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阿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738

熙宁八年十月立冬之后,天气渐渐转冷。因为汴京冬月无蔬菜供应,上至宫禁,下至民间,无论贵贱,都开始购买蔬菜收藏,以备过冬之用。这段时间,汴京四门大开,过冬物资车载马驰,充塞于诸官道。连接汴京与扬州的汴河,也是船来船往,一片繁华景象。自从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后,杭州的海外贸易与鼓励商业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层的直接支持,以扬州、杭州、江宁、苏州、明州五大城市为中心,一个繁荣的江南商业圈初步形成。而这个地区与汴京的主要联系通道,便是汴河。无数的丝绸、瓷器,甚至是制造精美的钟表,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粮食、食盐、茶叶,海外进口的香料,还有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过汴河,运往京师,或上贡给皇宫,或者在市场上出售。汴京这座庞大的城市,对于“扬杭商业圈”的依赖性,更加明显。

此时,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来,缓缓通过东水门进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艘商船是用楠木制成,载重三千石,与汴河上标准的运粮官船,是同一型号。不过一般官府的运粮船是以栗木制成,且船舱装饰,远不及此商船精美,可知船主之富贵。船头站立着一僧一商,二人正指点谈笑,让人诧异的是,僧人眉宇之间竟颇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雍容气度。

商船过了东水门后,一路缓行,直至内城角子门附近的相国寺桥之畔,方靠了码头。早有仆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并肩上岸。却见岸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手挽白马,站在码头边的一棵柳树之下,见着二人,连忙笑吟吟走上前来,深揖一礼,声音清爽的说道:“侍剑见过二叔、智缘大师。”原来这二人,便是唐甘南与智缘。李丁文那次辞了王安石与智缘之后,即拜会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嘱务必要将智缘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却也听到京师意欲开发湖广的诸般政策,便欲上京见见石越,了解详情。因此连忙托人访着智缘,殷勤相邀。智缘早已听说唐甘南之名,知道此人,短短数年之内,便使唐家由一普通的富商之家,而发展至富甲天下,实有过人之能,且与石越关系密切,因此也并不拒绝。二人竟因此相携来京。唐甘南自是早已用急脚递五百里加急,将行程告之石越。石越本欲亲来迎接,但他以参政之尊,毕竟颇忌招摇,兼之公务烦忙,便只遣侍剑前来。这是示唐甘南以亲昵之意。

唐甘南知道石府的仆人,与一般府中不同,侍剑在石府之中,亲信更甚于唐康,忙笑道:“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参政与夫人甚安,二叔呆会见了便知。只是这几日朝中事务太多,参政无暇抽身,故此礼数上怠慢了,还请二叔与大师不要见怪。我已经备好车马,便请二叔与大师过府中叙话。”

“阿弥陀佛。”智缘轻宣佛号,笑道:“石参政实在太客气了。不过贫僧离京日久,还是想先回大相国寺一趟。”

“大师可是怪我家参政失礼么?”侍剑笑道,“委实是参政此时尚在宫中未还。参政早晨进宫前,还吩咐府中备好斋饭,便盼大师佛驾光临。”

“岂敢。罪过。”智缘望着侍剑与唐甘南,温声道:“贫僧岂敢做如是想?实在离寺日久,心中挂念。”说罢双手合什,欠身道:“贫僧便先告辞了。”

侍剑连忙笑道:“大师且慢。既是大师想着回寺,便让小人送大师一程。改日我家参政必然亲来大相国寺,向大师讨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师莫要再推迟,说起来在下也有许久没有去过大相国寺,正好一道送大师一程。”

智缘沉吟一会,知道难以推辞,当下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叨扰了。”

“哪里。”侍剑一面应道,一面往远处打了个招呼,便见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应声而至,旁边还有八个骑着骏马的家人。侍剑将唐甘南与智缘请上马车,自己也上了马,挥鞭笑道:“去大相国寺。”自己却一马当先,上了相国寺桥,往州桥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会意,不动声色的紧跟着侍剑驰去。

不料闹市之中,人来车往,车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钟,智缘在车中不耐,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外面赫然竟是土市子,顿时一愣,土市子与大相国寺南辕北辙,他立时便知道是上了侍剑的恶当。不料侍剑见车帘一动,已闪到车前,笑嘻嘻赔罪道:“大师莫怪,是我家参政要小人务必请大师请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违了参政之令,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师要打要罚,任凭大师处置。”

智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聪明一世,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所诳,眼见他笑嘻嘻的绝无恶意,竟是发作不得,又终不能从车上跳出去,大扫石越的面子。只好苦笑摇头,道:“岂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书僮。”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我老早便听参政说,大师与王相公交好,于世俗礼法,尽不在意,是超凡脱俗之人。料来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缘笑道:“贫僧不来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骗人是要下割舌地狱的。”

“阿弥陀佛,大师你这不是骗我吗?前些日子,小人还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庙,他们就吓我就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小人就寻思,我何况有什么罪孽可言?我家参政是个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们说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怜悯之心,小人年纪虽小,可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如何便说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骗一下大师,佛祖慈悲,再也不会让小人下地狱。”侍剑口舌伶俐,素性倚小卖小。

智缘听到此言,心中一动,双眉微垂,温声道:“善哉!石参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剑当下揽绺而行,一面和智缘说些京师里的笑话,时不时问些佛经要义,西北风俗,乃至医术药材,他是石越的书僮,石府藏书不论,白水潭学院另有图书馆,甚至皇家藏书,他总能借阅,交游见识,又尽是大儒俊彦,论起见识之博,较一般的书生,都要好上许多。此时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缘说些得意之事,竟是让智缘喜爱非常。

***

大约同时,大内武库。

随行皇帝赵顼检阅武库的,有尚书右仆射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副使王韶、兵部尚书吴充、卫尉寺卿章惇、军器监苏颂,宦官李宪、张若水、李向安,还有特旨随行的太府寺卿石越与吏部侍郎韩维、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给事中郭申锡等人。狄咏全副戎装,率领着御龙直左班的五百名侍卫,警惕的盯着每一个人。

没有人想到赵顼会突然要率领大臣们巡视武库,也难怪众人如临大敌一般。

“朕自束发,即知为人君者,要使自己的臣民安居乐业,马放南山,铸兵为犁,方为太平盛世。然而我大宋自建国起,实无一日之太平。灵武未复,燕云沦陷,旦夕有变,虏骑数日之间,便达汴京城外。国家社稷,实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读报,闻泰西之地,有古巴比伦国者,曾有所谓‘空中花园’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实是空中楼阁。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日之势,则是敌虏为不可胜,以待我之可胜。故历代先帝,尽皆勤修武备,养兵百万者,非不知其劳民伤财,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讲求富国强兵之术,其意无他,欲致太平尔。卿等观武库甲兵,谓之‘凶器’,朕却以为,实在太平之器。”

“陛下。”司马光待皇帝说完,即应声说道:“臣以为欲为不可胜,在德不在险。”

“非也。天时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险者地利,二者不偏废。”吕惠卿淡然说道。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险。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轻犯?”

“非也,形胜之地,兵家所必争。若谓在德不在险,此宋襄公所以败国亡身也。司马参政精于史实,岂不知耶?历代王者,无不据有形胜之地。以本朝而论,仁宗不可谓不明,而元昊扰边,关中震撼,百姓劳苦转运,死者万计,及至今日养兵百姓,劳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无德所致,而是我大宋无险所致。故陛下所言,实为至理。然而一劳永逸之策,还在收复故地。北控燕云,西占凉夏,进据西域,此万世太平之基。纵边疆小警,亦不至动摇我中原根本之地。”

司马光冷笑道:“吕相公不知道历代亡国,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导致百姓叛乱么?”

“是么?然此事石参政另有高论,司马参政不妨听石参政一言。”吕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动声色的说道。

石越知道二人争论,并非仅仅因为过往不和。宋朝百姓评论吕惠卿与司马光的关系时常笑言:“一个福建子,一个陕西人,如何厮合得来?”二人的确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时争论,其根源却依然是为了部分兵器民营化。司马光虽然不反对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对于兵器民营化,却认为是走得太远了。反对的态度异常坚决。但是不知为何,吕惠卿对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化,却一直表示了坚定的支持态度。如果按司马光的观点,则国家败亡的主要威胁来自国内,固然一方面是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却也不可避免的要防范百姓;而吕惠卿的观点,则是直指主要威胁来自异族,那自然要进一步的武装百姓,方为上策。石越本来乐于见到吕惠卿出头争辩,不料几句话下来,吕惠卿却将球踢到了他的脚下。

石越连忙向赵顼欠身行礼,方娓娓说道:“臣的确曾向皇上言道:历代亡国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也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豪强数百年兼并土地,使得百姓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再加官府逼迫,则民不聊生,自然盗贼蜂起,致有亡国之祸。若使百姓有一线生机,断不致于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脱离治乱循环之道,则须从根本处下手,朝廷要时刻给百姓找一条活路。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无田可耕,朝廷要通过法令,禁止过度的兼并,同时要鼓励、帮助百姓开垦新田,并且,还要鼓励工商业,让工商业能尽可能多的吸纳贫民,如此,天下少一个饥民,便是少了一个叛贼。这才是治本之道。又,天下甚大,必要之时,可以组织无业之民开疆拓土,就地扎根,亦可缓解兼并之害。”

“治乱循环,实是气数。历朝概莫能免。何况鼓励工商,则务农者少,务农者少,则粮食不得增加,粮食不得增加,则百姓必然饥馁,石子明所言,前后矛盾,本末倒置。况且百姓重视乡土,不乐迁移,强行征发,必致大乱。”文彦博亢声反驳道。

“非也。请文相公听在下细言之:凡太平日久,则人口必然增加,此势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万,历二十年,则可至二万,再历二十年,则可以至四万,如此递增,若以原有人口数称为‘人口基数’,则人口基数越大,所增人口越多。百年太平,人口滋长,必然构成压力。何也?因垦田数之增加,无法比上人口数之增加。而且兼并一事,难以杜绝,由此有更多的人来分更少的土地。如此岁岁增加,每乡土地有限,而人口增长无穷,必有不能生存者。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杀子,生女杀女,大伤天和,虽如此亦不得生存。故历朝历代,治乱循环,实由此来。或谓历代人口最盛时,皆是历代最强盛时,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当末世,百姓谋生不暇,若再交赋税,是无生理,故盗贼隐户,必然增加。故历代最强盛之时,实非人口最多之世,而仅是在籍人口最多之世。此后则是隐户逃户增多,致使后世不见此间真相。故解决之道,在于为百姓谋生路。百姓不乐迁移,亦不必强行征发,可以鼓励之,诱使之,人情驱利避害,若迁移之利大于不迁,则未闻有不乐迁者。至于以为重工商而伤国本,此商鞅之鄙见,非圣人之义。商人使物资流通,让农夫生产的粮食与作物卖掉,以更好的价格买回盐、茶等物,更能让最好的农具、种子传遍天下,非徒然害农而已。何况朝廷还可以通过贸易得到税收,从而减少农夫之负担。可以鼓励商人买回耕牛等物,让农夫生产更多的粮食。工商与农业,并非是一端繁荣必致使一端受害,而是完全可能互相促进的。臣在杭州时,鼓励商业,未闻杭州粮食减产,农夫之家,亦只从中获利。臣以为,不可固执商鞅千余之前的遗法于今日。”

“说得好听而已。”文彦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轻信此言,历朝未闻有不重农而国富强者,农为国本,不可动摇。治国之道,务在安静。”

石越凝视文彦博,从容一笑,朗声说道:“臣未曾言要国家不重农,臣亦以为农为国本,固国家不可不可重农。臣所讲者,为重农之术。盖历朝偏见,以为重工商必然伤农,而臣以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于农。历朝皆以为固邦之术,在于抑兼并,而兼并却无法抑制,臣以为本朝既然祖宗以来,未尝抑兼并,则不妨去寻找新的方法来解决,解决之道,便在鼓励移民垦田。且朝廷治民之道,不当是为防范百姓,而当是依靠百姓,帮助百姓。若以防范百姓为务,则臣恐有防不胜防之忧;若爱民信民,则邦国之固,有若金汤。”

“强辞夺理!”石越的种种观点,不仅新鲜,让文彦博难以理解。

“臣却以为石参政言之有理。臣以请陛下早下决心,废持兵之禁,将军衣等十余种军资向民间商人招标,以节省朝廷开支。同时向商人出售许可令,允许民间生产诸葛弩、刀、剑等十三种兵器。至于武库兵器,亦当清点,凡老旧陈腐者,可拍卖给商人出售,或者干脆卖给辽人。臣以为,武库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吕惠卿满口新词,他的积极态度,让石越心中不自禁的充满了疑问。

“陛下,将军衣等物资承包给民间,只恐缓急难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几万贯的开支,且能让一些百姓多赚一点钱,但是万一开战,只怕误了大事。”文彦博对于这些改革,实在很不乐意,若非军器监隶于尚书省,他早就要断然否决。

“臣以为文相公过虑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数倍之利,虽死亦不足惧。一旦开战,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许诺给钱,焉有不尽心尽力之理。何况朝廷亦当立法,与其签订契约之时,就当规定国家若有战事之时,一切与军队有关之作坊,都需按要求开工。而纵是平时,卫尉寺与军器监都要派人进驻作坊,加以监督。凡产品交验,必须手续清晰,责任至人。若三衙属下军队发现有问题,即可请求追究军器监之责任,而军器监与卫尉寺即要追究当事人之责任。若某作坊生产之物不合格超过一定之比例,则不仅可以要求退货,而且要追加处罚,禁止其以后参预投标等事,如此数部门不相统辖,互相监督,臣以为朝廷无官官相卫、欺上瞒下之忧,而民间所造军资,质量必胜于官营。何况这些军资,都是辅助性质,无非军衣鞋帽营帐之类而已,民间可以胜任的作坊数不胜数,朝廷可以分成份额,允许多家作坊投标,互相之间,各有竞争,优者存,劣者汰,一岁一投,则是流水不腐之道。”

文彦博吹着胡子,傲然道:“臣不信民营之物,胜于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读过《盐铁论》?官物粗糙,汉时已然。”石越始终声气平和。吕惠卿却游目四顾,忽然上前欠身说道:“陛下,臣大胆,想做个试验。”

赵顼见臣下争执,虽为国事,却也颇乱人意。当下笑道:“无妨。卿且去做。”众人皆不知吕惠卿弄的什么玄虚,也一个个凝目注视。

吕惠卿随便叫了几个侍卫,便往武库中走去。众人等了一枝香的功夫,方见他从武库中出来,几个侍卫手中还捧着两件纸盔甲、几杆长枪。他吩咐侍卫将这些东西放在地上,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刚才在武库中,挑了几件纸盔甲,几杆长枪。臣听说本朝的纸盔甲,钢刀不能入?”转身向苏颂问道:“苏大人,是么?”

赵顼也凝视苏颂,苏颂见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额上不由浸汗,勉强干笑道:“是如此说。”

吕惠卿又转目注视张若水,笑道:“请问张都知,这些物什,是何时入库?”

张若水也是聪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却不能不答,勉强走到纸盔甲与长枪边上,睹视片刻,方说道:“是熙宁三年之物,熙宁四年入库。”

“有劳张大人。”吕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咏身旁,道:“借狄将军佩剑一用。”

狄咏却将目光移向赵顼,见赵顼点头允许,这才抽出佩剑,双手捧给吕惠卿。吕惠卿走到纸盔甲之前,让侍卫将两副纸盔甲叠在一起拉开,他提起剑来,随手捅过,便见那纸盔甲有如薄纸一般,一剑洞穿两层盔甲,吕惠卿随手捅了几下,那盔甲上便有几个大洞!

赵顼的脸色立时不好看起来。张若水与苏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文彦博与铁青着脸,默不作声。吕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请看,这便是官营之物,军国之器。”说罢,一剑挥向一杆长枪枪杆,便听一声细响,枪杆断为两截。他又提起一杆长枪,用手一扳,一个枪头竟被他拧了下来!

“臣,书生尔!竟能手断长枪!”吕惠卿厉声说道:“然武库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虽军器监设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军器监,深知其中利弊,军器监设立之后,虽然力行责任明确,然而不少军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军衣帐蓬,针线粗糙,制造鄙陋,众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产之时,不计成本,浪费甚多。今有官民两便之事,陛下当早下圣断。”

文彦博一时无语。司马光与吴充顾视一眼,一齐恭声说道:“臣等细想,亦以为可行。然此事犹有细节,招标由枢院或是军器监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产军衣营帐卖给民间甚至敌国?如此等等,虽为小事,不可不虑。”

“此谋国之言。”石越赞道,“臣以为苏颂熟知军器生产情弊,章惇心思细缜,可着二人详定以闻。”

“至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臣依然有异议。万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谋反,后果不堪设想。”司马光于此坚决反对。

一直不曾说话的韩维忽然说道:“君实过虑了。民营之兵器,实则民间铁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谋反之事,本就无法防止。而凡生产兵器之民营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标号,卖给何人,亦要登记。而且要购买许可之令,生产多少,生产何种武器,皆有限制,由卫尉寺派人监督。若要由此来谋反,只怕更露痕迹。之所以要许可民间制造兵器,实是为鼓励民间习武,而且是在军器监诸作坊之外,多一些补充,平时朝廷不用花钱供养,反而可以从中收税,而缓急之时可用。并且,凡民营兵器作坊,朝廷鼓励其研制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须向朝廷申报,由枢密院最终决定是否可以研制。若研制成功,其有利军国者,即可以由军队购买装备,军器监下属设立兵器专利局,其研制之武器若能申请专利,十年内许其独家生产,别家若要生产,则要付购买专利之费。军队不要者,能否卖给民间,亦须由枢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尽量为军队所用。如此,不仅可以节省朝廷研究费用,而且可以集思广益,实是强国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营,并非随便许可。凡能得许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够之资产,而且其家眷必须迁居汴京,置于朝廷控制之下。这些人实是朝廷养在民间之鹰犬。”石越深感每进一小步之艰难,但是司马光等人的顾虑,亦有其立场,而且有强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设法消除其疑虑。

赵顼沉思半晌,又望了地下那断枪残甲一眼,凝视文彦博,问道:“文卿以为如何?”

“臣终惧养虎为患,望陛下三思。”无论如何,文彦博都无法信任商人对国家的忠心。

“朕当再思之。然一事归一事,明日朕即下诏,废持兵之禁令。苏卿、章卿可去筹画军衣等军资生产向民间招标之事。张若水、李向安会同苏颂,检视武库兵器,将劣品给朕找出来,卖给辽国,若下次朕再发现武库中还有这种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项上人头。诸葛弩等兵器民营化,再下廷议。”

“陛下圣明!”

***

当石越回府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通明。石越刚刚踏进府中,石安便迎了出来,禀道:“参政,二老爷和智缘大师在客厅等候已久。”

石越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厅走去。人未进门,瞅见唐甘南与智缘正在吃茶,而李丁文、陈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剑则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声笑道:“二叔,大师,可想煞我了。”

众人这才知道石越回来了,一齐起身,唐甘南笑道:“贤侄别来可好。”智缘则高宣佛号,合什道:“贫僧见过参政。”

石越双手虚抬,笑道:“大家快请坐。大师、二叔,让你们久等,多有不敬,还望恕罪。”又向侍剑问道:“斋宴可有备好?”

侍剑笑道:“已然妥当,便等参政回府。”

“那边先开宴,大家边吃边谈。”一面又告罪道:“刚刚回府,未及更衣。我先进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与智缘分别告了罪,方进里间更衣。

到了内室,梓儿正在研墨,见石越回来,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儿个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时半会竟是撕掳不清。几乎忘记此事。”

“那马上是十一月初一,是清河郡主下嫁狄将军的大婚,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许忘记。这两处你皆是要亲临的。”梓儿一面从阿旺手中取过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声提醒道。

“这等事情就要劳烦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亲了梓儿一口,眼角却见几上摆着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何物?”

梓儿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莹剔透,煞是可爱,以往只听说宫中才有此物,这次是二叔带来两只送给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来给参政看看。”

石越却见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从阿旺手中接了过来,只见这玻璃杯的颜色并不纯净,中间夹有淡淡的绿纹,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则与他在二十一世纪所见过的玻璃杯并无二致,当下说道:“这哪是琉璃,这是玻璃。”

梓儿奇道:“什么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纯净透明。”石越简单的解释道,也不管自己的说法是不是正确。手里却拿着一只玻璃杯把玩不已。他并非没有想过要制造玻璃与镜子,以大宋的技术能力,镀银的技术自然不会是难题。但是对于如何制造玻璃,石越却是茫然不知,这时眼前摆着一只玻璃杯,却不能不让他怦然心动。镜子利润之高,再辅以大宋日益活跃的海外贸易,那将是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正在出神间,忽听梓儿笑道:“大哥是喜欢这个吗?二叔说,这种杯子用来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石越回过神来,笑道:“那过于奢侈了。我是想起了别的事情。”一面扣了玉带,道:“妹子,借你一只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与智缘大师。”

***

他拿着杯子到了客厅,宴席已然就绪。一切既以家宴为名,石越便让智缘与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缘本是名利中人,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自然也觉舒泰。然而石越席间所问,饮食起居之外,尽是些西北边事民情,蕃人风俗,智缘虽然随口回答,心中却总是存有一个大大的疑问,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却不知石越为何竟将琉璃杯带了出来,心中不免好奇,因找了个机会问道:“子明,你可是很喜欢这个杯子?”

石越笑道:“方才见着,因见此物剔透可爱,便带了出来,想问问二叔,此物是从何而来,价值几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购得,一杯值五百贯。”

“五百贯?”石越暗暗心惊,五百贯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买一座大宅院。

陈良不禁叹道:“世间偏是无用之物最贵。”

李丁文却是深知石越心思,道:“如此贵重,若能得其制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这却要上何处觅来?且听说琉璃是由琉璃石烧制而成,传闻之中,琉璃石产自西域。”

石越寻思一会,他知道中国之琉璃业虽然独立发展,但进步缓慢,明代琉璃业之发展,郑和下西洋带来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今日之事,只怕还得从此处着法,当下说道:“此物并非天生,而是人工制成。其透明如此,可称玻璃,若一面镀银,可以为镜,胜铜镜百倍。若能得其制法,其利为百倍。然而要琢磨其制法,却是未必能十拿九稳之事,其中投入甚大,而风险亦大,或者甲子轮回,竟无寸进。因我之见,若二叔有意于此,一面可以在技术学校与诸学院,投入资金,成立研究室,支持研究,并且协助琉璃工改进工艺;一面则遣使出海,买回胡人中的琉璃工,则有事半功倍之效。”

唐甘南沉思半晌,咬咬牙,道:“便如此决定。”

“我会写信给薛奕,托他留意。纵不能制成镜子,发展琉璃业,也是有利可图之事。好过让蕃人来赚我们的钱。昔日赵飞燕时,所居之所,以琉璃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厉行俭仆,但是不妨鼓励邻近诸国的君主奢侈一点。”石越半开玩笑的说道。

唐甘南笑道:“倭国的贵人,高丽的显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国,都不难以这些淫巧之物打动。但是辽国新君却似乎不是个喜欢华服玩乐之人。倒是耶律伊逊可以打动。若夏国与大理,却要问智缘大师了,若是其主可以动之,则不妨想办法,我们百姓可赚钱,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李丁文颔首道:“正是,李元昊之所以能为乱,正是因为他学匈奴之故技,让百姓不着丝绸绫缎,不吃茶叶,以减少对于我大宋的依赖。辽国亦限制民间饮茶,正是为了避免受制于我。若能让其贵人耽于享乐,此勾践之所兴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缘也点点头,说道:“诚然。吐蕃贵族心服大宋,此亦是一因。羌人喜欢茶叶与大宋的衣物器饰,其贵人更是喜爱丝绸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笼络之。然而夏国则不同,夏国秉常即位之时,不过七岁,现今亦不过十五岁,尚未成年,大权一直旁落,梁太后专擅国政,置秉常如同傀儡。梁太后之弟梁乙埋为国相,与其子梁乞逋合谋,重用都罗尾、罔萌讹等人,权倾朝野。自熙宁二年起,又废汉仪,用蕃礼,欲袭元昊故智,略略侵犯宋、辽边境。至熙宁四年方不得已与我朝议和,五年和议始定。然而玛尔戬之乱,夏国背后亦有支持也。今年夏国刚刚改元,伪号大安元年,贫僧来往于宋夏边境,屡闻人言,秉常有谅诈遗风,然而亲信汉人,常穿汉人衣服讲学,以此观之,其与梁太后不和,在所难免。而夏国王族、大首领因大权为外戚掌握,亦颇有不满者。梁太后觊觎辽国西京道者,亦是想借边功来震慑异议者。以此观之,则唐施主欲借奢侈之物打动夏国贵人,暂时只怕难以奏效。”

“难道梁乙埋为权相而不爱享受?”石越疑惑的问道。

“梁乙埋固然爱享受,但是梁太后此人,虽为妇人,却不可轻视。其杀伐果断,智谋深远,不下吕后、武则天。”智缘久在宋夏边境走动,说起夏国情势,如数家珍。

石越心中猛的想起宋朝五路兵败之事,不由一时无语。良久,方说道:“不过我以为夏国女主当权,幼主若昏暗,或者无事,若幼主聪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汉献帝困于曹阿瞒,尚有衣带诏之事,何况秉常之于梁太后?”

智缘目光一亮,凝视石越,问道:“参政以为此事当在何时爆发?”

“当在秉常行冠礼之后!梁太后如此强悍,岂会安然归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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