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尘旧梦
作者:宋思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742

空气突然沉重起来。四野正在嬉戏玩闹的清风偶然闯到了这里,也立即安静下来,然后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迅快绕道离去;先前一直在地上颤抖呻吟着的那棵超级大树的残枝败叶,此时也停止了令人绝望的挣扎,静静地伏在地上。

周围,是一片令人难耐的沉默。

总座依然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过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能够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说,堂堂的帝国特种部队,对你而言竟然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危险之地,又或是宁死都要避开的奇耻大辱?”

对于天戈来说,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为难。倘若不是顾及西羽的安全,兼且因为那个誓言的约束,早在第一次遭遇总座的时候,他便已经向这位传说之中的人物挑战了。

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在心中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暗暗作好了防备万一的准备。总座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大怒之下立即出手?冷嘲热讽的挖苦教训?或者,先来一场威逼利诱的劝说教导?

万万不曾料想到,总座竟然只是异常平静地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再想到先前两人再见面时总座所说的那一番话,天戈心中不禁略微一动,看样子,总座这一次竟然是真心实意的在邀请自己呢,而不像上次那样……

难道说,向来以冷酷无情著称于世的恶魔,也会有真诚待人的时候?

听他说话的口气,他对自己一手经营的青翼白翼部队,竟然有很高的荣誉感呢。

天戈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问题是很难令人拒绝的,即使问话的人正是自己生平从所未遇的强劲对手。

“是晚辈言辞不当,刚才的说话太过激烈了!帝国青翼白翼是怎样的两支部队,相信总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用晚辈多说;只是晚辈天性不喜欢与人争斗,当年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迫于形势勉强加入了青翼部队,此后便一直觉得极不合适。晚辈记得,昔年有一位贤智者曾说,鹰击长空,虎啸山林,得其所而万类皆兴,失其所而物种皆亡。晚辈此番有负总座厚爱,只是在无可奈何之下的自保之道而已。”

“你这番话说出来,谁人能够相信?身为武者,却不好争斗!那么你当年选择修习武技,所为何来?何况,以你现在的造诣水平,若非长期修炼再加身经百战,又岂能达到?”

“谎言总是合情合理,真相却往往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当年晚辈选择武技,原因其实很简单,一是得自家传,二是为了幼年时期的一个梦想。”

“一个梦想?”

“说来好笑。晚辈幼小的时候,便极其向往天上飞鸟的自由自在。家父为了让我在习武的时候更加用功,于是告诉我说,武技之中有‘飞行术’,还有其它好多好东西,只消学会了便能够像飞鸟一样自在……”

说到自己的幼年往事,天戈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回忆的神色,由于面对强敌而激发出来的杀气战意顿时削减了几分。

“你父亲?他现在还好么?”

天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家父身体一向很好,他是家乡当地最强的武者。若非因为我的缘故,他也不致于身染重病,好几年前就故世了。”

“真是可惜!那你后来学会飞行术了吗?”

“学会了,晚辈八岁的时候便已经完全学会了,然后发现它根本就是名不符实。家父这时又告诉我说,真正的飞行术在上古时候才有,后来逐渐失传,倘若将武技修炼到极至,突破武道极壁,超越人身极限之后,即使不学飞行术,也能够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翔。小小年纪又怎能知晓天多高地多厚!从此以后我便专心一意地刻苦修炼,盼望自己能够很快地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一点你倒不必妄自菲薄。现在的你距离这个目标应该已经不远了。”

天戈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家父已经看不到了。他在晚辈身上一直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总座居然也跟着叹息了一声,说道:“是啊,真是可惜!不过,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梦想和现实之间,差距岂止万千!你的为人谨细周密,有极强的韧性和耐力,绝非冲动鲁莽之辈;而且你的年纪,早就过了满腔热血一激就动的时候。倘若只是为了这样的一个梦想,又或者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个人喜好,便可以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和前途,这样的说话仍然不足以使人相信的。”

“不错,梦想终归是梦想,无论现实状况如何,好好活着才最重要!晚辈当年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才发现,这样的想法竟是大错而特错了。”

总座皱眉道:“大错而特错?”

“是的。当现实与自己的期望完全相反,并且丝毫没有改变的可能,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的痛苦,实在不足以与人言说。晚辈曾经有一段时间,竟然想将出现在身旁附近的所有人,一个不剩的尽数杀掉。这样的念头真是疯狂可怕!幸好只是在心里想想,不曾将它付诸行动。”

总座嘿然道:“即使真的杀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自己学艺不精,怨得谁来?更何况,这样的一帮蠢材,若不干净利落宰他个几百上千的,他们又怎能知道须得尊重你的意见?”

这几句话天戈听得大不入耳。不过一转念间,想到自己这次对付统领等人的手段,说穿了其实也正是如此,不禁默然无语。

天戈心中更加想到,也许正因为自己毫不客气地宰掉了总座的若干下属,这个举动竟歪打正着的对上了这个性情难测的恶魔的脾胃,所以他才对自己如此青眼有加,甚至接二连三的触犯他,居然也不予追究。

总座又道:“好啦,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说到底,你当初常常感到痛苦而且无奈,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对罢了。”

“位置不对?”

“不错。当初你因为无法改变周围的现实,所以感到痛苦,认为这里不适合你;其实现实并非无法改变,只是以你当时所处的位置,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罢了。猛虎理应深居山林;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怎能久居人下,听任那帮蠢才白痴在自己头上指手划脚?正如你刚才所说,‘得其所而万类皆兴’,只须到了应有的位置,很快你就会有豁然开朗、一切尽在掌握的痛快舒畅感觉了。”

应当承认,总座的分析独到而且精辟,的确有一针见血之妙;更加难得的是,这番说话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威胁挖苦又或劝解的言辞,甚至后面那些充满了诱惑的句子,也只是借用了天戈的说话,并在此基础上略微加以改造发挥而已。从道理上讲,这番话简直是无可辩驳。

听罢总座的说话,天戈低头沉思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前辈的看法相当精辟,恰恰说到了关节点上。的确,正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对,所以晚辈才会既苦恼又困惑,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以晚辈看来,只消身在帝国,不管居于什么位置,这个苦恼和困惑都将继续存在,无法可想……想当年,以罗斯老宰相的本领和才干,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执掌帝国朝政三十余年,政绩卓著,贤名远播,只因为与当时新登基的皇帝陛下政见不合,竟被追杀十余年,最后葬身荒郊野外。在帝国,早就只有一家之言,绝对不容许其他不同的声音存在。”

听到罗斯老宰相之名,总座冷峻的双眼顿时迸射出凌厉的光芒,冷冷说道:“你从哪里知道了那个老家伙的事情?”

“也许统领尚未告诉总座,当年晚辈仍在青翼之时,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追杀罗斯老宰相。”

“按规矩,执行者应当不会知晓目标的姓名和身份。”

“是的。不过晚辈在那次任务之前,便已经认识了罗斯老宰相。”

“你说得倒轻巧!老家伙虽然年纪老迈,却相当机警狡猾,那十多年中,更是深居简出,谨慎万分,寻常人哪得见到他一面!否则早就死掉不知道多少次了。以你的出身和经历而言,又怎能有认识他的机会?”

听了总座的说话,天戈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惆怅,是啊,若非有幸在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素歆,自己又怎能见到她的爷爷!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位老人家气度非凡与众不同,并不知道他便是因叛国罪而被通辑了十多年的罗斯老宰相.

自从那日迫于无奈与素歆分手之后,倚风心中一直处于空空荡荡浑不知此身何所之的迷茫状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返回了部队之中。

他平日里便以冷漠高傲出名,此番虽比计划晚了一两天才回来,倒也在制度许可的范围之内;并且,众人见到他比以往更加凌厉锋锐了不知多少倍的一双眼神,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择人而噬——以统领的身手地位,在没事的时候,尚且离开他远远的——又有谁敢极不识趣的过来问他?

倚风同往常一样,在汇报完本次任务的执行过程后,回到驻地自己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好多天,也不出门。虽然无人前来打扰,他却一直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心中似乎郁着一团无名之火,亟待发泄。

这天统领派人将他召了过去。

“咳咳,你这几天,没有什么事情吧?”统领从案桌后面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大堆资料,脸上略微有些发愁的样子。

“多谢统领关怀,属下一直都很好,没有什么事情。”

“嘿,这就好!”统领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这里有一桩极紧急的任务,原本几天前就应该派你去的,当时见你似乎不太舒服,就……”

“什么任务都行!我这几天手痒得紧,正想杀人!”倚风两眼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他抬起手来,活动了一下十指关节。

见到倚风极其罕有的对任务感到兴奋,竟然在自己面前做出了如此杀气腾腾的动作,统领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暗暗皱了起来:果然很有问题呢,只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平日里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即使与人对决,也从不失了礼数。不过此时纵使当面询问,他也必定不会告诉自己……若非眼前这一桩紧急任务,早该好好查一下了!唉,倘若能够有所选择的话,这次任务绝对不应该派他去。

不过统领依然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嗯……恰好这个任务,需要将目标斩草除根……喏,这是目标的相关资料。你看看需要多少人手……准备的时间越短越好,否则极可能又被他逃掉,下一次再想找到他,可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你小心了,对手是个多年的老通辑犯,狡猾机警得很,前几天我们派去的人,竟然全都被他干掉了……”

倚风看着眼前的资料。里面有一张目标的正面肖像画,纸张陈旧发黄,应该是若干年以前的作品了。看见这幅画像,他心中不禁吃了一惊,满腔的苦闷和烦躁刹时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画像上的人物,竟然与素歆的爷爷极其相似,似乎正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倚风在心里暗暗思量着。

唉!当时的自己眼睛里只有素歆,竟然忽略了身边的一切。现在想来,这个脆弱单薄的小家庭其实很有问题:久病衰弱的老人,身边又只有一个花样年纪、弱质纤纤的孙女,却居住在四顾无人的荒野山林;那间简陋粗糙的林中小屋,显然是在仓促之中临时草草搭建起来的;并且,素歆曾经提到过再次搬家的事情……

他看着画像,一直沉思了好久。

尽管倚风平日里待人客气而冷漠,因此没有什么知心朋友,尽管由他接手的任务,总是有一定的难度,不过队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愿意跟着他一道出任务——自然,跟着一位从未失过手的常胜将军,生命安全有保障,完成任务有保障,酬劳更比普通任务高得多,这样的美事谁不乐意?

不料这次任务倚风竟然一个人都不带。

“呃,你真的想要一个人去?目标狡猾而又凶险,多几个人照应一下应该要好得多。”

“人多反而累赘。目标也只是一个人!”

统领心想,这倒也是!高手之间的对决,旁人是很难帮得上忙的。目标虽然只有一个人,以他的聪明智慧,简直抵得过千军万马呢。好在现在的他已经年纪老迈,不足为患。想当年,以总座的神通广大,亲自出马追杀多日,最后竟仍然被他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虽然早有预感,倚风对于这么迅快容易就再次见到爷爷,仍旧感到讶异不已——资料上说,这位逃犯狡诈多谋,相当难以对付;可是这一次,身为敌手的自己,竟然没有遭遇到任何麻烦和阻碍!

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树根上,背靠大树,感觉到倚风走近,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倚风吃惊地发现,短短数日不见,爷爷竟似又苍老了十多岁,两鬓灰白,眼神黯淡无光,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算来也应该是你来了!”爷爷说。他的声音,细小而又微弱。

倚风叫道:“爷爷!”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晃晃的身体。

爷爷又说:“我总是太自信,以为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的……上一次,为什么来的不是你呢?”

“素歆呢?她在哪里?”

听到素歆的名字,爷爷瘦弱的身躯猛然颤动了一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吃力地抬起了紧紧攥着的右手。

“她……唉!当时我真不应该反对你们……”话声突然中断,攥紧的右手松开,“叮!”一件物品轻轻掉落在地上。

一代贤相,就此溘然长逝于荒野之中。

倚风轻轻将爷爷放到地上,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沉沦到了地底,从此再与快乐无缘。他捡起那件掉落在地上的物品。那是一件极其简单的发饰,素歆头上唯一的发饰。

由于爷爷的猝然去世,有关素歆的一切便成了永远的谜团,留存在倚风心里。青翼上一次派来执行任务的人马已经全军皆墨。倚风无从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些天当中,这个脆弱可怜的小家庭曾经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曲折,他们的行踪是如何被人察觉的呢?素歆后来又怎样了?

倚风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欢娱的时光极其短暂,痛苦和打击也来得同样迅快而且突然。等到倚风终于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重重围困之中。

事实上,正是自身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将他唤醒过来的。

周围尽是陌生的脸孔,上面满含敌意。一名看上去年岁与他差不多的高个子年轻人站在人丛之中。

“罗斯那个老家伙,他跟你说了些什么?”那名年轻人开口问道。

“罗斯?”倚风尚未完全清醒过来,诧异地问。

“装什么蒜!老家伙现正躺在你的身边。”那名年轻人愤愤地说,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懊恼的神色。事实上他的确正在后悔:倘若早知道老家伙这次这么容易吃,怎能让眼前这小子捡了个现成便宜!

倚风有点明白过来。罗斯,原来爷爷名叫罗斯!这个名字听在耳朵里,倒有几分熟悉呢。

年轻人竟似看出了他的内心所想。

“不错,他便是当年那个主持帝国国政三十余年、贤名远播的宰相罗斯!不要告诉我说你对他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倚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听了这名年轻人的说话,他心中危险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贤相罗斯!根据自己的了解,他应该在十多年前新皇继位后不久,便不幸身染重病去世了啊。当时,为了表示对这位为了帝国的强大兴盛而呕心沥血数十载的贤者的敬爱和感激,皇帝陛下竟降下恩旨举办国丧,举国皆哀,上下人等全都为了他而居丧三个月。这是只有皇帝驾崩才能享有的最高礼仪和荣耀!当时的自己年纪虽然幼小,对于此事仍然有一定的印象。

现在,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人竟在自己身边再次瞑目长逝,这件事压根不必细想,便知道其中定有蹊跷.

往事历历再现,天戈长叹一声,说道:“晚辈只是在一次极偶然的情况下,有幸见过他老人家一面;直到他去世之后,才从别人的口里,知道他就是罗斯老宰相……”

说到这里,天戈心中一动,一个以前从未产生过的念头,突如其来地蹦到了脑海里。

是的,总座说得不错,以爷爷的谨慎小心,长年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很难有机会见到他的一面;十多年的时间都平安过来了,他的面貌与从前相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若非自己与他接触交流了稍长的时间,熟悉他的表情特征,否则仅凭一张画像,是很难一下子辨认出来的;况且他还可以乔装改扮,将这些特征掩饰过去……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行踪怎么可能突然被人发现?

所以,除非他故意自己暴露了行藏;而他干冒如此大的风险,原因何在,其实早已呼之欲出!

行踪暴露的时间,正在自己与素歆分手之后不久啊!

天戈脑子里又一次响起爷爷再见到他时所说的话。

“算来也应该是你来了!”

“上一次,为什么来的不是你呢?”

“……”

不错,想当年,身在青翼部队的他,其实也正同爷爷一样,寻常人哪有机会得见一面呢?

想到这里,天戈不禁心痛如割。

唉,小草黄了还可以再绿,可是人生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也许将永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