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皓天捧着一袋包子，走在邺城的街道上。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比之清河不知大了多少倍，至少鹿皓天用一天时间就可以走遍清河，但在这里走了大半天，连条街都没走到底。

“平日里看来，这个地方和我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同。”鹿皓天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暗想道：“说来好象是人人都会法术一样，其实这里的法术和那里的武功一样，也不是谁都可以学的。”

前方不远处就是鹿皓天从前的乡试地点邺城书院，对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公子哥来说，自然而然地，也就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走去。

书院门口一如既往地冷清。一般的日子里，那些交了钱读书的学子们往往没有几人真来上学的，倒是常常有些穷人家的孩子会悄悄溜进书院，然后又被赶了出来。

“原来这里的这个方面也和那里一模一样啊……”鹿皓天心中暗笑，“不过这里连皇上都没有，想来更没有多少读书人了。他们读的大都是河、洛、易吧？对了，孔老夫子在这个世上，不知是不是也是个仙法大家呢？”

正在胡思乱想，书院门边的一张大幡引起了他的注意。

“阴阳五行，掌上观文；逝者来者，莫不在心。”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算命招牌。”鹿皓天心中感触，暗想：“如果这个地方的法术真那么灵验，这算命的应当比那个世界可信一些吧？”想起前途茫茫，鹿皓天微叹一声，走上前去。

算命的是个死气沉沉的老头，一双老眼半睁半闭，穿一身青布衣服，洗得发白。桌面上一根签筹都没有，只有一张泛黄的白布，画着伏羲八卦。

看看路边行人连正眼都懒得瞧这个算命先生，鹿皓天也不禁犹豫了一下。这老家伙怎么看怎么像个骗子。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说道：“老先生，麻烦为我看个相。”

鹿皓天睁眼望去，心中暗赞，好一个美男子！

只见此人身长七尺有余，挺立如松。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闪着清澈而自信的光芒。白净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无不赋予此人颠倒世间美女的魅力。他的身上是一身洁白的衣袍，以鹿皓天的眼力，一眼就认出只是便宜货，显示出此人家境并不好。但却干净整洁，配合这人的丰姿，早把周围许多衣着光鲜、浑身珠光宝气的人比了下去。

鹿皓天正在盘算这被比下去的衣着光鲜者有没有包含自己在内，却见那算命先生缓缓抬起头来，打量了那人一眼。鹿皓天忽然兴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先生的眼里好象闪过了一道什么光芒似的，在那刹那间，已完全感受不到他老态龙钟的形象，反而像传说中的仙人，威严而神秘。

那男子轻震了一下，明显地露出恭敬之色来，道：“不料在下竟有此机缘，得遇卜仙！”

算命先生又回复了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微微笑了一笑，道：“小伙子年纪不大，眼力倒好。既然遇上，就是有缘。小伙子此番问卜，是想问前程吧？”

那男子叹道：“不愧是卜仙。还望卜仙赐教。”

卜仙笑了，道：“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让我怎么算？”

男子哑然失笑，道：“是晚辈的疏忽。晚辈复姓贺兰，单名一个魂字。”

“哦？胡姓？”卜仙摇头道：“姓倒无妨，只是这个名，煞气也未免太重了些。”

“晚辈先祖是匈奴人。不过到了晚辈这代，差不多已是纯正的汉统了，只不过还是沿用了这个姓。”贺兰魂恭声道：“名是晚辈自己改的，只是略表对祖先的纪念罢了，别无他意。”

“好！好！好！”卜仙连道三个“好”字，哈哈笑了起来，“改得好！”

“望卜仙赐教。”

“五气并行之人，前途又岂是我辈所能限量？”卜仙哈哈笑道：“贺兰小兄大可不必来求卦问卜的。”

贺兰魂瞳孔微微一缩，道：“卜仙好眼力。”

卜仙闭上眼，轻轻地道：“你这个名，早已为你指好了路。贺兰小兄天资聪颖，必能领会。只不过，万事不过一个‘度’字，望贺兰小兄好生把握。”

贺兰魂眼里掠过一丝喜色，淡淡道：“多谢指点。”

卜仙轻声道：“能有幸一会五气并行之人，也是老朽的福缘。小兄去做该做的事吧，这卦不收钱。事实上老朽什么都没有算出来。”

贺兰魂洒脱地一拱手，转身辞去。

鹿皓天看得仰慕不已。这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缤纷江湖么？五气并行，又是怎么一回事？李大夫不是说人人都有一系为主的么？难道此人竟然不分主辅，和自己殊途同归，也是个无属之人？不知不觉中，鹿皓天也来到了卜仙身前，道：“先生，在下也问个休咎。”

卜仙抬头看了鹿皓天一眼，这一眼，竟像定住了一般，久久收不回去了。

鹿皓天愕然道：“怎么了？”

那贺兰魂本已走开数丈，似是感应到这里的异样，又驻足观望。

卜仙愣了半晌，忽然纵声大笑起来：“老朽行卜一生，阅人无数，却不知今日一刻之间，竟连会两大奇相！”

鹿皓天心中佩服。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确实是奇相一个，这老头竟一眼就看了出来。

卜仙笑咪咪地道：“公子可否伸出掌心，让老朽一睹那传说中的封印？”

鹿皓天苦笑着伸出手去，那卜仙捉住他的手掌，端详了半晌，微笑道：“公子高姓大名？”

“晚辈姓鹿，草字皓天。”

卜仙纵声大笑，竟站起身来，连摊子也不要了，飘然远去，长笑道：“天意，天意！姓虎的，这下轮不到你不信！哈哈哈哈！”

鹿皓天目瞪口呆地目送这老头远去，算了半天卦，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倒更加迷糊了。

“鹿兄。”

鹿皓天转头望去，只见贺兰魂微笑着站在自己身边，正点头示意：“适才卜仙所言，鹿兄可有什么领悟？”

“有。”

贺兰魂眼里光芒闪烁，问道：“如何？”

鹿皓天正色道：“我不用付算命钱了。”

“……”

鹿皓天笑道：“事实上小弟心中迷糊得很，这老头真是所谓卜仙吗？”

贺兰魂失笑道：“在下自信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鹿皓天笑道：“既然卜仙认为我俩都是奇相，可见我们也有缘。不如一起上福聚楼品茶谈心，一发做个朋友，如何？”

贺兰魂洒然一笑，道：“不瞒鹿兄，在下自幼家贫，去不起那种地方。”

鹿皓天耸耸肩，道：“那就由小弟做个东道。”

贺兰魂大笑道：“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贺兰魂哪能想到，这姓鹿的在那一耸肩时，脑里已打了无数小算盘。自己初出家门，对这个世界可谓一窍不通。所谓出门靠朋友，这个贺兰魂既然身具奇相，而且显然见多识广，已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人物，这个交结的机会放在眼前，又岂能错过！

钱财聚敛之后，是用来生出更多好处的，不是用来观赏的。这点鹿皓天从小就明白得很，给亲随鹿二的打赏，他就从没间断过。而鹿二确实也忠心耿耿，两人合作无间，不知躲过了多少次老爹的责罚。

这个贺兰魂将来能为他带来的好处，又岂是一顿饭菜能够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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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兄喝酒吗？”贺兰魂显然第一次来到这种高级酒楼，拿着菜单不知所措，总算是变通得快，随口一句话，就把任务交到了鹿皓天手里。

“既是贺兰兄有雅兴，小弟理应奉陪。”鹿皓天出入高级酒楼，却是如鱼得水，这家福聚楼，早在当年乡试时就是他每顿饭必到之处。

小二显然认识鹿皓天，堆着笑脸道：“鹿公子，小店新到的龙涎香，入口时温和爽口，细品时浓烈醉人，为不可多得的佳酿。”

鹿皓天自然知道这种酒的价值，强忍住心疼，笑道：“那就来一坛。再来几个好菜，恩……就我往日经常点的那几道吧。”

小二乐呵呵地去了，贺兰魂望着小二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看来鹿兄家境殷实。”

鹿皓天的心中刀割般地疼，强笑道：“能交结到贺兰兄这样的好汉，就算把小弟卖了也愿意。”

贺兰魂呵呵笑了，正色道：“鹿兄如此人杰，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如今异兆频生，常羊山刑天干戚日日长鸣，小次山朱厌现形（注），此皆战乱之兆也。不知鹿兄可有打算？”

鹿皓天听得头晕脑涨，这些山、神、兽，在自己的认知中，全是传说之物，哪知这人说出来，好象就在身边一样。虽然不懂，但也不能表现出来，强笑道：“历练江湖，以观其变，还能有什么打算？”

贺兰魂失笑道：“鹿兄欺我。”

鹿皓天眨眨眼，道：“此话怎讲？”

贺兰魂淡淡道：“当今天下，五大世家勾心斗角，天下全无归属，一团散乱。妖兽谷群妖蠢动，潜伏人间的妖魔鬼怪也开始肆虐起来。大乱就在眉睫，鹿兄身具奇相，独自出山，竟只为历练，岂不可笑？”

鹿皓天心中悲叹，这个人的见识，实非自己能及。想了想，笑道：“贺兰兄又有什么计较？”

说话间，小二已把菜送了上来。鹿皓天随意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第一盘，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以鹿皓天的见识，这个应该是马肉，但却又有不同，具体不同在哪里，鹿皓天说不出来。记得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菜的。

第二盘，是一道蒸全鱼。这鱼长得更是诡异，就像是一头缩小了的牛，却长了一对小翅膀。

第三盘，是一盘像韭菜一样的青菜，但头上却长着青色的小花——不知是原本就是青色，还是被炒之后变了颜色，总之鹿皓天闻所未闻。

小二上完菜，堆笑道：“红烧鹿蜀，清蒸全奎，清炒祝余，二位慢用。”

鹿皓天硬生生撑着，才没使自己晕过去。只听贺兰魂叹道：“这等山珍海味，又岂是人人有幸享用的？”

鹿皓天白着脸，强笑道：“别客气，多吃些。”

贺兰魂稍稍动了一筷子，便放下不吃了。鹿皓天狼吞虎咽，却是食不知味。这些东西……又要多少钱啊！

“贺兰兄，怎么了？这些菜不对你的胃口？”鹿皓天察觉贺兰魂的异样，开口问道。

“不是，这些东西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美味。”贺兰魂微笑着看了鹿皓天一眼，道：“多谢鹿兄了。”

“那你怎么……”

“我只是在想，丈夫功业未立，实在不宜被美酒佳肴所惑，以至消磨了雄心。”贺兰魂喟然道：“在下天生不祥，体内五气并行，虽自诩聪颖，却无论修炼什么法术，都是只能初窥门径，再也无法前进半步。我自幼贫寒，本想好好修炼法术以光耀门楣，却不料落得这个结果。我就不信，上苍赐给我这副异相，就真的只让我毕生碌碌。如今天下乱势渐呈，正是男儿创下不世功业的最佳时机，若鹿兄肯助我……”

贺兰魂没有再说下去，鹿皓天也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下去。虽然自己的境遇和他不同，却也类似，都是因为被人瞧不起，所以想闯出一番名堂来。不过他的志向，却比自己高远得太多了。

沉默良久，鹿皓天终于说道：“卜仙所言，贺兰兄的‘魂’字已指出了今后路向，以贺兰兄之意，这是？”

贺兰魂露出一丝冰寒的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鹿皓天心中剧震，手中的筷子不觉掉在桌上。

看着贺兰魂那充满智慧与自信的眼神，鹿皓天决不怀疑他有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是，多年来四书五经的熏陶，虽然没有让他成为仁人圣者，却也让他实在无法骤然接受这样的论调。

看了看鹿皓天的脸色，贺兰魂长叹道：“我知道鹿兄的意思了。今日相请之情，在下永记于心。只是道不同，在下先行告辞。他日相逢，我们依然是朋友。”

鹿皓天冷冷地盯着桌上的饭菜，直到贺兰魂离去良久，也没有说半句话。因为览尽史书的他，虽然难以接受，却也深深明白贺兰魂的话并非空谈。无论是谁想要在乱世出人头地，都是必须从别人的尸骨上踏过，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这个规律。

忽然，楼下门口传来喧闹声，鹿皓天甩了甩头，缓步下楼。

注：《山海经-西山经》：（鸟危山）又西四百里，有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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