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前庭，便看到一座巍峨的大殿，阵阵诵经声和木鱼声传入耳中。

智常领着四人便向大殿方向走去，他的后面，是一个年轻僧人，看上去显得甚是木讷，不苟言笑，只是垂首跟在智常身后。到了殿前，智常并未进入，沿檐下迴廊向右拐去，绕过大殿，走过重重经堂和僧舍，现出一个院门。智常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方丈师兄的静室便在这里了！”说着，轻轻将院门推了开来。

鱼龙向院中望去，院子很小，里面只有三间石室，均是依山而建，看上甚是简陋，但看石壁上的青苔，显得年深日久，不由暗暗想道：“这方丈静室怎会如此简陋，不要说方才那雄伟雍容的大殿了，恐怕连寻常的经堂僧舍也大有不如。”

智常似是看出鱼龙心中所思，微微一笑，亦不解释，当先进入院中。

他领着众人来到中间石室间，停了下来，静立片刻，回身向玄衣道：“三位施主，请入内奉茶。慧根，你去将前些日子上山的那个小施主领来，请到方丈静室，鱼施主，请随我去见方丈师兄。”说着，领着鱼龙走向右边的石室。

那叫慧根的年轻僧人合什一礼，开了房门，却未说一字。等三人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前去泡上三杯清茶，端了过来。

钱三两悻悻想道：“这方丈好大的架子，进了法华寺，却吝见一面。只是一路上未曾听到说话之声，亦不知他是如何传言给智常那老和尚。”不过，法华宗方丈为一宗之主，论辈份，也要高了一辈，钱三两有什么不愤，也只能藏在心中，百无聊赖之下，他的目光落到慧根身上，笑嘻嘻地问道：“慧根大师，入寺以来，未曾听你开过金口，莫不是……”

玄衣微微皱眉，低声道：“钱师弟！”

再看慧根，仍是面色如常，并无一丝不悦之色，双手合什，破天荒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钱三两说了这么一句，心气为之一畅，心道：“原来这个和尚不是哑巴啊。”端起茶喝了一口，立时感到神清气爽，口齿间留有一股特别的清香。钱三两心中对法华宗的一点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刚想问这茶由何处采集，以来相应的煮制之法，却发现慧根已不在室中，想必是按智常吩咐，去找惊天了。

比起钱三两休息的石室，方丈静室内更是简单，除了一声石板和两个蒲团之外，别无它物。石板呈圆形，周围雕了一圈莲花图案，一位老僧坐于其上。这老僧白眉白须，面目和善，双目甚有神彩，予人以睿智的感觉，身上的僧衣与智常式样相同，只是看上去要旧了许多。

要不是智常先前说起，鱼龙万万不会将眼前之人与名闻天下的法华寺的方丈联系在一起。他来到方丈面前，躬身一礼：“天玄宗弟子鱼龙拜见方丈大师！”

方丈向鱼龙看了一眼，面现微笑，将手向蒲团一指：“鱼施主，请坐。”

鱼龙依言坐下，不禁又向静室打量了一番，微有疑惑之色。智常长老见过方丈之后，便在另一蒲团坐了下来。

智常记起与鱼龙相斗的情形，不禁面有喜色，对方丈更多了一丝钦佩，说道：“果如方丈师兄所言，寺前一斗，败给了鱼施主，却因祸得福，明王菩提心印经也长进了几分。”

方丈向智常深望一眼，徐徐说道：“菩提本无镜，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智常长老矍然一醒，面上的喜色尽皆收敛，合什道：“多谢师兄点化！师弟着相了！”

鱼龙心中亦生出一分敬意，欠身道：“弟子受教，敢问大师法号？”

方丈大师微微一笑：“老衲的法号已百年未曾有人提起过了，便连老衲自己，也已忘却了！老衲见鱼施主面有疑色，是否觉得老衲不似寺中方丈？”

“不敢。弟子只是有些奇怪，适才进来之时，发现大师静室之中，并无一本佛经…”说到此处，鱼龙不禁有些迟疑，没有说下去。

“不错。静室之中，并无一本经书，亦无佛像、木鱼，念珠之物，鱼施主可知这是为何？”

鱼龙摇摇头，答道：弟子愚钝，想不透其中原委。“

方丈的目光从鱼龙面上扫过，缓缓移向智常长老，停留了一会，又缓缓落回鱼龙脸上：“百年之前，法华宗经书十万，已尽数在老衲心中。”

鱼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钦佩。方丈看在眼中，又缓缓说道：“数十载之后，老衲忽然悟通了一个道理，便让人将经书，统统搬了出去，分置数个经阁之内。到了今日，这十万经书，已为老衲尽数忘却了。”

不仅是鱼龙，就连智常脸上，也尽是疑惑之色。数十年前，智常长老见方丈尽数经书移出，大惑不解，开口询问时，方丈笑而不答。过了这些年，此事早已渐渐淡忘，今日重又提起，心中疑惑更重。

“经书尽去，惟留佛心。心中有佛，又何必声声称佛？”

智常长老闭上双目，心中将“心中有佛，又何必声声称佛”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方才迟疑道：“师兄的意思是否说，一切法门，皆仗一念，纵令宿根深厚，亦须彻悟已心？”

方丈微微颔首，又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鱼施主，适才我曾说过，当年的法号，老衲已全然忘却，或许你有不解之处。十万经书尚能忘却，何况一法号乎？”

鱼龙没有回答，亦在体味着方丈所言，听得“佛即是心，心即是佛”，不禁自问道：“佛在一心，那道心呢，又是什么？是境由心生，是清净无为，还是天地万物？”这三个答案在不同场合，似是都听师父说起过，但三者含义却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当时听来，均是合情合理，现在一想，却又感到盲然不解。自入天玄以来，修行所依据的，是天玄宗心法，一味修炼，体悟，体悟，修炼，到了后来，进境神速，甚感欣喜，却一直未曾想起这个问题。

他心中反复思索着，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不能明明白说过来。

便在此时，一条瘦小的身影跑了进来，惊喜地叫了一声师父，扑到鱼龙怀中。慧根立在门口，望着惊天在鱼龙怀中真情流露，难得地笑了一下，将石门轻轻闭上退了下去。

鱼龙的沉思被打断了，心中略微有些遗憾，待他抬起头，看到惊天脸上的泪水，心中甚是感动，轻轻伸出手去，用衣袖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或许，道心为何，只可意会，难以言表罢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

不知为何，鱼龙心中忽然记起正觉寺主持慧真大师，或许，在他心中，所谓佛心，或许便是心系苍生，为民行善罢了，与法华宗方丈所言又有不同，但这又何尝没有道理？

智常望着惊天，心中顿生歉意，问道：“小施主，你上山以来，过得还算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于你？”

惊天狠狠瞪了智常一眼，心中数不清的怨恨：“他们不让我下山，不让我去找师父，还逼我背诵佛经，说什么化解我心中的魔性！”

智常闭上双目，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鱼龙甚是尴尬，说道：“小孩子心直口快，大师不必在意！”再呆下去，徒增尴尬，鱼龙寒暄几句，起身告辞。

当鱼龙走到门口时，方丈忽然出言道：“施主留步，老衲尚有一言相问！”

鱼龙转身：“请大师指教！”

方丈凝视着鱼龙的双眸，问道：“施主既已修成神胎，度过天劫，如何还逗留世间？”

鱼龙闻言，心中暗自惊骇，方丈足不出室，怎会知道这些？他略一思索，欠身道：“天地之机，鱼龙不敢有违，请大师放心，待此间琐事一了，自有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