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腐骨丸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673

人丛中让出一条路,黑衣女子紧贴着昭风,半提半推,一步步朝外退去。

众护卫向逐次向两边散开,康柔怕激怒那黑衣女子,徒令昭风受苦,心中虽有千万个不愿,也只得忍住,又见康怡举步欲前,忙伸手拉住她,缓缓摇头。她盯着昭风的侧面,只见他眼帘阖起,苍白的脸色泰然自若,竟似在闭目闲步一般,心中登时涌起那一股曾经有过的凄愁,泪水终于簌簌而下。

府外已备好马匹,夜巡的兵士也已撤走。黑衣女子斜斜跃起,人尚在空中,右手插回短剑,左手松开昭风的腕脉,只听得“兮遛遛”的一下嘶鸣,已是身在马背。两人一前一后,黑衣女子按住昭风背心要害,催马快行。

守备府内忽然传出白玄璧的声音:“姑娘就这样走了,似乎忘了什么东西吧?”黑衣女子轻啐了一口,自怀里取出一件物事,反手丢出,马蹄声却不停,霎时离得远了。

奔到十字路口,折转向北。

昭风前半夜才从这里经过,没想到这么快便重临故地,不过那时是自南而来,无伤无痛,这时是向北而去,既伤且痛,兼又受人挟持,哪还有半分“夜半大道骋马蹄”的兴致?

城墙在望,北门大开,马匹疾闪而过。

昭风腕部脱了束缚,体内真气胡冲乱撞,一面使得内伤加剧,一面却使得穴道慢慢活动,过了一段时间,脉穴豁然而通,胸口微微一畅。他心中大宽,暗呼侥幸,穴道一刻不解,四肢百脉便一刻不得通畅,两股阳刚真气又纠缠不休,郁结不散,若穴道迟迟不解,难免酿成大患,武功受损还在其次,甚而至于走火入魔,那就回天乏力,徒呼奈何了。

不知是因为放下了心事,还是因为腹中已痛得令他麻木,身上痛觉减轻了些,昭风轻吸一口气,嗅进阵阵幽香,甜而不腻,郁而不浓,正是那黑衣女子身上的香气,心想:“香味虽淡,却比花香多了几分韵味,之前怎么没有闻到?”转念一想:“是了,守备府中花香袭人,我又心神不定,如何辨得出其中的差别?”他呼吸细微,不欲惊动那黑衣女子,好在黑衣女子专心赶路,也未加留意。

天色渐渐泛白,马行更急,颠簸也渐渐加剧。昭风咬牙忍受,腹中有如万箭攒刺,五脏六腑都成了破金真气和阳火真气比拼的场所,冲得七零八落,他知这次所受之伤远比前几次为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体内诸脉还算平稳,和气周流全身,护住了肝、胆、肾、肺、心、脾、胃以及其余各处的主要经络,使其免受池鱼之灾。黑衣女子始终不吭一声,昭风痛不堪言,暗白的夜色中只有蹄声得得,风声呼呼。他抛开一切杂念,忘掉种种苦楚,将意念集中在和气之上,渐入物我两忘之境,风声、蹄声摒除在外,身后的幽香亦弃之脑后,全身彻底放松开来,不劳自己施加一分气力,倒也悠闲自在。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谓之和气。微妙玄通,至虚至无,而用之或不盈,渊深如万物之宗。”

这是乾元心法总纲中的一句话,阐述和气的由来,意即和气衍合阴阳,乃天地间万物之宗,幽深浩远,神化不测,精微之极。修习和气当“心蓄天地,致虚极,守静笃”,若能“挫其锋,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进入“澄寂而幽隐”之境,终能“潇洒舒畅,如冰凌之融于春阳。”

和气虽为万物之宗,但仍囿于天地之间,不能超脱天地之外,“澄寂而幽隐”也不过是乾元心法的第一重大境界。

乾元心法共有两重大境界,第一重大境界着力于修习“和气”,当和气臻至极点,修习者有了足够的“源泉”,就开始修习“混沌之气”,那便是乾元心法的第二重大境界。

总纲有论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话中的“有物”便是指“混沌之气”,可知该气能包融天地,恒常幽远,习之当“返璞归真,师法自然”,以求“飘逸飞扬,如永无止境之长风。”

混沌之气包融天地,自然超脱于天地,但观碌碌红尘,又有几人能够跳出尘世的圈子,遨游于苍穹之外?所以心法中修习该气的法门不甚详明,只说要“返璞归真,师法自然”,如何做到呢?心法有云:“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却还是没有说出具体的修习之法,为什么呢?因为混沌之气玄妙无比,不可言语明之,只能“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由是之故,心法在篇末提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蛇鹤一战,昭风从中悟得“师法自然”之道,获益匪浅,接着了悟残月照水之景,又于雷二的轻功身法中学得“空灵飘逸”的奥义,可说是初步窥视了“众妙之门”,但仅仅局限在武技的层面,并不能领会混沌之气的修习法门,饶是如此,他的武学修为已不容小觑,学武时神思多于体练,重意不重招,变而用之,信手拈来,每每有神来之笔,恍如天马行空,别具一格。

混沌之气“玄之又玄”,别说无从习起,即使有了具体的修习法门,也得等到和气大成之后方可进行。

关于如何修习和气,心法所云不过寥寥数语,连康雷这等武学大家也苦思不解,将它看作养心之道,皆因习武之人心中都存了成见。当然,成见的多少和武学修为的高低有关,武学修为越高,心胸越阔,成见也越少,但无论是多是少,终归有了成见,除非他由“武”入“心”,真正达到武道的最高境界,到时或可抛开一切成见。

昭风则不然,他得到乾元心法时才六岁,尚未接触过武学之道,心中根本没有成见,又何谈成见的多少?加上他天性喜静,暗合了“静笃”和“幽隐”的要旨,从而发前人之未发,由“心”入“武”,自养心之道中修得一线气息,一开始就踏入了武学的上上境界。

乾元心法浩瀚如海,第一重大境界中又分三重小境界,昭风才达至第一重小境界,修为肤浅,故而懵然不觉。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上一轻,凌空翻起,接着头下脚上,腾云驾雾般朝前跌去。他一惊之下回过神来,暗叫不妙,却无法使力,只得轻摆腰身,变成头后脚前,扑通一声,直直摔在地上。

这一下来得分外突兀,昭风睁开了眼睛,其时晨光熹微,东方现出晕亮的朝霞,颇有点刺眼。他身上着痛,心中着恼,继而却是一喜。破金、阳火两气已平息下去,顺行于诸路阳脉,和气流转不息,又从任督二脉汇入诸路阴脉,凡真气所到之处,经络内似有水银流动,六路一小转,十二路一大转,周而复始,明显精进了一层。

阳火诀、破金诀的行功途径是诸路阳脉,大同小异,两股真气或分路运行,或内裹于和气,并驾齐驱,使得阳脉暖融充盈,而阴脉中除了和气之外,别无他气流动,各处经络也虚虚实实,有和气的地方为实,无和气的地方为虚。

兴奋之余,昭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水柔诀的行功途径是诸路阴脉,在情理之中,和气却能贯通阴阳各脉,无所不至。大概正因为如此,和气才得以护持阴脉,保他一命。

和气乃阴阳冲和之气,他先练阳火真气,后练破金真气,和气也随之突飞猛进,岂料和气方小有所成,原阴之气已消耗殆尽,几无所剩,而修聚阴柔真气当以原阴之气为本,原阳之气为辅,前者为干,后者为枝,缺一不可,他体内的原阴之气弱无可弱,就算尽解水柔诀奥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到水柔诀一直没有进展,症结难除,不由微微皱眉,浑忘了翻身落马的事。

抛他落马的自然是那黑衣女子,原来昭风潜心运行和气,以致步入忘我忘物之境,身随马动,不觉向后倾倒,开始也没什么,有黑衣女子抵住他的背心,不过前后摇晃而已,可是到得后来,竟是头部朝后仰去。马背上本就窄小,两人靠得又近,他头部往后仰得数寸,便歪到了黑衣女子的肩上,姿势极为不雅。

黑衣女子心中大怒,冷眼看去,只见他闭着眼睛,面色坦然,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登时怒上加怒,以为他心怀不轨,故意轻薄自己,当即抓住他衣服,想也没想,丢手甩了出去。

抛出昭风时,黑衣女子用了巧劲,想要重重摔他一下,以示惩戒,后见他平平跌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禁不住又疑又怕,疑得是昭风落地的方式与预想的不符,怕得是昭风负伤不轻,万一摔死了,自己岂不是违了誓言?她拍马上前,借着光亮看向昭风,但见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瞬也不瞬地望着天空。

黑衣女子下意识仰起头来,问道:“你在看什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收回目光,叫道:“喂,你死了没有?”仍然不见动静,她心中忐忑,暗道:“莫非真的摔死了?”跃下马背,凑上前去探昭风鼻息,若断若续,宛如将死之人,她手指发颤,惶急之下去扶他肩膀,猛然“啊”的一声,手臂一震,身子差点摔倒。昭风沉思之时,体内真气自然流转,四肢百骸注满了劲力,黑衣女子当他是重伤垂死之人,去了戒备之心,谁想一碰到肩膀即被弹开,失声道:“你全好了?”昭风听到叫声,茫然道:“什么全好了?”黑衣女子道:“你的伤啊!真的好了吗?”昭风清醒过来,略略思索,大致猜到前后发生了什么事,暗道:“真好还是假好,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支起手肘,想站起身来。

黑衣女子吃了一惊,足尖点地,后跃了两丈有余,翩翩如黑色的蝴蝶,在晨光中展合黑色的翼翅,眼中的戒色表露无疑。昭风赞道:“好轻功!”突然一阵目眩,仰倒在地。黑衣女子拔剑在手,喝道:“你在搞什么鬼?”昭风手足酸软,懒洋洋的,微一沉吟,已明其理,道:“可能是失血过多,元气耗损,浑身没了力气。”黑衣女子疑心有诈,道:“你已经恢复了功力,是不是?”昭风道:“暂时无恙,多谢姑娘关心。”黑衣女子怒道:“呸,谁关心你了?如果你再举止无耻,出言轻……轻薄本姑娘,我便一剑杀了你。”

昭风讨了个没趣,暗道:“谢你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也叫轻薄于你?我又几时举止无耻了?当真好没道理。”他见黑衣女子狠狠地盯着自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颇为不解,目光中露出了困惑之意。

黑衣女子不见他说话,当他怕了自己,道:“算你识相,刚才说的疯话,本姑娘暂不追究。”昭风苦笑道:“多谢,多谢。”黑衣女子道:“你先不用忙着高兴,事情还没完呢!”目光一寒,冷声道:“之前你轻……轻薄本姑娘,这笔帐怎么算?”昭风讶道:“我几时轻薄姑娘了?怎地我一点都不知道?”黑衣女子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装模作样,好,待我刺瞎你两只眼睛,看你还装不装?”提着短剑,慢步向他靠近,每走一步,眼中的戒色便浓上一分。

昭风此时真气充沛,怎奈血行既亏,手足酸疲,这一剑不刺倒也罢了,若真的刺他眼睛,想要避开也是有心无力,急道:“姑娘!”黑衣女子顿住脚步,道:“怎么?不装糊涂了么?”昭风道:“我确实没有起过轻薄之念,姑娘要怎样才肯相信?”心想:“她口口声声说我轻薄无行,莫非为此才将我抛下马背?这可奇了,我一直在运功疗伤,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如何能做得出无礼的举动?”

黑衣女子道:“要我相信也行,除非你自毁一目,不然我亲自动手,废了你一双招子。”昭风微觉不快,道:“姑娘既不肯信我,又凭什么要我相信姑娘?”黑衣女子叱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是本姑娘信口雌黄?”昭风忍不住道:“那我是怎样无礼的?还请姑娘见告。”黑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你……你……”一句话没说下去,飘身上前,垂剑疾刺,取得是昭风右眼。

昭风觑准剑尖,勉力竖起左手中指,和气汩涌而出,嗤的一响,撞上了短剑。黑衣女子虎口一热,凌空翻了回去,落地后收势不住,又退了几步。昭风怕她继续攻来,心想不如吓她一吓,淡淡道:“姑娘莫要逼我。”黑衣女子道:“你想怎样?”昭风不答反问:“不知这里可还安全?”黑衣女子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在说……说些什么?”昭风笑了笑,道:“我看他们不会追上来了,姑娘没有其他事的话,这就可以走了。”

黑衣女子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轻吁一口气,哼声道:“本姑娘想走便走,轮得着你来管吗?你这么急着要我走,是不是怕我不放了你?”昭风道:“姑娘立过誓言,我是信得过的。”黑衣女子道:“你放心,我不会违背誓言,但我只说放了你,可没说怎么放人。你对轻薄无耻,难道就这样轻易揭过了?想得倒挺美的!我要废了你的招子,在你身上留个记号,然后再放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般放肆!”昭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神秘地笑了一笑。

黑衣女子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又退了一步,恶狠狠地问道:“你笑什么?”昭风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想错了,虽然我无福一睹芳容,但姑娘的声音像天籁一般,人也一定貌似仙子,我又如何舍得离开?”眼看那柄短剑不住抖动,自己说一句话,黑衣女子便后退一步,显是害怕之极,心中大乐,又道:“我决定不回去了,现在就算姑娘赶我走,我也不走。姑娘要去哪里,我陪你一道上路如何?”黑衣女子反手拉住马缰,骇然盯着昭风,道:“你……你……试试再说一句?我杀了你!”

昭风道:“姑娘有命,我怎好推辞?便是被姑娘杀了,也好做一个风流鬼。其实做鬼比做人好,少了许多烦恼,又不至于糊里糊涂受人冤枉,等我做了鬼,一定天天伴着姑娘……”说着作势要起身。黑衣女子惊叫一声,提身上马,疾驰了出去,转眼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影,竟是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昭风展颜一笑,心想你早不来,迟不来,偏于昨夜来杀白玄璧,我的伤虽说是因白玄璧而起,若不是你插上一手,我又怎会弄至这步田地?所谓无心之过也是过,稍稍惩戒你一下,总算出了一口气。念及伤势,手臂一软,复又仰面躺倒,他皱了皱眉头,索性不再费力,舒展开身子,抬眼向天空看去。

晨风扑面,带有露水的湿气和野草的清香。

天边已经大亮,云霞稀薄如纸,近于透明,金黄的光线照着远处的树林,升腾起氤氲的雾气。一只黑色的大鸟猛地冲出树林,在上空盘旋几匝,清鸣一声,向天边飞去,长翅一起一落,悠悠如漂浮的黑云,动得越慢,飞得越快,眨眼间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灿烂的光色中。

看着大鸟飞走,昭风想起远去的黑衣女子,心中大觉诧异,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她说出那些话来。

他从小好静,性情内敛,若非必要,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显得古古怪怪,为此昭炎帝常说他小小年纪,举止行事却令人莫测高深,不似皇家中人。昭风聪慧过人,三岁能识字读书,六岁时已可自出机杼,不迂守旧理,往往奇思妙想,将老师问得哑口无言,他不是故意刁难,只是因疑而问,因不信而求信,所以深得昭炎帝宠爱。

他对昭炎和昭康与对别人不同,每每撒娇痴缠,嬉笑亲热,和普通的小孩子并无两样。昭炎帝以为他诸般种种,是由于胆小懦弱、怕见外人所致,缺乏王者所需的豪情和霸气,未免美中不足,哪知大谬不然,有一日戍边大将郭怀海回朝面君,昭炎帝就在书房内召见他,商榷边廷事务,当时昭风正在那里翻弄典籍,昭炎帝有心试他,未叫他避开。

郭怀海手握重兵,镇守东南三镇,其中饯春城地处东南,名义上归他管辖,但驻扎的兵马是昭享的亲信部队,一应调动俱以昭享之命是从,几年前也曾参与叛乱。郭怀海身为边疆大吏,久经沙场,一举一动皆有威霸之风,气势慑人,昭炎帝命昭风向他请受教益。郭怀海见是小皇子,特意上前拜见,不想昭风落落大方,坦然受之,不露半分窘色,随后又和他讲文说武,侃侃而谈。

文且不论,郭怀海精于兵法韬略,自不将昭风的“武略”放在眼里,但他见昭风叙及兵法时诚然浅薄,却有独到之处,并非生搬硬套,墨守前人,还敢大胆质疑,指陈是非,不禁暗暗称奇,大为赞赏。

昭炎帝意外之余又高兴非常,从此对昭风刮目相看,再不以他的“古古怪怪,莫测高深”为意,反对人言道:“此子异人,该当如此。”

昭风本不愿受他人干涉,又得昭炎帝默许,年岁越长,幽僻越胜,寝宫中的护卫侍女养成习惯,有时数日听不到他说一句话,竟也不觉稀奇,更别说调笑取闹了。等到十四岁上,昭享兵变夺位,昭康身死宫中,他被谢家父子合力救出,迄今三年有余,隐姓埋名,只是终不能如往日那样我行我素,好在他向来善于克制,时间一长,消淡了不少幽僻的性子,表面上平和怡然,城府却日见深沉。

他和黑衣女子萍水相逢,险些遭她辣手,兼又被她硬指为轻薄无行之徒,要毁其双目,心中自然不愉,但要说吓退黑衣女子,稍施报复,尽管动弹不得,手段也多的是,大可不必出言戏谑,什么“音如天籁,貌似仙子”云云,都是顺口胡诌出来的,又说舍不得离开那黑衣女子,简直正话反说,虚情假意。现时回想起来,又是奇怪又是困惑,隐隐想到:“她若除了面纱,纵然比仙子美丽十分,我也决计不会那般说话。”

目光扫过苍翠的树林,缭绕的雾气随风逝去,一如无牵无挂的飞烟,整个树林映射出奇妙的鲜绿,像是晴空下连绵的绿云,又像是平静的海面。

昭风惬意地闭上眼睛,心湖契合了那大片的葱茏,无浪也无波。

忽有马蹄声从北方传来,他睁开眼睛,侧首看去,只见一点黑影迅速向这边移近。等来骑奔近了,心中暗讶,竟是那黑衣女子去而复返。黑衣女子在丈许外停下,叫道:“喂,你死了吗?”昭风懒懒地应道:“好像没有。”黑衣女子道:“那你干嘛还赖在地上?不嫌脏吗?”昭风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姑娘何干?莫非姑娘改变了初衷,答应让我伴随在旁?”

黑衣女子啐道:“满嘴里胡说八道!我问你,为什么不起来?”昭风道:“躺在地上舒服的紧,为什么要起来?除非姑娘愿意让我同行。”黑衣女子道:“好,本姑娘答应了,你起来吧!”昭风怔了一怔,笑道:“姑娘说的这么勉强,我又岂能做那不识趣之人?还是躺着来得安稳。”

黑衣女子冷笑道:“油嘴滑舌,没一句正经话……”昭风听到“油嘴滑舌”四字,登时想起南凤曾几何时也这样说他,当时南凤神态忸怩,语声的轻柔也是难得一闻,大不同于平日风风火火的脾性,哪像黑衣女子这般语声冰冷,意带嘲讽?只听黑衣女子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血行亏损,根本没力气站起来,是不是?”昭风心知瞒她不过,道:“不错。”他直承其事,黑衣女子愕然朝他看来。昭风仰望苍穹,神色漠不在乎。黑衣女子见他脸色苍白,嘴角和脖子上的血迹已凝固为黑色,目光一阵迷离,似是触动了某种心事。

两人默然半晌,黑衣女子抖手弹出一个药丸状的东西,向昭风左手手心落去。昭风听风辨音,小指微动,噗的一声微响,那东西震为齑粉,随风散去。黑衣女子道:“我给你的是‘腐骨丸’,可以补血益元,信不信由你,这是最后一颗,要不要也由你。”说着又抖手弹出药丸。

昭风心念一动,任由腐骨丸落在手心,暗道:“此药既能补血益元,为何有这么古怪的名字?”微一沉吟,和气涌出掌心,平平托起药丸,在那黑衣女子看来,药丸便似活了一样,苒苒上升,又见药丸轻轻一转,落到昭风嘴里,委实不可思议。药丸入口即化,昭风顿感腹中火热,通体生暖,如饮烈酒。热气自丹田游向周身血脉,流转各处气海,像一个小耗子在体内钻来钻去,令人心头发慌,偏又说不出的舒服。

他精神一振,说道:“多谢姑娘。”黑衣女子道:“你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吗?”昭风道:“姑娘和我素不相识,彼此又没有深仇大恨,怎会凭空加害?”黑衣女子道:“你怎知我不认识你?况且你言语无状,举止轻薄,我恨你入骨,怎说没有深仇大恨?”昭风怔道:“这我倒没想过,姑娘认识我吗?”

黑衣女子道:“谈不上认识,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答我一句话?”昭风道:“姑娘请说。”黑衣女子道:“你究竟姓狄还是姓赵?”昭风心想这两个都不是真姓,叫我如何老老实实答你?他只对雷二用过“赵二”这个假名,听黑衣女子的口气,显是见过他无疑,多半是在野城的那所大宅,当日他昏迷了一段时辰,黑衣女子可以见他,而他却见不到黑衣女子。

又想起在柳林迷阵中,他和弄弦女子交手时,那一声琴音微颤似的惊噫,有如清风中彩蝶的轻舞,有如夜空中铃音的飞扬,穿越了九天十地的虚空,清晰地在脑海深处回响,如果世上真有人的声音像天籁般动人,必然是发出这声惊噫的女子。

昭风暗暗摇头,眼前的黑衣女子绝非那弄弦之人,她声音虽美,却不及弄弦女子的万一,她武功虽强,却不能望弄弦女子的项背,究竟是何许人,他也难以索解。黑衣女子等了片刻,怒道:“怎么?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吗?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昭风触动心事,微微一凛,道:“我姓狄,名云风,姑娘也可以叫我赵二。”黑衣女子奇道:“这是什么话?”昭风道:“狄云风是我,赵二也是我,这样说法,姑娘满意了吗?敢问姑娘,当日有一女子抚琴赐教,她和姑娘是什么关系?”黑衣女子目现讶色,道:“你想到了?”昭风点了点头。

黑衣女子又露出鄙夷之色,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既然是赵二,怎地又和白玄璧搅在一起?”昭风道:“有何不妥?”黑衣女子愤愤道:“雷叔叔说你来路不明,但不会是朝廷中人,所以小……我们才没取你性命,现在你投靠了朝廷,该怎么说?”昭风道:“我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是影教中人,何去何从,与旁人无涉。姑娘特地赶回来,就是为了要问个明白?”黑衣女子双眉一轩,旋又展开,道:“我是怕你被什么野兽吃了,死得不明不白,到时反怪到我身上。现在你怎样了?”昭风试着坐起来,喜道:“好了许多,这腐骨丸当真有奇效,想来珍贵异常,姑娘厚意,我感激不尽。”黑衣女子道:“你嘴上谢我,心里可不这么想,说不定还在骂我,怪我累你受伤,只想用一颗药丸打发了事,对不对?”

昭风道:“姑娘多心了,是我技不如人,怪不得姑娘。”黑衣女子道:“你武功这么高,却屡屡受伤,好生让人奇怪。小……是不是你体内的真气又在作崇?还是白玄璧的武功果真厉害?”昭风正色道:“白玄璧和贵教的教主交过手,难分伯仲,厉害可想而知。以姑娘的武功,无论是正面对阵还是背后偷袭,都不可能得手,我劝姑娘最好不要再去行刺,枉自白送了性命。”心想:“她怎知我体内有真气作崇?嗯,那天我昏迷之后,想是有人查探了我的伤势,她自然知道了。”又想:“她两次提到一个‘小’字,立即拿话岔了开去,不知她要说的是什么?”

黑衣女子冷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又与你何干?”昭风见她针锋相对,无奈一笑。黑衣女子又道:“你手脚已能动了,以你的武功,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我也算兑现了承诺,这就该走了。”话音刚落,马匹已放蹄向北驰去,到得数丈开外,又叫道:“腐骨丸有两重药力,你要记住了。”

昭风没料到她说走就走,眼睁睁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心中盘旋着一个念头:“药力明明已经过了,难道还有一重药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