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小翠那种不能置信的目光倒还罢了，泠竹的目光却是凌厉冰寒、不怒自威，镇得鹿皓天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你不是鹿皓天。”泠竹冷冷地道：“你骗得了燕冬，却骗不了我。”

鹿皓天长这么大，尚是首次被人说成是冒自己名字招摇撞骗的。出奇地，并没有觉得可笑，反而还有一阵阵的心虚。

严格说来，自己确实是个冒牌货。但他又确实是真的鹿皓天呀！这笔糊涂账，又该从何算起？

“泠姑娘何出此言？”鹿皓天笑道：“那闲庭信步，不是姑娘自己叫出口的么？”

“不错。你刚才用的确实像是闲庭信步。”泠竹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自己也不能相信这个推论。顿了一顿，又冷冷地道：“不过，似乎又有不同。”

鹿皓天这下真的憋不住了，说自己是冒牌货倒也罢了，竟敢说自己最得意的轻功也是冒牌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嘿然道：“泠姑娘打不过燕冬，却自以为眼光比燕冬高明？”

泠竹眼里泛起怒色，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小翠却忍不住了，叫道：“要不是小姐抱恙，燕冬哪是小姐的对手！”

“打不过别人，就用生病做借口，这种伎俩本少爷见得多了！”鹿皓天也冷冷地讥刺起来，从小到大，还真的没被人这样鄙视过，尤其鄙视者还是两个美女！

泠竹淡淡道：“叶大侠的闲庭信步是御风之术，借助的是风之力。鹿公子惊才绝艳，已然领悟这步法的精髓。而阁下刚才的步法，却似乎是借助体内的某种力道。泠竹不明，还望阁下解释一二。”

鹿皓天哑然无语，心中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恩师授艺之时曾经说过，纯粹依赖自身而发、墨守成规的武功，只是下乘；而由心运使，才是上乘；若能契合自然，则已近天道。闲庭信步的最终心法，就是要融于风中，御风而行，宛如游龙乘风。可惜自己没有缘分多听恩师指点，到了现在，真气是比早年练得精纯了些，但招式都是向一些低级武师学来的粗浅功夫，更别提什么心道、天道了。

这泠竹一口道破闲庭信步的窍要，若以武学观点言之，她已经算是步入先天境界的大高手了。难道，武功当真不如法术？鹿皓天虽然隐隐觉得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但此刻心中的黯然却是无以复加。

小翠抚掌笑道：“怎么？哑巴啦？”

鹿皓天没有理会小翠的挖苦，心中想起的是贺兰魂说过的一句话：“我就不信，上苍赐给我这副异相，就真的只让我毕生碌碌！”

“贺兰魂五气并行，郁郁不得志，但却毕竟可以修炼法术。而我，莫名其妙地成为无属，连屁都学不了！贺兰魂是奇相，我比他奇得更多。凭什么我就要比这些人矮上一截？为什么就要比这一个鹿皓天差？”鹿皓天心下沉吟，而不知不觉间，眼神逐渐凌厉起来。鹿二曾说，天下将由他而改变，当时只不过是当作一句聊以自慰的话罢了，没有当真过。如今想来，心底却真的隐隐浮起了这个念头。“我要用武学，把所有法术踩在脚下！”

两女吃惊地看着这家伙，泠竹心中的震惊更是难以言喻。这人原本无神浮滑的眸子，忽然之间变得凌厉肃杀起来，细细读去，竟然读出某种残酷的意味。里面一闪而过的精芒，看不出是修炼哪系法术的迹象，却是有种无穷无尽的不绝之意，显示出此人的功底至少不会逊于燕冬。

“难道这人真是鹿皓天？”泠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鹿皓天一身价值不菲的衣饰，终于对原先的推断动摇了起来。

鹿皓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终于开口道：“在下怎么说也算救了姑娘一次，姑娘不思报答，反而斤斤计较在下的真实身份。这份胸襟，实令在下心寒。在下尚有些事待办，先行告辞。”

泠竹不禁愣了一下，和小翠面面相觑。说来也是，这人救了自己，为什么自己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意，反而计较起身份末节来？或许……是第一印象实在太糟糕了罢。

鹿皓天正欲举步，想了想，又道：“姑娘从这条路走不到一里，就会到邺城。穿过邺城北门，往官道直行，以姑娘的脚程，日落前当可到清河。鹿正南的府邸就在官衙里，很好找。只不过，鹿皓天或许不在家里，令姑娘失望了。”

见鹿皓天转身欲行，泠竹忙道：“公子请留步。”

鹿皓天回过头来，道：“忘了说了，李大夫的问情庐就在清河西北角，姑娘到时，他应该在家。不过除了清河本县人外，李大夫是很少为外人治病的。姑娘就说你是纤纤的朋友，他自会见你。”

卖完人情，鹿皓天转身就走，心中暗笑不止。无本人情最是好卖，这几句话若还不把这两个小娘皮弄得心乱如麻，以后这鹿字就倒过来写！

泠竹这下是真的呆若木鸡了。这人一派对清河县的事情了如指掌的模样，若说他不是鹿皓天，还能有谁？

看着鹿皓天转身离去，泠竹暗叹一声，眼神回复冰冷，说道：“若公子真姓鹿，还请听泠竹一言。”

鹿皓天早在等这句话，马上停下步来，淡淡道：“在下没有时间。”

看出鹿皓天的动作和言语明显不搭调，泠竹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家族要整合了。”

这句话听在任何人耳内，或许都是惊人霹雳。但鹿皓天却根本不知这是什么概念，失笑道：“与我何干？”

泠竹一滞，继而心中暗自赞赏。这鹿皓天泰山崩于前而处变不惊，不愧为家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公子自是英雄无畏，只不知令尊是否另有计较。”泠竹淡淡道：“毕竟家族整合，就意味着外姓失势。”

鹿皓天心中打了个激灵，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严重，试探道：“这很可怕吗？什么有畏无畏的！”

泠竹显然只当他是在耍花枪，说道：“家族若想集权，必定有外姓帮主不满，可能投靠其他世家或是自立门户。在这种情况下，家族自当先行选择势力最大的一个帮派开刀，杀一儆百。”

鹿皓天脸色逐渐沉了下去，果然如此！

据这些日子来，从父亲、李大夫、贺兰魂口中所知的情况，鹿皓天已经明白了天下早晚生乱，而身具另一世界常识的鹿皓天更早已感觉到家族内部动荡的可能性。

家族向来任由帮派自治，虽然势力纵横千里，事实上司马一姓所控制的范围仅仅只有主府洛阳以及本姓族人所控制的帮派。各帮派虽然隶属于司马家族，却只是部属，毕竟不是臣子——他们根本没有接受那个世界里儒家道学的熏陶，没有忠于帝王家的观念。即使忠于家族，也绝对没有那个世界的死心塌地。

天下早晚要进行统一的征战，司马家族必有智者认识到以这一盘散沙是休想和人争霸的，早晚要进行整合，集权于司马一姓，成立一个类似于国家的政权。继而抽调内地的人马集合于京畿与前线，统一指挥。

泠竹说的正是最重要的问题。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手里的权力，家族该怎么做？当然是先把最重要的几个外姓帮派收服。收服往往意味着杀戮。

不过，这怎么说也轮不到又远又小的清河小帮吧？鹿皓天长吁一口气，说道：“只怕还轮不到清河。”

泠竹的眼神开始有点怒意，轻纱遮掩下，看不出她的脸色，可以想见必定难看得很。“清河虽是小帮，令尊却是外姓中屈指可数的高手，且极有人望。更兼鹿家与司马家关系极好——据说鹿公子与如斯小姐乃是青梅竹马的知己。家族不先找令尊，还能找谁？使者已经上路了，令尊到了洛阳后，若知道叫他前来是为了这种事……以公子对令尊的熟悉，他会做些什么？”

鹿皓天反倒轻松起来。那个世界的鹿正南，铁面无私，对朝廷忠心耿耿。再加上司马擎的关系，鹿正南交出清河权力之后，也只会得到例如某路兵马统领之类的更高的位置，所以鹿正南只会老实交权。

泠竹冷冷地道：“公子定是认为令尊会好好听命，所以没有危险吧？本来确实如此，据说司马擎高兴得很，逢人便说要将女儿嫁给公子，结成亲家。但公子可曾知道，家族内部忽然又做了个令人吃惊的决定。”

鹿皓天终于明白了司马擎为什么“雪中送炭”，派人来说媒。不过家族在这等好事面前，居然还有奇怪的决定？不禁愕然道：“什么决定？”

“如果令尊交出清河，并为家族奔走劝服其余帮派，这将会在无形中形成一股特殊的势力。将来很有可能造成鹿姓一家独大的局面。因此，家族决定在令尊赶赴首府的途中，秘密刺杀，伪装成轩辕家刺杀的假象，然后重用公子。公子骤失至亲，遇到家族关怀，必定死心塌地；并成为对付轩辕家的重要力量。”

“什么！”鹿皓天失声道：“这简直荒唐！这是哪个猪头想出来的馊主意！”在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为什么泠竹不顾救命之恩，反而斤斤计较他的身份了。

“想出这个主意的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主是很赞成这个计划的。”泠竹冷冷地盯着鹿皓天，想看看他面对这样的事情会有怎样的反应。

鹿皓天喃喃道：“司马潮真是个白痴！我看他是月事来潮……”瞥眼见到泠竹那想要杀人的目光，急忙干咳一声，说道：“司马擎知道这个决定之后，是什么态度？”

“司马擎勃然大怒，认为这不但是自毁长城，而且还播下内乱的种子……”泠竹说了一半，鹿皓天哈哈笑道：“司马叔叔果然睿智！”

泠竹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家族却硬指司马擎通连外族图谋不轨。”

鹿皓天的笑容僵住了，眉头微微一皱，喃喃地道：“这就不是司马潮的月事来潮，而是家族内部有问题了。”

泠竹目光森寒，冷冷地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鹿公子竟是如此粗鄙之徒！”

鹿皓天被她盯得不悦起来，应声道：“本少爷的书读得比你多得多了，要玩斯文又有何难？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不去装蒜！遇到这种令人冒火的事情，在自己人面前还要之乎者也的人，不是个白痴就是个伪君子！”

“自己人吗？”泠竹心中默念了一遍，暗自苦笑一声，目光依旧森冷，却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说道：“司马擎力陈自己的忠诚，家族要他做出证明。”

鹿皓天冷冷地道：“是不是要他带人去攻打某地，其实让他带领的人马弱得可怜，而攻击的地方却很强？”

泠竹倒是吃了一惊，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鹿皓天心中暗道：“你们这世界和平得太久了，这种伎俩在我那地方简直是家常便饭。”这句话鹿皓天没有说出口，只是说道：“随便猜的。”

“公子心思聪颖，确实不凡。家族确实是要司马擎攻打最近蠢蠢欲动的妖兽谷，公子应当知道，妖兽谷封印千年，没有人了解它们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别说是司马擎，就算是集家族全力也未必能胜。”泠竹没有吝啬她的夸奖，由衷地称赞了一句，又谦虚问道：“司马擎性情刚烈，义无返顾地接下了考验，说是若不成功，就当是场血谏。家族忠直之士都深感惋惜，却又无可奈何。依公子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鹿皓天感受到泠竹语气里的真诚，也微微生出了些好感。这个女人虽然又冷又傲，但是却决不是个小心眼的家伙。

鹿皓天想了想，说道：“这个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劝得动司马叔叔，那一定是我爹。姑娘去见家父，向他说明原委。我先去巨鹿稳住司马擎。”

泠竹愕然。本以为鹿皓天知父亲有杀身之祸，无论如何也会先赶到家里一趟，谁知竟先为司马擎的安危着想！这种胸怀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怎么看都像是个花花恶少的身上？

“公子的心胸，泠竹敬服。泠竹在此向刚才的无礼赔罪了。”泠竹欠了欠身，又道：“事不宜迟，我和小翠现在就赶往清河。”

小翠满脸都是崇敬的目光，挥手道：“公子再会！”

鹿皓天拱手作别，心中暗叫白痴。事实上老爹需要的只不过是有人报个信罢了，这个信使如果由鹿皓天自己来充任，老爹反而不会相信；而司马擎需要的是关系良好的人的劝谏，这个差使目前只有他最适合了。

好好一个完全符合现实需要的打算，到了泠竹耳朵里竟成了心胸广阔先人后己的侠士，鹿皓天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拾金不昧的小偷或是坐怀不乱的淫贼。

不过也别骂泠竹是白痴，他鹿皓天自己也是个白痴。因为说了这么久的话，他还不知道这泠竹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这么帮忙？

自顾自地笑了一阵，鹿皓天迈开脚步，准备前往巨鹿找司马擎。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又停了下来，俊脸上的表情简直快要哭了。

巨鹿……往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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