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作者:那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5464

淮南王府。

“王姐,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啊?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刘迁跟在刘陵的身后苦苦哀求道。

“你懂什么?”刘陵狠狠瞪了他一眼,“伍被先生和建儿同时消失难道是小事吗?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么了?竟然敢将这一切都瞒下了。”

“我一知晓就派人连夜关闭出淮南的道路了。”刘迁争辩道。

“那你拦到人了吗?”刘陵凌厉地说道。

“这……”

“迟早,我们淮南王府会被你给害死啊。”刘陵不再理会他,匆匆向刘安房间走去。

“翁主?你怎么来了?”守门的侍卫见到刘陵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忙上前去拦阻道。

“让开,本翁主有事情要见我父王。”刘陵一掌拍开那些侍卫的阻拦,闯了进去,喊道,“父王,父王,你快派兵……”

房中人见到她的到来,都顿住了,刘陵亦是一惊,江都王刘建,这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竟然出现了。虽然说江都国和淮南国距离非常接近,但是根据大汉的律法,各诸侯之间的往来是被严格禁止的。

最终还是刘安先反应了过来,对着外间的侍卫喊道:“你们都先退下。”

刘建上前一步,向刘陵行礼道:“侄儿见过陵姑姑。”

刘陵皱了皱眉,说道:“江都王免礼。”她心中对这个以淫乱闻名的江都王没什么好感,也不明白这个明明只是个安逸的败家子的家伙为什么肯协助淮南。

刘安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少安毋躁,然后说道:“陵儿,建儿这次来,是和我们商量二月时举兵的事情。”

“江都王辛苦了。”刘陵客气地说道。

刘建耸了耸肩,然后向外走去,说道:“淮南王爷,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刘陵看着他离开,皱眉问道:“父王,什么约定?”

“本王得天下,但是要给他一个人。”刘安含笑道,“为了一个女人而谋反,没想到这个浪荡子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女人?”

“他的妹妹,江都翁主,刘徽臣。”刘安说道,“他是为了夺回这个妹妹,才加入我们的。”

“我们要对付的是朝廷。和他妹妹有何干系?江都翁主不是多年前就已经……”刘陵不解地问道。

“他说,五年之前,阿娇曾经在江都国出现过,并且就此带走了他的妹妹。甚至更早之前,在元光五年的时候,阿娇就曾经以一身民间女子的打扮出现在楚国。”刘安缓缓说道。

“什么?”刘陵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元光五年,不就是阿娇被废的那一年吗,那时候的阿娇应该在长门宫啊。

“不过,孤王觉得更有意思的却是,”刘安说道,“元光五年,阿娇并不是单独出现在楚国的,同时和她在一起还有一对夫妇,后来,刘建也是从这对夫妇手中将阿娇抢入王府的。”

阿娇走时虽然尽量不留下任何线索,但是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成为江都王的刘建在自己的王国内搜出一切不是线索的线索,再渐渐将他们拼凑成一个模糊的来龙去脉。

“后来,这对夫妇就失去了踪影,从此以后,刘建与派出去的那些试图揪出他们人都失去了联络。”刘安说道。

刘陵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说道:“父王的意思是?”

“孤王的意思是,昭阳殿也许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弱。她和椒房殿之间或真有一斗之力。”刘安缓缓地走到玉几边上,拾起上面的一份密折,说道,“所以,放伍被和刘建去长安,搅乱这趟浑水,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能够将一直在背地里保护阿娇的那些人给逼出来,待得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就是我淮南挥兵北上之时。”

刘陵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说道:“父王,原来你都知道……”

“当初已经放跑了一个雷被,同样的错误,你说,孤有可能犯三次吗?”刘安看了女儿一眼,微笑着说道。

“那么,父王是很自信于刺杀已经得手了喽?”刘陵问道。

“不错。”刘安点头道,“这一次,孤王的确是兵行险着了,因为若再让朝廷这么苦苦相逼下去,淮南将无立足之地。陵儿,以你对刘彻的了解,假如刺杀没有得手,哪怕只是让他受了重伤,他,有可能到现在还不作出任何反应吗?以他的聪慧,一定能够想到这些是谁做的。但是到现在,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所以,孤觉得,不是他不想作出反应,而是他已经根本无力做些什么了。”

刘陵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的心中像破了一个大洞,觉得身子有些发冷,“父王,你是说,那个人,已经……”

“孤只是猜测,从雍地传回来的消息作出的判断。陵儿,如果他还清醒着,怎么会连一面也不露,就匆匆移驾甘泉宫了呢?”刘安缓缓走到女儿身边,说道。

“对我们淮南来说,无论是他从此不醒来也好,只是暂时昏迷也好,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布置了。而陵儿你,也该清醒了。”刘安抚了抚女儿的头,说道,“你的梦,从十六岁做到今天,该醒了。”

“他是文帝的直系子孙,和你本就是不可能的。等你成了长公主,天下的好男儿,都由得你挑选。”

“可别的人再好,也不是他。”刘陵轻轻抬头,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一贯八面玲珑以笑靥示人的她终于在父亲的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说道。

甘泉宫,竹宫。

“陛下今天的情况如何?”陈娇为刘彻撩起落在颊边的发丝,低声问道。

“陛下胸前的伤口情况比前两日好多了。”淳于义回答道,“脉象却还有些虚弱……”

“那,你现在还是不能告诉本宫,他什么时候会醒,对吗?”陈娇问道。

“……臣,无能。”淳于义低声道,其实她对于刘彻的伤势也很是心焦。虽然刘彻一直在竹宫之中不出,而她从甘泉宫的尚药监所取用的药物,名义上也是给伤风的小公主的,但是这一切又怎么瞒得过那些老大夫呢。只是,他们都不敢轻易插手皇家之事,而聂胜又将整个甘泉宫看得十分严密,所以倒也没有人多嘴说些什么,可是日长夜久,只怕……

“算了。我知道你尽力了。”陈娇捏紧刘彻的手,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沉睡的面容,心中略有些沉沉的。为了自保,威胁聂胜是必需的,但是,写信通知堂邑侯府还有大哥,这一步,到底走得对不对呢……

“娘娘,聂大人求见。”郭嗣之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陈娇收拾起心情,理了理衣裳,说道:“宣他进来。”

“见过娘娘!”聂胜恭恭敬敬地向陈娇行礼道。

“聂大人什么事?”陈娇问道,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聂胜还是她必须倚重的重要人物,在这个甘泉宫中,也惟有聂胜才是权势最大的那一个,只有得到他的协助,自己才能够彻底稳定住局势。

聂胜先是扫视了一下四周,才说道:“娘娘,臣抓到几个想要离开甘泉宫的小卒。”

陈娇神色一凛,之前她曾经下令,让聂胜派人监视甘泉宫各主要出入口,防止有人向长安方向通风报信,没想到这么快……

“都是些什么人?”陈娇问道。

“是在云阳宫服侍的几个宦官。”聂胜低声回答道。

陈娇心中暗暗苦笑,云阳宫啊,大约是从葭儿的反应中推测出来的吧。那宫殿一贯是皇帝驾临时的主要行宫,在那宫中服侍的宦官心眼自然也比旁的多一些,这么快行动倒也是正常的了。

只是,到底该怎么处置这些人呢……陈娇陷入了沉思。

“……娘,娘娘,”聂胜将陈娇从沉思中唤醒,问道,“娘娘,你看该如何处置他们呢?若不加惩罚,只怕他们会乱说话,到时候人心动荡,我们怕是不好控制局面了。”

陈娇立刻敏感地发觉了聂胜这句话中的另一层意味,他这是在劝自己杀人立威。

“不。”陈娇摇了摇头,说道,“你把他们带到云阳宫,寻一偏殿锁上,对外说他们冲撞了公主,再找几个嘴巴严实的看管着就是了。切不可妄动杀机,那样就坐实了他们的猜测,只怕这宫中就会有更多人争先恐后去长安通风报信了。”

聂胜眼中闪过一阵满意,其实,以他的老辣何尝不知道斩杀这几个小卒子是不可能安定住人心的,他之所以还来询问,只是想知道,这位陈娘娘到底有没有那份手段罢了,假如她终究不能和椒房殿中的卫皇后相争,那么他也可早做打算。

送走了聂胜之后,陈娇便打发杨得意去云阳宫将那几人看押起来。这杨得意这些年来,为了刘彻算是把卫子夫给得罪惨了,到了这份上,也不怕他背叛。

见人都走了,殿中只剩下淳于义、郭释之及自己三人,陈娇正视着淳于义问道:“义侍医,你有几分把握能将陛下救回来?”

“这……”淳于义微微低头,说道,“不足五分。”

“你救不了,那缇萦夫人呢?”

淳于义心中一惊,抬头看向陈娇,却发现她的表情沉稳如昔,不禁有些结巴,说道:“娘娘怎么……”

“你姓淳于,这些年来又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女,这不是很好猜的吗?”陈娇解释道,“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你以为我会这么放心将陛下交到你手中吗?这是关系到我们母女性命安全的大事,本宫还不至于这么轻忽。”

淳于义一阵哑然,轻声说道:“姨娘或许是有办法的。只是,她这些年来行踪不定……”

“……是吗?我知道了。”陈娇的表情有些索然,时间渐渐过去,可刘彻还是和最初的时候一样昏迷着,她知道这种伤势的人,昏迷得越久,醒来的机会就越渺茫。

刘彻,刘彻……不要有事啊。

未央宫,北阙。

这里是未央宫的北门,高高耸起的重檐彰显着正处于盛世的大汉朝的威严,两边整齐排列的侍卫们严肃地监视着来往之人。伍被走到此处,不禁肃然起敬,深深感觉到在淮南的那群井底之蛙想要颠覆这个朝廷的可笑。

……

“什么?一个自称淮南伍被的人来求见?”李希刚看完今天的公文,听到宦官的来报,有些惊讶。这个时候,淮南对他来说是再敏感不过的词了,他略一思量,便说:“引他到边上的宣室。”

安排伍被到边上的宣室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伍被竟然真的带来了一个大消息。李希一边用着茶,一边考虑着,到底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个人,而伍被则是一脸焦急地等待着李希的答案,希望自己这一次的拨乱反正能够洗脱从前的罪名。

“李大人,被所说的事千真万确,你还是快点派人去通知陛下吧。不然,淮南那些叛逆也许真的要动手了……”伍被用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李希,不明白这个李大人为什么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就不再有什么动作,只是镇定地喝着茶。

“……伍先生所说,希皆已铭记在心……只是,此事本官必须慎而再慎才行。所以……”李希笑了笑,说道,“还要劳请伍先生先去廷尉府屈就。”

……

廷尉府。

“李大人此来不知何事?”张汤皱眉看着押着伍被前来的李希。

李希看着被自己堵住嘴的伍被被廷尉府的差役押了下去,转身对张汤说道:“张大人,在下有要事禀告,只是……这里似乎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瞥了瞥四周来来往往的差役,说道。

“李大人这边说话。”张汤也知道李希会突然前来,一定是出事了,便引李希向里面走去。

李希跟在张汤身后缓缓行着,望着张汤消瘦的背影。对于这个武帝朝的政治不倒翁,他早在入仕之前就有过了解。张汤,他最初的官位只是长安吏这样一个小吏,但是他很快就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当时身在长安列位诸卿的王皇后异父弟弟田胜的政治价值。在他的尽心服侍下,从来没有亨受过这种待遇的田胜立刻就将张汤这个平民引为知己,后来田胜得封周阳侯,便开始为张汤引见当时的权贵,张汤由此从一介平民进入了大汉最上流的社会交际圈。之后,他便成为当时出名的酷吏甯成的掾吏,以甯成的精明居然给张汤下了一个无害的结论,最后还推荐他调茂陵尉,治方中。等到田鼢为丞相,与田胜交好的张汤也就开始步步高升了,但是,让张汤彻底得到刘彻欢心的,却是因为他治陈皇后巫蛊狱的出色成绩,他以极高的精确度区分开了刘彻欲治罪和不欲治罪的人。

从这些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张汤此人在揣摩人心方面非常有一套,他出仕以来曾经依傍过的人,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更奇特的是,这些人居然都很乐于提拔这个贫寒出身的男子。虽然这些年来,张汤停在廷尉这个职位上没有寸进,但是李希知道,这是因为他奉命与赵禹共定律例,所以在律法完成前,刘彻不打算让他分心于他事。如果将来,大汉实行这个男子所制定的律法,想必青史之上,定然少不了此人吧。

行到一隐秘处,张汤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李希,说道:“李大人,此处十分安全了,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李希点了点头,说道:“大人可知道,在下方才押来的人是谁?”

“谁?”

“淮南八公之一,伍被。”李希说道。

“伍被……”张汤挑了挑眉,问道,“他来长安做什么?难道和那雷被一样?”雷被的告密虽然还属于秘密范畴,不过以张汤的职位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刘彻当初还是指派对刑讯很有一套的他来询问雷被关于淮南的一切。

“差不多。不过,他还带了另一个消息……”李希轻轻说道,“他说,淮南王打算派人刺杀陛下。”

张汤有些哑然,摇了摇头,说道:“淮南王莫不是病急乱投医了?陛下虽然身在行宫,可是周围侍卫如云,刺杀?说笑之语罢了。”

“假如不是说笑呢?假如,陛下并不在行宫,而在外游历呢?”李希轻声说道,但是这话听在张汤耳中不亚于惊雷之贯耳。

“什么?”

“事到如今,希也不瞒张大人了。陛下这次说是去雍地祭天,其实是带昭阳殿的陈娘娘及广玉公主出宫游玩了。”

“那……刺杀?”

“希得到的消息是,陛下在半月前忽然从雍地移驾甘泉宫了。结合这次伍被所说,只怕……”李希说道。

张汤感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他双手负背,来回踱着步,他看了看十分镇定的李希,顿了下来,说道:“李大人,你觉得我等该如何处理此事?”

李希正等着他问这句话,立刻说道:“张大人,若我等将此事上报于卫皇后,你以为如何?”

张汤听到这话,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李希却已抓住。他心中暗暗一笑,知道这一次自己是赌对了。张汤虽然人称酷吏,可是他既不爱美色也不爱钱,为人正直生活清贫,这个男人惟一舍不下的,就是权位,而他所有的权力都是刘彻赐予的。

“张大人,我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一次的事情,希以为不适合告知卫皇后娘娘。”李希说道,“我等并非权贵出身,素日又与卫氏并无往来,若太子君临天下,你我皆可开始准备告老还乡的折子了。”

张汤眼中闪过一道光,笑道:“李大人所说太过了。陛下遇没遇刺还是两说,便是陛下遇刺了,休养一阵也会好的。”

“张大人在说笑吗?陛下的性命在遇刺后若还存八分,我等告知卫皇后之后,怕是连五分的机会也没有。”李希走近张汤,低声说道,“椒房殿对陛下、对昭阳殿的怨气已非一日了,张大人这么精明的人,不会不知道这对卫氏来说是个大好机会吧?”

张汤当然知道,他这么懂得揣摩的人,当然知道刘彻心里在想什么,卫子夫在刘彻心中的地位是绝对不能和陈娇比的,这一点,在卫子夫最得宠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只是……

“李大人,假如陛下真的……那,我等的隐瞒可就将未来的太后和天子大大得罪了。”张汤沉吟道,其实这句话是默默承认了李希的推断,一旦刘彻生死不明,卫氏对刘彻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是啊……可是,我等尚未到不惑之龄便要隐居乡野,难道张大人甘心吗?”李希问道,“若幼年天子继位,太后临朝,朝廷是绝对不需要我们这些人的。因为他们必须安抚诸侯王。”

张汤的政治主张和李希及桑弘羊多有相似之处,削藩、铲除豪强、改革币制、盐铁官营……张汤和李希一样在刘彻手下,正是要开始大展宏图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甘心就这么退下的。这就是李希今天选择来寻他的原因,因为他相信,张汤对权位的渴求,会让他选择这个赌注。

长安,平阳侯府。

“你是说,今天有一个从淮南来的人去北阙求见李希大人,但是却被他扭送到了廷尉府?”刘婧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走着。

“是的,长公主。”报信的是宫内的一个宦官,他毕恭毕敬地说道。

“本宫知道了。”刘婧说道,“你且退下吧。”

“娘,怎么了?”曹襄待那人退下之后,便立刻问道。

“不知道……”刘婧为自己斟了杯茶,低头喝了几口,说道,“只是最近,我总是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大事?”曹襄不是很能明白。

“是啊。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一次,是为什么呢……”刘婧没有理会儿子的困惑,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父皇驾崩的时候,那种整个京城腥风血雨的感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复现呢?

“娘?”曹襄挠了挠头,大大吐了口气,说道,“要没什么事情,孩儿可出去了。今天可是纪稹离京的日子。”

“等一下,”听到纪稹这两个字,刘婧猛然睁开眼睛,“纪稹、淮南、陈家、卫家……”

曹襄见到她这个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忧,便低下身子,安慰道:“娘,你怎么了?别想太多了,咱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除非皇舅他现在驾崩,不然哪里能有什么大事啊。”

曹襄的无心之语令刘婧的身子一抖,像是被儿子拨开了障目一叶似的,“……襄儿,你皇舅去雍地多久了?什么时候移驾甘泉宫的?”

没有等到儿子的回答,刘婧拨开他,向外走去,“不行,我要入宫。来人啊,给本宫准备车马。”

这时,一个婢女从外间跑了进来,说道:“长公主,外面有一人自称是淮南王孙,有要事求见公主。”

“淮南王孙?”刘婧微微一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刘姓诸侯大多多子多孙,刘婧若不是对淮南这两个字感兴趣,对于这样的人,她一定问也不问就让人赶出去。

“他说他叫刘建,前些年随陵翁主来过我们府上的。”婢女答道。

“刘建?”刘婧也想起了前些年刘陵来时一直在她身边跟前跟后的那个机灵少年,便说道,“叫他进来。”

……

郎官公署。

“李兄,你确定这么做,真的好吗?”桑弘羊皱眉问道。

李希停下手中整理公文的动作,说道:“弘羊,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椒房殿隐瞒这件事情,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认为陛下才是那个最能达成我心愿的人。锦绣江山,才刚刚在我们面前展开,李希只是不想在还没来得及落下一点笔墨的时候就离开。”

“所以李兄选择了最凶险但是回报也最大的方法吗?”桑弘羊问道。

“是的。”李希含笑点头,“李希不想再等待。如果太子登基,即使他是和陛下一样的有为之主,启用我们最少也得是十年之后。但是拥有卫青的卫家和拥有窦婴的窦家却是完全不同的,太子将来亲政,能否扳倒这样一个卫家还是两说吧。你我的寿命或许可以等到那一天,但是,像公孙先生那样,因为年老力衰而不得不居家修养,你会甘心吗?更何况,二十年三十年后,也许大汉早不复今日气象了。”

“所以,李兄可以这么放心地将一切告诉弘羊,因为你知道,我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桑弘羊反问道。

李希含笑不答,他的确有这样的自信,任何一个有才华的人,在被弃置了十年之后,好不容易有了再展身手的希望,那他就不会轻易放弃的。更何况,桑弘羊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李兄。”桑弘羊缓缓站起身,问道,“你和陈家关系如何?”

李希心中一惊,但是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弘羊这是什么意思?”

“李兄,你我入仕这么久,从来不曾和后宫有过联系,因为我们知道陛下最厌恶后宫干政。”桑弘羊转过头,看向李希,“不过,弘羊倒是忘记了李兄曾经奉皇命数次为那位陈娘娘授课。”

“李兄,你我都心知肚明,为什么陛下受伤倒下之后,卫氏会变成威胁。那是因为过去六年以来,陛下专宠废后陈氏才会如此。如果不是陈氏令卫家的地位不稳,拥有大将军和太子的卫家其实根本不用着急。”桑弘羊抬眉问道,“今日,如果弘羊选择帮助李兄隐瞒此事,那么就不复从前的逍遥自在了,卷入两殿之争已是必然之事。所以,弘羊想知道,陈皇后何德何能,能够让李兄选择她?”

“你我即将合作,李兄不觉得应该坦诚相对吗?”

李希没想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眼光竟然是如此锐利,顿时倒真的有些愣了。过了一会儿,他低眉笑了笑,抬眼斜望了他一眼,说道:“弘羊,你想得太多了。你觉得我有什么机会和那位陈皇后接触吗?以我的性格又怎么会因为那几次的接触而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托呢?你所知道的李希,会那么鲁莽,将性命交托给一个在深宫困守的柔弱女子吗?”

“李希只是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道路罢了。希选择的人,不是椒房殿,不是昭阳殿,只是陛下而已,或者说,只是那个可以施展我们才华的明君。”李希说道。

桑弘羊听完这些话,直直地盯着李希看了许久,方才露齿一笑,说道:“既然李兄这么说,那么弘羊就姑且信之。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陛下的伤情到底如何?李兄代理丞相事,向来是抽不出身的,小弟代你一行,去一趟甘泉宫,如何?”

“希正有此意。”李希点了点头。

“李兄,事不宜迟,弘羊这就出发。不过,要提醒你一句,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你现在虽然有诏书在手,等同监国,但是如果皇后、太子、大将军同时发难也是顶不住的。郎中令李广父子,还请好好安抚。”桑弘羊淡淡说道。

“希望,弘羊从甘泉宫归来时,一切都好。”

……

右辅都尉。

“夫人,这是今日的药材,都在这里了。”一个少年走到山间一座药庐里,对着里面的人喊道。

“好,知道了。”一个柔和的女音传了出来,从药庐内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她就是名闻天下的女神医淳于缇萦。她将手中的一杯水递给少年,说道:“铭儿,喝杯水。”

少年咕咚咕咚几口水下肚之后,总算感觉舒服了些,他喘了口气,说道:“夫人,今天又有人在下面的村子里打听你呢。是不是下去见他们一见啊?”

缇萦摇了摇头,说道:“再看看吧。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好是歹……”

缇萦对于近来一直寻觅自己行踪的这批人也有些头疼。这世界上,越是权势显赫荣华富贵的人,就越害怕死亡,所以他们舍得花大把的金钱去求方士修仙道,无论被骗了多少次都甘之如饴,而像缇萦这样的能救人于濒死之地的神医,自然也有很多人在身后追逐。缇萦年轻时不知道被多少诸侯勋贵派人追寻过,对于摆脱这些探子自然有一套办法。但是这一次,缇萦也隐隐感觉到寻觅自己的这批人并不简单,只是不知道他们希望自己出手救助的人,是谁……

“夫人,有人来了。”在缇萦陷入沉思的时候,郑铭注意到有几人竟然沿着山路跟到了这里。

缇萦抬起头,望着上来的三个人,三人都还十分年轻,大约二十左右的年纪,定定地站到缇萦面前,很恭敬地说道:“见过缇萦夫人。”

看到人已经找上门来了,缇萦倒也没怎么慌张,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夫人的医术名闻天下,自然是来请夫人救人。”似乎是三人首领的一个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

“救谁?”

“这一点,在下不知。但是,在下相信,夫人一定会救的。”那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递与缇萦说道,“我家主人说,若夫人还记得当年赠书之意,请速速起身,若晚一时半刻,则我家主人性命危矣。”

缇萦见到那卷书,脸色立刻一变,接过书一看,果然是当年自己亲手刻写,交与皎皎的医书。她抬起头,说道:“铭儿,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留在这里照料药庐。”

郑铭忽然被点到也是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跟在缇萦身边五六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缇萦着急的样子呢。缇萦从屋内收拾了几件衣裳出来,便对那三人说道:“走吧,可以出发了。”

“夫人请。”三人侧开身子,请缇萦先走。

缇萦先前走了两步,转过头来,冲那为首的男子问道:“不知道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小的赵破奴。”

……

“什么?夫人已经被人请走了?”庄昕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啊,昨天就被人请走了。”郑铭回答道。庄昕去年曾经带着李允来找过缇萦,所以郑铭对他还是很有印象的。

“那……你知道夫人向哪个方向去了?”庄昕继续问道。

“那边。”郑铭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我看夫人后来坐上的马车,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那边……”庄昕向那边遥望去,“甘泉宫么……”

灞上,平阳侯府。

“侯爷,你快去看看吧。长公主她,她……”曹襄刚在妻子的服侍下用完早膳,就看到母亲的贴身婢女闯了进来。

“怎么了?”曹襄问道。

“打昨儿起,长公主就不吃不喝的,昨夜奴婢安置她睡下,自己也去歇息了。没想到今晨过去一看,长公主竟然睁着眼睛,好似,好似一宿没睡了。”婢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曹襄一惊,立刻站起身,说道:“怎么会这样?”立马就要往外走去,忽而又想起什么,低头对自己的妻子卫长公主刘芯说道,“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今日还要陪你入宫去呢。”

“嗯,你先去吧。母后那边晚一时片刻不要紧的。”刘芯很是贴心地说道,脸上堆满了笑容。

“那,我先走了。”曹襄丢下一句,便匆匆离开了,父亲死后,这个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不知不觉就重要了很多。

曹襄去后,刘芯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去,她对着自己身边的陪嫁宫女说道:“青儿,你去打听一下,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快!”

青儿先是“啊”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忙应道:“是,公主。”

看着青儿离去的身影,刘芯缓缓站起身。

阳信长公主,身为父皇的亲姐姐,当年一手安排母后入宫的你,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变成这样呢?

……

“娘,你怎么了?娘。”曹襄进到母亲房中,发觉她果然双眼遍布血丝,神色憔悴,立刻觉得一阵心疼。

“襄儿。”曹襄几番叫唤,总算让刘婧回过了神,茫然地望着儿子。

“娘,出什么事情了?”曹襄扶起刘婧,担忧地问道,“怎么把自己糟踏成这样?”

刘婧面对儿子的询问,却不说话,只是苦笑。

“是不是,那个刘建说了什么?让你为难了?”曹襄忽然想到,昨日那个叫刘建的人来访时,自己就退下了,也许是那人说了些什么。他立刻转头询问婢女,“娘是不是在那人离去之后,才吃不下睡不着的?”

见婢女点了点头,他立刻火了,杀气腾腾地向外闯去,说道:“他现在在哪里?本侯要找他算账。”

“……回侯爷,奴婢们安排那位住在后院。”

……

“在后院?”刘芯重复道。

“是啊,公主。听说长公主还下令任何人不许进出那里呢。”青儿说道。

“那……你打听出那人的身份了没有?”

“后院的侍卫们嘴巴严实,怎么都不肯说。后来奴婢去问了昨天看门的奴婢,他说,来人自称是淮南王孙。”

“淮南……”刘芯想到舅舅曾说过的欲令冠世侯纪稹领军平淮,难道说,此事并不单纯……

“青儿,我们去后院。”刘芯迅速起身,说道。

……

“不许去!”刘婧略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喝阻了儿子的离去,“襄儿,不可鲁莽,你过来坐下。”

曹襄在母亲的喝阻下,不甘不愿地回了来,问道:“娘,到底什么事情,你就快说吧。看你这样,我可急死了。”

“襄儿……”刘婧为难地低头,却无法将自己忧心的事情说出口。这个儿子,她太了解了,虽然生在开国功臣之家,继承了皇室的血统,但是却因为这自出生便如影随形的富贵而看不到那背后的阴谋诡计、刀光剑影。也许,这种出身的孩子都是这样,因为他们享有等同皇家的荣华,却不必承受兄妹间的争名夺利。

“襄儿啊,为娘这一生,怕是没有哪次像今日这么为难了。”刘婧叹息道。

……

“你是说,我父皇可能遇刺?”

“是的,公主。”刘建恭敬地说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言。”

……

“娘。”曹襄亦觉得奇怪,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刘婧这副样子。他的母亲处理任何事情都是云淡风轻、得心应手的,就像当初利用国丧之事,轻描淡写地处死了父亲最宠爱的那几个姬妾,使得他平阳侯世子的地位变得牢不可破;就像当初受诏进京,母亲便果断地要求平阳侯府举家搬迁,而他们平阳侯一系竟然也在她的安排下顺利地在长安留了下来,不必再归国;就像当初进献卫皇后入宫,母亲此后不顾馆陶大长公主的威胁,替卫家将压力一并担下,终究得到了如今卫家下嫁公主以报……

“到底该怎么做呢?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呢?”刘婧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魇之中,不能自拔。

这时有人触了触房门,示意有事禀报。

曹襄皱眉喊道:“什么事?”

“侯爷,公主她准备入宫了,你是否也一起起身啊?”

“不是说一起去的吗?怎么她……”

刘婧猛然清醒,冲外面喊道:“她去过后院了?”

门外之人愣了一下,答道:“……公主的确是从后院出来的。”

“混账!不是说了任何人都不许踏入后院吗?”刘婧想要起身,但是却因为用力过猛,刚起一半人就感觉到一阵晕眩。

“娘,小心点。”曹襄忙扶住刘婧。

刘婧靠在儿子身上,喘了几口气,终于好了一点,苦笑一阵,说道:“现在,倒是不用为难了。”

椒房殿。

整个大殿里,气压沉重得让人连气也不敢喘一下,大部分的宫女宦官都已经被驱赶到了殿外,大殿之中仅留下卫子夫母女二人以及崔依依。

卫子夫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连带着让刘芯和崔依依都不敢说话,只愣愣地盯着她。只见她的脸色阴晴不定,几番变化,才终于有了一丝动作,她伸出手去端案上的茶,但是略有些颤抖的双手却将茶杯碰翻了,茶水洒在案上,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地上。

崔依依忙上前说道:“娘娘,我来。”立刻扶正杯子,重新倒上热茶,递到卫子夫的手中。

卫子夫喝下一口茶,脸色才正常了些,开口说道:“依依,你现在去派人请大将军和陈詹事过来。”

“是。娘娘。”得了卫子夫的命令,崔依依也顾不得收拾,便应声离去。

“等一下,”卫子夫临时又将崔依依唤了回来,说道,“你再派人去将丞相公孙大人、御史大夫番大人、尚书令李希大人、廷尉张大人、郎中令李广大人、期门郎李敢大人、太子太傅庄大人、太子少傅石大人都宣来。”

“都……请来?”

“不错,都请来。”

“是,奴婢遵命!”崔依依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娘,我们,该怎么办?”刘芯见人都走了,便凑上前去问道,“你说父皇他会不会真的……”

“芯儿!”卫子夫喝道,“不许乱说话。”

刘芯顿时被吓得收了声。

不一会儿,崔依依又走了进来,禀报道:“娘娘,长公主求见。”

卫子夫冷冷一笑,说道:“她倒来得快啊……宣她进来吧。”

刘婧走入椒房殿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方才在府中的颓废之色,精心装饰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卫子夫十分眼生的男子,畏畏缩缩地走着。

“子夫啊,这次,真出大事情了。”刘婧走到卫子夫身边,轻声说道,显得很是贴心。

“芯儿已经和我说了,这位就是淮南王孙吧?”卫子夫微微一笑,说道。

“臣刘建拜见皇后娘娘!”刘建行礼道。

“起来吧。你的事情,我听卫长公主都说过了。你先下去吧。”没等刘建开口,卫子夫就把话堵死了,示意崔依依将人带走。

一时间,连刘婧都有些摸不准她的想法了。不过刘婧只是微微一愣,便笑道:“子夫,你看这事,我们该怎么处置呢?”

“姐姐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是大事。陛下若真遇刺了,我们自然要立刻去看望他,确定如今的情势才对。不过,你我都只是困守宫闱的弱女子,这事啊,还得和朝中的重臣们好好商议一番。”卫子夫说道。

“子夫说的有理。”刘婧因为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能笑着应承道。

“人,本宫已经派人去请了。姐姐在此稍候片刻,到时一同商议对策也好。”卫子夫轻声说道,脸上是神秘莫测的笑容,让刘婧亦感到心惊。

子夫唤来朝中诸臣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说,我猜错了吗?她并不急着想让据儿更上一层楼,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救彻儿?刘婧凝视着卫子夫,心中不断猜测。

落日长安

不再回头的,

不只是古老的辰光,

也不只是那些夜晚的星群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