,他又只像是那个夜里的那个温柔的情人了。

那罗走过来,一把把她拉进树林,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凌迦只是隐约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迎亲队伍,就跟着他进了幽深的树林。

那罗久久地吻她,说:“我比你的新郎如何?”

凌迦却只是淡淡而不屑地笑了笑。

这种笑容让那罗心里莫名其妙地一紧,他抓着她的肩膀,想要从她沉静冷淡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然后,她那种天然的圣洁让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凌迦望着他,轻笑着说:“你怎么了?我们应该去哪儿呢?”

那罗困惑地望着她。

凌迦却说:“不然,你追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那罗又嘻嘻笑起来,说:“难道不是你要我来的么?”

凌迦回答:“你是个把责任交给女人承担的男人么?”

那罗却狡黠地眨了眨眼,说:“其实,说实话,只要不是我来承担,谁去都无所谓。”

他说完这句话,却又向她伸出手,注视着她。

他们互相凝视着,然后,凌迦利落地脱掉繁复的新娘礼服,摘掉了头上的金簪,只穿着素白的轻薄衬裙,把手放在了那罗手里。

这两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夜漆黑的森林里,而不远处的人们并不知晓这个无声的变故,也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新娘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在幽深的森林里,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茂密的树枝之间,望着刚刚从这棵树下经过的一对男女,露菲娅突然出现在他身旁,轻轻一笑。

“维里,”她说,“我们别再兜圈子了,好吗?”

沃尼克族的男孩脸上依旧是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

“我知道沃尼克族人想要什么。”露菲娅说。

维里不为所动地沉默着。

“你们的族长骗不过我姐姐。”她接着说。

维里像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终于开口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了?”

露菲娅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说:“别说我听不懂的话,维里,这些天里你难道没有一直跟着我么?”

维里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要否认吗?”露菲娅说,“你以为我会……”

“露菲娅,”维里打断她,仔细看着她,说,“我们的族人需要通灵师从冥界带回来的东西……”

他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冷漠,这本来该是一句心里话,可这个年轻的男孩的声音里却充满了更多的责任的味道。

露菲娅却丝毫也没有注意他语调里的东西,她干脆地说:“难道我们就不需要吗?”

维里耐心地望着她,说:“你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露菲娅?”

“你行,”露菲娅咬着嘴唇,眼睛里又一次掠过一抹阴郁的神色,说,“我为什么不行?”

维里看着她,叹了口气。

这其实还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她急于想要证明的到底是什么呢?

“维里,”露菲娅坚决地说,“我们一起干,不然就谁也别干!”

维里看着她,说:“如果我们成功了,东西归谁呢?”

“我们一起用,”露菲娅说,“在幽界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要这东西,大家都不说破,谁也不会和谁联手,如果我们一起干,而且,你知道,他们对我们幻族人的好感可要远远大于你们!”

维里却轻轻一笑,并不理会她暗示的在这个合作里沃尼克人占了便宜,他说:“他们对沃尼克人缺乏好感,可不代表对我没有好感。”

“而且,”他看了看无话可说的露菲娅,一笑,“通灵师本人对我好感好象比对谁都多。”

这个“谁”指的当然是幻族人。

露菲娅一时语顿,她望着这个男孩脸上沉静的笑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然后,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只要说,干,还是不干!”

维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望着那罗和凌迦已经远去的身影,说:“我们能用这两个人做什么?”

露菲娅先是一怔,然后她马上就反应过来,身子一闪就坐到了男孩的肩上,愉快地笑起来,说:“我喜欢你,维里,看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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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隔了一夜,在这个森林深处小小部落里的欢乐气氛已经消失怠尽了,所有灯笼还挂在树上,青色和红色的布条还在微风中飘拂,然而,所有人都在昨夜庆典的会场里沉默着,华丽的新娘马车停放在那里,锦缎辉煌,漂亮的白马低着头吃草,车夫都垂着头,青色头发的女人们都一言不发,年轻的佩拉无声地流着眼泪。

新娘的父母呆呆地坐在女儿出嫁的房间门口,在这个巨大的震惊面前,双方都还没有做出决定究竟该表现得悲哀还是愤慨,谁也没有把握自己这一方究竟是受害者还是肇事者,他们都还没有想明白究竟是哪一方该要求对方为这件事情负责。

新娘居然在送嫁途中消失了,只留下了她的嫁衣和首饰。

从窗口看到这一幕,索伦不禁为他听从了阿什亚的决定而松了口气,昨夜,当他们追上送嫁的队伍,发现留在地上的嫁衣和仍旧在不远处休息的人们的时候,阿什亚果断地决定马上返回村落。

他们心里都清楚,是谁带走了新娘。

而如果今天清晨人们发现他们和新娘一同消失了,那么这都还在犹豫的双方毫无疑问就会把这责任都推给他们这个十分可疑的第三方了。

“你要想清楚,”索伦还是对阿什亚说,“就算这样,一旦他们明白过来,少不了还是要找你这个通灵师帮忙的。”

“而且,”阿什亚望着窗外,喃喃着,“我还得为一个同伴的突然消失做个解释……”

索伦忍不住皱起眉,说:“那罗到底在干什么……”

阿什亚转过头看着他,忽然一笑,说:“你其实很关心他吧,索伦?”

索伦略带惊讶地看着阿什亚,不知道他为什么到现在还笑得出来,又为他的话而心神不宁。

阿什亚却按住他的肩膀,看着他,说:“这没什么丢脸的,索伦,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你仍然有继续生活的机会。”

索伦心里一震,他蓦地抬起头看着阿什亚,又马上在这双平静的银色眼睛里似乎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中垂下头去。

阿什亚却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离开他,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情形,然后,他想了想,索性打开门,走了出去,同时向索伦摆摆手,让他留在屋子里。

看到通灵师,不知所措的人群先是呆了呆,然后像是突然惊醒一般都向他涌过来。

“请帮帮我们吧,尊贵的客人!”新娘的父亲激动地说。

然后送嫁队伍里的人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尽管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讲述者的语调还是保持了平稳,事情的经过也还是叙述得有条有理。至少在这一点上,幽界的浮灵显示了他们的自制力。

阿什亚在稍稍的惊讶之后马上恢复了平静,这种惊讶和平静都十分自然,就好象他真的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在人们都围着通灵师的时候,凌迦的母亲和好友玫达忐忑不安地互相望了一眼。

“她对我说,”玫达在母亲耳边轻声说,“她要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母亲蓦地握紧了她的手,沉默了片刻,说:“别说出去,玫达!”

玫达马上也握紧了她的手,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这也许是这个新娘早就盘踞在心的计划,从小,凌迦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而他们一直以为她的与众不同仅仅在于青色的眼睛。

而在此时,这句事前说的有所预兆的话决不能泄露,他们的部落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望着屋子前面那个年轻的通灵师睿智的眼睛,两个女人都毫无把握,似乎听天由命地互相望着。她们都不知道这个秘密能够隐瞒多久,也看不到未来究竟会怎样。

“她到底到哪儿去了?”母亲喃喃着,声音里还是透出了复杂的焦虑和埋怨,眼眶里有闪闪发光的细碎泪水。

很久之后,阿什亚才回到屋子里,他目光闪闪地望着索伦,然后一笑,说:“好了,这次的祸算是闯大了。”

索伦马上警觉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们这个身手不凡的大盗这次偷走的是什么吗,”阿什亚叹了口气,说,“我们现在在一个波摩族的部落里,他们的族人都有那种赤褐色的头发和眼睛,只有一个被他们称做‘神子’的领袖才有青色的头发和眼睛,而且,所有有同样颜色眼睛的姑娘都必须嫁给这个领袖,所以……”

他说到这里,索伦已经恍然大悟地说:“所以,难道带我们来这里的那个人就是他们的‘神子’?”

“没错,”阿什亚说,“这个倒霉的新郎。”

索伦却冷冷地一笑,这也算是婚姻,这也算是爱么?

阿什亚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温和地说:“每个族类都有他们的习惯……”

索伦十分厌倦地转过了头。

现在的他,不想讨论任何有关爱的话题。

“我读到过的有关波摩族的记载非常少,”阿什亚接着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特别的能力,所以,我们也许暂时不用担心什么可怕的报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索伦说:“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阿什亚笑了笑,说:“你看不出么,‘神子’的说法只是一种传说,他们这个古老习俗唯一的目的就是禁止族内不同种姓的人通婚!”

听到这句话,索伦才觉得骤然在一片混沌之中发现了一丝光亮。

“可是,”他仍旧困惑,“新娘有青色的眼睛,可她的父母却都是赤褐色的头发和眼睛……”

阿什亚点了点头:“波摩人是个很奇特的族类,通用的遗传规律在他们身上不起作用,青色头发和眼睛的男孩子很少见,几乎是一代人里才出现一个,所以所有青色头发和眼睛的姑娘就只好都嫁给他一个人。”

“为什么?”索伦皱着眉问。

“是啊,”阿什亚若有所思地轻轻敲着桌子,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他们把‘神子’和他妻子们的结合描绘得无比圣洁和尊荣,而其实,或许只是要阻止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和其他人结合,而且,我刚刚还发现他们很严格地禁止异族通婚,你想一想,我们那位朋友会对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却什么也不做么?”

索伦这时隐隐地意识到什么,他说:“如果他做了,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阿什亚说,“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当天上午,他们就离开了这里顺着新娘离开的路去寻找线索,村落里的人都满心期盼着这个年轻的通灵师能够为他们带回答案。

而对于阿什亚,他对索伦说:“现在,也许我们不止是在帮助他们了。”

现在,他们在帮助的,也同时是他们那个任性冲动的伙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