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分水岭
作者:重三青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589

濮阳宗政在百雨金的南吕楼里修养了几日后,按道理规矩来说,就该回三晖殿了。百雨金自然不能让还待在三晖殿的沈蝶烟坏了她的好事。幸好濮阳宗政的性子容不得别人进一点身,于是,百雨金只说了,宗主大人的寝宫中,还有一位不知好歹一直赖着不愿走的偏院夫人在那里。濮阳宗政自然冷冷的回了句:“既然她不愿回自个的偏院去,就给她另换一个地方吧。”

于是,连枕边风都不算,沈蝶烟就这样被百雨金的一句话吹到了百草园。而百雨金,也自然堂而皇之的进入了三晖殿。

濮阳宗政忘了了许多事情与人,但是有些东西仍旧是记得清楚的。就像是他刚刚进屋子的时候,先是看到了桌子上的美人瓶中几支枯槁的合欢。他忍不住皱眉:“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尊什么时候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了?”

百雨金没太进过这三晖殿,有些东西她自然是不知道哪些是该收的哪些是该扔的。她见着濮阳宗政这副态度,自然就明白了,这是沈蝶烟弄出来的东西。她看着那支枯槁难看。可是依旧有些风姿的花枝,沈蝶烟那张笑着笑着一直笑着的脸就不停的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还不待她伸出手将这个碍眼可恨的东西扔的远远的,濮阳宗政就已经拂袖子将东西摔在了地上。他看了百雨金一眼,然后就朝着屋子里面去了。

百雨金怔了一会儿,连忙唤人将地上的碎片花枝清扫出去了。然后,她也跟着进入了屋内。每走一步,她的心都不由自主的颤抖一下,这就是她的目标?登堂入室,名正言顺的站在他的身边?怎么可能?她卧薪尝胆般的苦熬这么些年,看院子中的牡丹红过了一茬又一茬,怎么可能就是为了这些肤浅的东西?

百雨金轻手轻脚的进屋去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甚至是连未来,百雨金都能保证,自己是最了解濮阳宗政的那个女人。如果说,男人一生的目标都是在考虑琢磨着怎样得到一个天下,那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终生的目标甚至比男人们的还要清楚明确,那就是彻底的得到一个男人,得到他一生。

百雨金看到濮阳宗政的背影,似乎是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她便安静的站在濮阳宗政的身后,等着濮阳宗政先开口或者先有什么动作。

濮阳宗政看的那幅画,就是沈蝶烟画的那幅红荷,还有一瓣未染色。濮阳宗政蹙眉负手看了一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这样一副并不是很出彩的东西给吸引住了目光。他注视着那瓣素白的花瓣,看了半天也不解其中的意思。

“莫非是我离开前画下的,非要等着自己回来才要亲手将这瓣荷花补上?”濮阳宗政小声的自言自语,看见正摆在画作下方的书桌上有一碟朱砂色。于是勾起一支狼毫点了一点颜色,抬手就要往那最后一瓣花瓣上点去。可是手到半途中,眼见那笔尖就要碰到画纸了,濮阳宗政的手却停下了动作。他又将那不完整的红荷细细的看了几遍,随即手一甩将狼毫甩到桌子上。笔尖的朱砂溅到桌面,星星点点的刺眼的红。

“宗主您怎么就不接着把这画给作完了?”百雨金在濮阳宗政身后问。

“本尊并不知那时作这画时候的心情,如今冒然这样一笔勾下去了,且不就是毁了这副画了么。”濮阳宗政抬眼将四周看了一眼,并没有现还有什么碍眼不喜欢的东西在,于是就说:“这画留着,书桌什么都抬出去,屋子里该换的东西全都换掉。”

“是,百雨金记住了。()”

濮阳宗政有些嫌恶的看着那晴空色上描流云的帐子与床帏:“这些都给本尊换掉,本尊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东西花样了。”

“这些宗主您自然是不喜欢的,可是,一直随您住在这里的那位夫人却是最喜欢这些颜色花儿的了。宗主大人只不过是爱屋及乌想讨没人欢心罢了。”百雨金一直站在濮阳宗政的身边,姿势连变都没有变一下。

濮阳宗政听了百雨金这话,于是就转过脸来看着百雨金敛眉垂的温顺模样。他说:“百雨金。你这莫非是在吃那种可笑的飞醋?”

“百雨金不敢。”

“不敢最好,不要在本尊身边尽琢磨些没用的东西。这些东西统统给本尊换掉。本尊是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如何宠爱那女子的,不过,敢在本尊的寝宫摆上这些东西,可见,也是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濮阳宗政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一人,于是问百雨金;“那日在南吕楼,敢对本尊不敬的女人呢?莫非是本尊平时太宠惯她们了,一个一个都是这副以下犯上的德行?”

百雨金知道濮阳宗政说的是沈蝶烟。虽然她明白珠帘隔的药效,但是,每次看到濮阳宗政关注着有沈蝶烟影子的东西或者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担心不安。

“回宗主,那名女子已经被晴霭大人带回惩治了,请您放心。”百雨金说道。百雨金不想用真正的谎言来困住濮阳宗政。既然是谎言,就一定会有被戳破的时候。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用真实的事实来蒙蔽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像是,与他同住在这三晖殿恃宠而骄的已经被扔到百草阁思过悔悟去了,而那个在南吕楼紧紧抓着他的手以下犯上的,已经被晴霭大人带回去惩罚了——毕竟,这话还是晴霭亲口说的,她这并不算是谎言,只是转述而已。她可以是她,她也可以是另一个她,可以分成好几个身份,就是不能是那个沈蝶烟。

说到晴霭,濮阳宗政也想起另一件事情来:“我都不知,三界还有什么人这么厉害,连魔殿宗主都敢伏击,殿言一彦大将身亡,这仇若是不报,这魔殿宗主的位子我还如何坐的安稳?”

“宗主大人,莫非您已经有些眉目了?”百雨金问。

濮阳宗政的视线不知不觉又转到了那副荷花上:“百雨金,你是聪明的女子,不然本尊也不会这般信任了。有些事情,本尊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而有些,既然本尊没有说,那也就是你不该问的。”

“百雨金逾越了,百雨金知错了。”

濮阳宗政再看了那荷花一眼,然后说:“通知元与,还有晴霭去敷文殿。”

“是。”

晴霭在得知濮阳宗政召见自己的时候,本能的有些抵触。她并不想见濮阳宗政,或者说是见这样的濮阳宗政。即便所有的人都说言一彦死了言一彦死了,可是,她却是不信。如果有可能,还有一个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人,那人也许只是会把这当成一个笑话:“是么,他若真是死了的话,我必定要烧香敬老天爷,感谢老天爷帮我收了他。”

晴霭感觉一直护在自己身后的高墙轰然倒塌了,后背顿时凉飕飕的,像是随时就有十几把刀剑匕的飞射过来,让自己瞬间成为马蜂窝。她想找一个人好好的,详细到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的将言一彦的事情说出来。言一彦在的时候,她可以跟他说别的所有人的事情,而如今,他不家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跟她说一会言一彦。

晴霭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因为,他不是濮阳宗政的话,还是这十三殿的宗主大人。即便她不能跟他问关于言一彦的每个细节,她却是能听到,这样的言一彦还有濮阳宗政究竟是哪个混蛋害。”

濮阳宗政刚刚见着晴霭的时候就忍不住皱眉:“你这是什么样子,一身的红色。三殿君好歹是由言一彦大人带大成*人的,今日言一彦出事,三殿君给他穿一身孝服,他还是能受的起吧。”

“我不穿的。”晴霭出一声尖锐的声音。

“我绝不会承认他就这么死了。”晴霭说道,“那日,你们遭伏击,以言一彦的能力,怎么会出事。更何况——”晴霭紧紧的盯着濮阳宗政,“那日,还有百雨金在,她一个药师,居然一点什么都没说,不是太奇怪了么。”

“并不是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当日,言一彦与两个蒙面人交手,本来制服那两人并不是难事。谁知,半途上,情况急转,言一彦一剑没闪掉,为了避开这当心口的一剑,他重伤后失足落崖,死不见尸。”

晴霭气得浑身抖,仿佛濮阳宗政再用这么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关于言一彦的话,那她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然后,你们就回来了,你们既然把言一彦丢在那里了?”晴霭不可置信的问,“你究竟做了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兄弟?”

“兄弟?我若记得不错,言一彦三百年前,可是天界的储君吧。”

“濮阳宗政,你——”晴霭指着濮阳宗政的脸的手指在空气中,忽然被弯折成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晴霭痛得一声惨叫,“濮阳宗政,你这个可笑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混蛋,老娘我要看着你后悔莫及,老娘要看着为现在的事情付出代价。”

濮阳宗政的眼神中甚至带了杀气,晴霭自然也看到了。她猛地将被压制住的那只手朝着相反的方向狠狠的重重的扯去……于是,晴霭的右手食指就在透明的空气中,硬生生的被撕扯断了。血珠瞬间向四周飞散,皮肉,骨骼,筋脉的声音,在空气中一层一层的震荡着。

然后,那截断指,就像从树上落下的一根枯枝,落到了地上。

沈蝶烟最后看了眼濮阳宗政,忽然纵身一跃,飞出了敷文殿。

濮阳宗政看了看那地上的一截断指,并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看向一直在旁边没有说出个一个字的元与:“她这一走,就是没有回头路的。十三位殿君,这才几天就失去了两位。元与,本尊现在任你为十三殿正序位殿,余下十位殿君,序位依次前排两位,剩下的两名补额,你与众位殿君商量一番,若是有何时的人选,本尊若是满意了,就提上来补缺罢了。”

“是,谢宗主大人。”元与跪地应声。

“还有,你派人去一趟枉思山,将山上的那几株绝年草全部毁掉。”

元与不解:“为何,如今鬼界和天界都为了几大上古神器以及千年草抢的头破血流。宗主大人为何要将这么好的筹码毁掉?”

“钟离殷那厮居然骗我吃下珠帘隔,还好有百雨金在,本尊中毒不深。钟离殷既然不仁,那我何必跟他讲义。他用绝年草无非是想救玫暖那个丢尽脸面的丫头。即便他拿不到,可是天界的仲则轩难保做会回头浪子去救玫暖。本尊若是将绝年草毁了,他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用。钟离殷既然敢害我一分,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可是,宗主大人,您这样做,未免会将他们逼急了。若是他们回头反咬魔殿一口?”

濮阳宗政冷冷一笑:“若是他们能咬的动,就尽管来。本尊之前给天界的那株绝年草早就被仲则轩的只剩一丝魂魄的老天君用了。如今,他们两方,却只有一株绝年草。到那个时候,只怕钟离殷满心全想着的是,如何将天界的那棵从自己这里被偷去的绝年草给拿回来。本尊这里连个草叶子都没有,只消看的他们打的鱼死网破就好了。”

“可是,既然他们现在的目的都是救玫暖小姐,那万一他们联手了怎么办?钟离殷可是只有要便宜占,结果能达到他的目的,这事是谁办成的他根本不会在意。更何况,这次还是为了救他的妹妹,自然是两方联手比较稳当了。”

“两方联手自然是稳妥,若是别人,也一定会选这个法子,甚至是,只要对方不是天界的仲则轩,钟离殷都会为了玫暖那丫头屈尊与他人联手。可是,这次偏偏是仲则轩,害死玫暖的罪魁祸。依着钟离殷的性子,他就是宁愿守着玫暖的一具尸,都不愿玫暖是被仲则轩救回来的——”濮阳宗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上竟然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本尊倒是好奇,若是玫暖那不长脑子的贱丫头真醒过来了,她那个什么都管什么都问的不撒手哥哥,会不会打断她的腿把人锁在奈何殿里养一辈子。”

元与听着濮阳宗政的这番话,忍不住一阵心寒。

“这件事情,务必要做的干净利索,本尊可不想哪一天见着钟离殷带着他的宝贝妹妹来看望本尊。”

“是,属下必定不负宗主大人所托。”元与应了一声。他的头大半时间都是垂着的,眼前正好是晴霭那支白到有些透明的食指。

“行了,下去吧。”

“是。”元与站起来的同时候,已经将那截冰凉的断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血早已经不留了,指头有些弯曲僵硬,然而,在他的手中,正好与他的握起的掌心形成很契合的角度。

晴霭的一身红衣就副一面飘扬的旗帜。她脸上的表情难看的,任何人见着了都要退避三舍。她直直的朝着彦揽殿的方向而去。

右手的断指还是会一阵一阵的抽痛,血却是止住了,余下的四根手指以及手掌上,血迹斑驳。明明是一只美丽的玉手,却失去了一根食指,伤口处的皮肉翻卷的,看起来极为骇人。

从伤口出流出的鲜血,有大半都吸进了红裙之中了。所以,手上的手只要被宽大的袖子挡住,没有人会看出端倪来。

她人才进彦揽殿,就瞧见管家文叔迎了上来。

“小晴——”文叔刚唤出晴霭的小名,老泪就流出来了,沿着脸上的褶子一层一层的往下淌。

晴霭看着心酸,明知道不该在老人家跟前哭,可是终归是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文叔怀里大哭。

这一老一少的抱着大哭,越趁的挂满缟素的彦揽殿凄凉悲惨。

晴霭哭了一会后,便说:“文叔,她呢?”

“在房里睡下了,这些日子,别说是清醒的时候,就连是睁开眼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她的命本来就是跟少主连在一起的,如今少主没了,她——”

“文叔,您别胡说,别说说言哥没了就算了,怎么连您也能信这种话。我这就去带着她去找言哥去。言哥若是真死的话,那女人也早该死了,不可能撑到现在的。”

“你去哪里找?”

“自然是言哥出事的地方了,就是挖地三尺,我也一定会把言哥找出来的。”晴霭抓着文叔的袖子保证道。“文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言哥带回的。他是什么人,怎么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死了。”

“——小晴你这手……”文叔抓起晴霭的手腕,将她那断了一截的手指举到眼前。

“文叔,我一个武将,别说是断根手指头,就连断个胳膊腿的都能眼皮不眨一下的。”晴霭看了着老爷子的脸色,又说,“文叔你就是太心疼太纵容我了。小时候练功辛苦一点你就骂言哥,搞的我现在本事都不大,这都是您给娇惯出来的。行行行,您怎么又掉眼泪啊,别哭别哭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有多不孝顺,惹哭了您。您这是逼着老天爷打雷劈我是不是啊……”

说着说着,晴霭也又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给文叔擦脸:“您别哭了,您一把年纪还哭什么,放心,这不是还有我的么……我一定把言哥给您平安带回来,等他回来了您就罚他跪荆棘条,我不心疼,您也别心疼。您别哭了,哪有长辈哭着送小辈离家的……”

文叔老泪纵横,轻轻拍着晴霭受伤的右手,半天才说:“行了,真没什么好哭的,文叔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你进去跟她说一声,路上仔细照顾点她,别回头出了岔子又得让少主拿荆棘跳抽你才是真的。我这去给你们收拾收拾东西,丫头你什么时候出。”

“马上就走,免得到时生变。”

文叔点点头,“那你快进去吧,让小丫鬟把你这个伤给你包包,我去给你们收拾点东西去。“

晴霭点了下头,就朝着言夫人的房间跑去。

门口有两个小丫鬟,屋里有一个,她仰躺在床上,睡的正安稳。言一彦把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而现在的她,别说是糟蹋那些心意,就连看一眼,都是做不到的了。

她的模样一直都没有变,晴霭却觉得,自己是老了,即便没爱过,可是看着这些人苦苦挣扎,却比任何人都累。

“喂,喂,醒醒,该起身了。”晴霭伸手就推她。旁边的小丫鬟见着了,连忙凑上来说:“晴霭小姐,夫人刚刚睡下,您这样吵她,是要闹的。”

“怎么睡的这么晚?”晴霭知道她的生活就像是株植物,准时的就像日晷,每日下午必定要睡两个时辰的。

“夫人找了一天的少主了。”小丫鬟哭着说。

晴霭一皱眉,伸手将床上的人给提了起来。那人微微动了动,依旧没有醒。

卿卿,卿卿……这哪里找的是言哥……

文叔提着两个包裹进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小丫鬟。小丫头哭双眼早就肿了,一见着他,连忙跪下了:“文总管,夫人被晴霭小姐带走了,奴婢拦不住……”

文叔看了眼大开的窗户,叹了一口气:“亏我还准备点心零嘴什么的给你……算了,等回来再吃吧。”

文叔看着哭的厉害的小丫鬟:“别哭了,别哭了,起来吧,出去吩咐外面的人,把灵棚灯笼什么的都给撤了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