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花好月圆·正文完结
作者:意忘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937

裴宁选的新宅是在城中偏南的一处位置,离夏家的宅子有些近,距离她的店铺也不远,夏初妆随他们去看了一眼,见工地上才刚开始动工,便无甚兴致地回去了,想着等快完工了再过来看。

裴宁把舒景悦扶下车时,沈眉正好迎上来,一见裴宁手上挽着舒景悦,便热心道:“那边搭了棚子,你们过去坐会儿吧,省得在这里吹冷风。”

“哎,沈眉,我这宅子还有可能在年前完工么?”

“裴姐,你也太难为人啦,现在到过年才将将一个月,我再怎么赶,也是来不及的嘛,”沈眉白了她一眼,拱手道:“裴姐你就饶了我,大年节的,你总不能叫我天天泡在这工地上吧?喏这样,明年三月前,我保证你可以搬进来,怎么样?”

裴宁点头,三人一起往临时的棚子里去,舒景悦目测了一下,觉得这宅子似乎不像裴宁以前说得那样“小”,四下里虽然还只是地基,却看得出有些规模,不免有些担心,伸手扯了扯了她的袖子,低声道:“这地方是不是圈得太大了?”

他声音不高,沈眉即使在几步开外也没有听清,裴宁知道他是怕在外面驳了自己的面子,见沈眉已经起身去看一边的工人弹墨线,不由笑起来,伸手从身后圈着他,微微低头贴在他耳边:“嗯?稍微大一点,以后好给女儿娶夫郎,还能给咱们儿子弄个别院,让他偶尔回娘家来住啊”

舒景悦啼笑皆非地在她圈着自己的手上捏了一下,轻声道:“跟你说正经的呢”

“说正经的嘛,那就是我一下子弄好,以后就不用费心扩建了,”裴宁四下看了看,指点给他看:“还有那边,是引了活水的,风水师傅说,有水才有灵气,对人身体也好。我还在咱们屋子里砌了个小池子,可以给你抓药泡浴。”

舒景悦知道她这千方百计也都是因为他身上底子已经坏了,想要替他补回来,抓着她的手“嗯”了一声,红了眼别开头去。裴宁不想他再多想,便拿了披风把他裹起来:“待会儿我们给远儿抓周,你说她会抓什么?”

舒景悦果然被她引开了思绪,想了想,偏头道:“猜不到,你说呢?你想她抓什么?”

“唔,我倒不在意这个,抓什么都好,只要正正当当过日子就行,”裴宁还着实没想过,一般而言,会放在桌上的也不可能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抓笔抓书,还是抓算盘抓金器,都能说出挺好的寓意来:“呵呵,做什么也都是咱们的女儿,就算什么也不抓,只要心性好,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倒看得开呢”

“当然,儿孙自有儿孙福,”裴宁揽着他,和沈眉打了招呼才上车,吩咐车把式回家去:“累不累?要不要躺下来歇会儿?”

“不用,又没怎么动,怎么就累了?”舒景悦摇头,被她揽着也就不想动弹,只靠在她身上说话:“想想以前,倒觉得现在真是不中用了,事情越做越少,你倒还越怕我受累。哪里有那样金贵?”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变着法地数落我从前对你不好呢,”裴宁低头笑,一边替他整理着散下的:“我可不背这个黑锅啊”

舒景悦也呵呵地笑,顺手把车帘子挑开了:“老天的安排也真是奇怪,我原先是活一日算一日,只指望着能把小阳养大就算了,现在倒给我过得这样好;你本事好样貌好,连脾气心性都这么好的人,却偏偏碰上我,落得事事都得替**心”

“有个人可以牵挂才是好事,”裴宁随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余光瞥到路旁一张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便指给舒景悦看:“唔,那是魏紫吧?”

舒景悦已经靠回她肩上,听到她说话才又看出去,匆匆一瞥那人已经消失在视线里,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像是,不过他是不是又怀上孩子了,肚子挺得满高了”

“呵呵,看来唐洛书还挺宠他的。”

“那他怎么会自己到集市里来买东西?唐洛书不怕他磕了碰了?”舒景悦疑惑道:“她家那么多下人,怎么也没个人跟着魏紫?”

“可能也是疏忽了吧,”裴宁不在意地笑笑,唐洛书最近恐怕被先前吃进的那些生意弄得左右为难,各家都要求她把价格减到跟裴宁那边相似的价位,她若是不减,各家都要闹,不肯继续让她做下去;若是当真减了,算上当时送给张珏的钱财,恐怕不止没钱赚,还要亏上不小的一笔钱:“再说,听牙户说唐家主夫原先不怎么受宠,这两年倒是能把家里的事管起来了,做主散了不少下人,魏紫那里估计没留什么人伺候。”

“唔,魏紫倒是从小被人偏疼着的,这么一来,心里肯定不服气。”舒景悦了然地点点头,看着已经快到家了,便伸出手递到她面前:“拉我一把”

裴宁知道他腰上没力气起来,一则心疼,一则也觉得他对着自己越来越自在,笑一笑把他抱下车来:“瞧着他那样,有没有觉得解气一点?”

“啊?”舒景悦听了这话,却是一愣,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嘴角勾了勾,又摇摇头:“算了,关我什么事,我虽不巴着他好,也不高兴去幸灾乐祸。我宁可积着福分求老天让我和你过到老。”

裴宁扣住他的手,见他果真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心里又喜又疼,点头道:“好阿景”

两人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有不少人在说话,家中下人虽是新请的,却都是大门大户里出来的,听说要给小小姐抓周,各个也都想凑个趣,先准备开了。

裴宁一进去,就见桌上摆了文房四宝,还摆了不少书籍,算盘,金银玉器,甚至还有一柄装饰性的佩刀,教养相公正抱了孩子,指点着桌上的东西给她看。

“小姐和主夫大人回来了。”

裴宁点头笑笑:“弄得好快,不过摆这么多东西,小丫头肯定要挑花眼了。”

“唔,把那个拿了吧?”舒景悦有些迟疑,却还是指了指桌上的雕花佩刀:“大好的日子,放这个做什么?”

“哎,主夫大人,这本是阿冲带着玩的,刚刚小小姐瞧见了很喜欢,我们才拿来放着的,”教养相公解释着,一边道:“要是主夫大人觉得不好,那我这就拿别的东西换掉吧。”

裴宁心道若是这小女儿将来真成了什么上阵带兵的将军,她和阿景恐怕真的要一辈子提心吊胆,虽说抓周只是个名头,也觉得那佩刀放着不好,便点点头把女儿接过来,一手牵着舒景悦到桌边:“还是把刀换成书吧。”

下人应了一声就要去换,小丫头原本好好地在她怀里待着,一看到自己新看上的“玩具”被人拿走,立刻甩手踢脚地要从娘亲身上扑过去抢,舒景悦怕裴宁一手抱不住孩子,便伸手过来,却也被她一脚蹬开了。

裴宁怕孩子无意识伤着舒景悦,双手把孩子牢牢抱住,一边朝那下人摇头,无奈道:“算了算了,拿回来放着让她抓吧。”

舒景悦只觉得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跟着姐姐一起和他作对,四个月来头一回踢了他一脚,面上不由苦笑,迎着裴宁投过来的担忧眼神笑了笑:“算了,她要抓就抓吧,我算是怕了她了。”

这一厢两个人都做好了女儿会抓那把刀的准备,刚把孩子放到桌上,她果然直直地捧住了那把刀,左右地看着。裴宁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她女儿志在四方,难不成她还能拦着么。这么想着,也就伸手把舒景悦牵着朝他笑笑:“咱们家女儿将来说不准是个将军呢。”

舒景悦面上有点白,一手捂着肚子,无奈地朝他笑了一下:“她可真折腾,还带着肚子里这个小的也开始动了。”

飞雪一飘便又是一年年关,过了年一晃到了三月,沈眉那里果然按时完工,把图纸还给她:“裴姐,你这宅子可比旁人两个都要烦,你得请我住几天,我这几天都快赶死了。”

“好啊,你明天就搬过来好了,”裴宁似笑非笑地答应着,一边扶着身边已经大腹便便的男人:“阿景,小心些。”

沈眉在一旁看得也心惊,见舒景悦走到一边坐下才松一口气,连连摇头道:“算了,我还是等你儿子满月了再来住好了。”

“对了,你知不知道,去年张珏被流放,听说没熬过冬天”

“唔,说这些做什么,”裴宁正俯着身把解下的披风盖到舒景悦膝上,抽空瞥了她一眼,不在意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赶紧帮我搬两趟东西”

“啊,行啊,正愁没事做呢,”沈眉和她处了这两年,见她眉梢微挑,便知道她不想提这话头,心道那张珏死得其实也挺惨,说出来要是吓到裴相公肚子里的小侄子的确不好,忙点头出去帮忙了。

裴宁让舒景悦坐在一旁休息,自己也动手去收拾了一下他们自己的房间,回来时竟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见他一手支在扶手上撑着脑袋,心里暖了又暖,也不去吵他,索性在他身边坐着。

舒景悦瞌睡了一会儿,大约也是被肚子里孩子的动作弄醒了,睁了眼左右看看,见裴宁笑着在一旁坐着,张张口,低声道:“唔,裴宁?”

“嗯?”

“你看着我做什么?小阳和远儿呢?”

“看看你打算睡多久?”裴宁这才笑起来,把他慢慢地扶起来,指了指窗外:“月亮都出来了,她们早回去睡了”

舒景悦一阵尴尬,点头道,拿起身上盖着的披风:“唔,那、那你干嘛不叫醒我”

“花好月圆,看着你便觉得欢喜,也就不想叫醒你了。”

“我我做了个梦,”舒景悦伸手挽住她:“好像又在梦里从小到大活了一遍,醒了就看到你,觉得心里真踏实。”

“嗯,那我们就踏踏实实过下去,好么?”

舒景悦见窗外果真是月如圆盘,一面朝她点头,慢慢笑起来。看着身边的人,便觉得这一世的几十年,都可以和她好好过完。

正如花好月圆。

番外·姚黄

粉色的大幅布料铺在绣架子上,架子边上坐着的男子手里捏着针线,却一直不曾动手绣,反倒是呆呆地瞧着那料子,似乎是陷在不知名的情绪里。

料子是极好的丝缎,即使是在他最风光的时候,也没有几次能得到这样的布料,更别说是现在这样的境地了。姚黄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竟忍不住坐到梳妆镜前,细细地看镜中人的容貌。

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好像还像七八年前,自己才十五岁,刚束时的样子。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看什么都带着笑,嘴上的弧度总也是弯弯绕绕的。

可是,要是洗掉粉妆,拆掉簪,那张脸,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觉得好看了吧。灰灰暗暗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在烛光里看起来简直有点苍白,眼角都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眨眼睛卖乖示好的时候,都要再三再四地挑一个可以藏得住皱纹的角度。

已经,这样难看了啊

那么那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娶他回去呢?

明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很尴尬的。他嚷嚷着跟布料行的掌柜的吵,想要再赊一次账,若是没有好料子做衣裳,他肯定会被新进府的两个歌舞子比下去的。要是真的连那两个小蹄子都压不住,他恐怕真的会被扔出府去,就算唐洛书好心给他口饭吃,也要受尽旁人的白眼了。

可是那店小二简直就像是天生来和他作对的,不光有意无意地把魏紫抬出来压他,还不停地嘲笑他买不起料子就别献媚邀宠。好不容易那掌柜的肯先把料子给他,却又正好碰上了景青和裴宁。

裴宁听说是赚了不少钱,对景青却还是很好,他背着身的时候,就听到她在给景青挑饰。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他受宠的时候,有过比那个还要好的,可是她对着景青那百般好千般爱的样子,简直像是要把那个粗糙又厉害的男人捧到手心里,藏到心尖上。那模样直叫他眼里一阵火辣辣地疼,攥紧了拳头就想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被这两个人看到,他们那模样,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像是在不停地嘲笑他,汲汲营营往上爬又有什么用,他比不过魏紫柔柔弱弱惹得唐洛书疼,也比不过景青坦坦荡荡做苦活养活自己,好像到头来,只有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的孤零零一个人。

明明低了头就能避开,可那店小二像是和他犯冲,一吵嚷就引得他们两人看了过来,突然之间碰上面,三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看着景青一反应就是去看裴宁,他倒是忽然觉得没什么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他落魄了,景青却嫁了个好妻主,所以风水轮流转,轮到景青看不起他了。

这样一想,就有点泼皮无赖的无所谓,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扭头要走,迎面却又碰上了旁的人。这大概老天看他丢的丑还不如以前景青被他嘲笑时多,想要公平一点,多几个人看着他落魄吧。

这也没什么,谁要看便看好了。

那个女人和裴宁差不多的年纪,为人处事却明显圆滑许多,张口一句话,竟然是替他解围的:“这话是怎么说的?买卖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难不成还不许人挑挑拣拣了?”

大约是看她衣着富贵,那东家也掉头训斥了店小二几句,转过头拱手跟他说了几句软和话,说是要把料子给他送去。

他抬了头,就看到裴宁和景青面上都有点尴尬,而他们边上的那女子显然是不认得他,倒是笑得坦荡荡的,朝他和善地笑了笑。

“不用,我不要了。”

他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说完了,便觉得面上火一般地烧,其实说到底,还是他不在道理,哪里有非要店家赊账的道理呢。他一说不要,那店家当然不会强追着要塞给他,这事也就过去了。他只隐约听到那女子和店家说着话,说什么“到底是个男子,也怪可怜的”,“店家也不要咄咄逼人”之类的。

他一边走,一边便骂自己太没道理,磨了这么久,店家都已经要把料子给他了,他却鬼使神差地说不要了,这一来,可要怎么压倒那两个水葱般的少年呢?

都怪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什么“夏小姐”,若不是她插嘴,说不定,说不定他就厚着脸皮拿了那料子了,反正在景青面前丢人,他也就全当是天道报应。

回了唐家,那两个新来的少年果然已经在挑捡布匹裁衣打扮了,总管也给了他一匹料子,他随便地伸手抓了抓,便知道只是些三流的料子,全然不像以前留给他的料子那样好。

人情冷暖,总就是这样,捧高踩低,又有谁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呢,只不过他原先是踩着别人的那个,而如今已经是被别人踩的了。

那料子虽然是鹅黄色的,却没有一点润泽的亮光,在日光里都显得黯淡,只是有总比没有好,他也只能谢了总管回自己屋里去裁衣。

可是还没到晚上,门房那里居然有人来找他,说是布料行的小二给他送料子来了,他满心疑惑地出门去看,竟真的是白天那个气势汹汹的店小二,一手捧了两匹料子,一边跟他道歉:“对不住了,姚侍人,这料子你快收下吧。”

“我说了不要了。”

“哎,您就收了吧,方才那个夏小姐已经付过钱了,说是如果你不收,她就要找我算账的,”那店小二唯唯道:“您大人有大量,刚才的事就别跟小的计较了。”

他心里一时就觉得堵得慌,那个什么夏小姐,她这是可怜他么?他还在愣,那店小二大概是怕被店家责骂,动作极快地把东西塞到他手里,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转身就跑了。

回了屋里,才觉得手上那几块料子柔柔软软地,在烛火里甚至看得出有润润的光边,显然是不错的料子,他却忽然间一点都不想裁衣服了,心里没由来地觉得委屈。

跟那两个少年同台献舞的时候,眼看着唐洛书眼里连一点兴致都没有,他也就意兴阑珊地跳了一段,全然没了跟那两人争风头的意思。

唐洛书对魏紫还真是宠得很,转眼肚子就大了起来,和他碰上几次面,各自也都没什么话好说,到底是一个一步登了天,一个慢慢陷进了泥地。

魏紫不怎么愿意和他在一处说话,他倒也是正好,这几天不知为什么,那个夏小姐竟托布料行的店小二给他连着送了两次不错的料子,像是对他颇好,不知是不是会跟唐洛书讨了他去做小侍。

他问过那店小二,这位“夏小姐”是夏府的幺小姐,上面有姐姐宠着,虽然将来不能继承夏家家业,但她自己也有一间书肆,富余得很。

若是她愿意收他当个小侍,他也算是能有个归宿了只是,她却一直不曾有过什么举动。

新进的两个歌舞子都跳得不错了,唐洛书几次看到他,都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他心里一直惴惴地,终于有一日,唐洛:“有人看上了你,想讨你去做个小侍,你自己觉着怎么样?”

他心里一慌,一个想到的就是夏初妆,她真的跟唐洛书要了他,肯把他领进门么?虽然心里的快活就要压不住地涌出来,他还是力持平静地问了一句:“是谁?”

“城东的李员外,昨天来喝酒的那位,”唐洛书对他的反应似乎颇有点意味,笑道:“怎么?我这里就这么不好,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了?”

唐洛书后面说了什么,其实他还没有全部听清楚,只听到不是那个人,心就好像被拴上了铁块扔进水里,直落落地往下沉,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只模模糊糊看到唐洛书对他点了点头就走了。

回了屋里,身子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软软地倒在床上,一动都动不了,枕边还藏了那块鹅黄的软料子,他那时大概是鬼迷了心窍,才会觉得那样身家清白,年轻有为的好女人会肯把娶回去。事实上,能有个垂垂老去的女人看得上他,他就该偷笑了吧。

可是他还是着了魔似的,花了一整个晚上跪在唐洛书屋子外头,求她不要把自己送给那个李员外。

没了平日里的妆容,唐洛书对他不像平常那样嬉笑“宠爱”,反倒好像多了一点真情,叹气道:“你到底跟了我这么些年,要真是不愿,那也就算了,什么时候我给你开了脸,跟魏紫做个伴吧。”

他什么都没有说,唐洛书二天竟真的回绝了李员外,说他年纪不小,脾气倒还比正当年纪的儿郎还要大。转而送了一个新进的少年给她。那李员外也就是那么一说,既得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自然也不会执意要他。

其实他很想狠狠拒绝唐洛书,给他开脸这样的话,若是一两年前说来,他心里定是万千欢喜,可如今听起来,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刺耳。

唐洛:“你不肯?”

他死死地咬了咬牙,只觉得手上那块绢子烫得手心生疼,一横心点了头:“我当然肯的。”

不肯的话,难道要厚着脸去求那个夏初妆收了他么?更何况,就算他肯没脸没皮地去求,还不知她是怎样的心思,多半,是要嫌他出身不好的。

选了日子,收个小侍算不上多正式,只不过多置办几样酒菜,一块红盖头就打了。听小凡说,景青已经给裴宁生了个女儿,像极了裴宁,她对夫郎女儿两个都宠得很,算起来,景青竟反倒是他们三个人中日子过得最好的。有一心一意对他好的妻主,还生了女儿,后半生都有保证,不像他,若是不抓牢这个机会跟了唐洛书,恐怕哪天病了死了都没人掩埋。

死了那点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正正经经开始盘算日子,一直塞在枕边的那一块料子,也被扔到了床底下。唐洛书叫他出去见客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担心唐洛书是反悔了,想要把他送给别人了,还特地打扮了一番,弄成往日里她最喜欢的模样。

可是到了外面,看到的竟是夏初妆。她带了一个黄背的说媒相公,指着身后的几口箱子和唐洛书说话。

唐洛书看了看他,便招手让他过去:“这位夏小姐今儿上我这里来提亲,要说和的是她自己和你,她想娶你做个偏房。按道理来说,我的确就可以给你做了这个主,不过既然你也在,我就叫你来问问,你自己的意思,是愿意嫁给她,还是不愿意啊?”

唐洛书只字不提先前说过要收了他做小侍的事,只问他愿不愿嫁,夏初妆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羞,又有点恼,视线一直停在他身上,好像只等他点了头就会把他娶回去。

他呆愣愣地站着,几乎每次看到夏初妆,他都特别窘迫,一次是被布料行的店小二羞辱,二次是陪着唐洛书出去时在酒楼偶遇,当时他正巧笑着讨好一个醉醺醺的女人,三次,便是现在,他扮成唐洛书最喜欢的样子,来应对她的求亲。

居然,这么荒唐。

只要有一点点理由,他都可以不要脸地说服自己,他还是不错的,他还是可以嫁给她的。只可惜,看着自己一身妖娆的装扮,再看向唐洛书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怎么也点不下这个头。

想嫁给她夏初妆做偏房的人,恐怕多了去了,只可惜,他如今的模样,恐怕连条件最次的也比不上了。

不只是夏初妆和媒人,就连唐洛书都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拒绝。他一扭头便出了屋子,留下怔愣的一屋子人,忽然觉得自己又好笑又可悲。

不知道怎么回事,夏初妆竟执意留下了那几箱子聘礼。大概是那几箱子东西实在合了唐家老爷的心意,到了晚上,唐洛书的正夫和唐老爷竟都来劝了他,要他就此答应了,嫁到夏家去享福。

“人家夏小姐说了,她还没有正室,你嫁过去,虽然只是偏房,却没有人会给你气受的,”唐家老爷已经上了岁数,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着:“她还说,她爹娘虽然不许她娶你做正夫,不过她家还没有主夫公公的,她又有自己的宅子,你也不用到公公面前立规矩,只要好好和夏小姐过日子就成了。日后生下一女半儿的,时间一长,她也就有机会把你扶正”

“我”

“这么好的事,你是提着灯笼也别想找着二回了,”唐洛:“跟着她不比在咱们家做个小侍好?你看早年嫁人的数据源,如今不就生了女儿光光彩彩地过着日子么?你身子至少比他干净,还不趁这个机会赶紧嫁了,你要不肯嫁,我也懒得跟你扯,改明儿就直接把你打晕了送过夏府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说话,终于起身走了,临走还吩咐人把夏初妆留下的一口箱子抬了进来:“这是她关照了给你添妆的,免得你自己觉得寒酸,觉得委屈。”

他枯坐着,直等得蜡烛快要烧尽了,还是动不了身子,老天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给他一点甜头,再给个更大的苦果子,再给多一点甜头,那后面,是不是又一个更大更大的苦果子呢?

僵坐了半夜,眼看着蜡烛烧到最后哔哔啪啪地响,他终于把箱子开了过来,里面是上好的粉红绣缎。

嫁人做正夫用的是红色,偏房当然就是粉红或者玫红,她送这个,是想要给他做嫁衣么?

捏着针线,胡思乱想着,就又把后半夜坐了过去,桌上的那缎子,还是柔柔的,软软的,用手抚过去,服帖而光滑,水样的润泽。

沾了水把脸上的脂粉抹掉,低垂着眼去看铜镜里的人,那张面容又熟悉又陌生,怎么看,都是挡不住的种种瑕疵。

其实,她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在丢丑。嫁给她这么好的事情后面,说不定会有个更大的苦果子,说不定,这一回丢的丑,就会把他彻底踩死在泥沼里,永世不得翻身吧。伸手摸一摸,脸上凉凉的,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他木愣愣地看着桌子上铺开的大幅料子,忽然间跪下去,拼命摸索着找出了扔在床下的那片鹅黄,死死捂在手里。

那个人,是真的对他很好啊反正,他现在也已经这样了,能不能,就当是堵上最后的一点点资本,求老天,把他所剩无几的运气都用上去,说不定,还有那样幸运的可能,真的能和她一直过下去呢。

三天后,粉红的料子成了耀眼的嫁衣,他透过盖头看到那个人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手心里很干净,只有指上有几个薄薄的茧子,牵上去觉得干干的,软软的,很暖和。带着他走,带着他拜了父母,一直一直,也都很稳。

忽然就觉得,这一场压上了他所有运气的赌局,他一定会赢。

番外·很多年后

“你、你给我老实说!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让当号的人送了回来?!说!”

明亮雅致的宅院里,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上位,一手扶在椅子把手上,一手捏紧了,不知握着什么东西。恼火地看着立在屋子正中的少年。连站在边上伺候的两个侍从也看得出他是当真恼了,两人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便悄悄退了出去。

那少年却浑然不在意,只朝他捏得紧紧的手里看了一眼,随意道:“那天我和袁姐上街逛花灯会,钱袋不小心叫人偷了,没钱雇车回来,袁姐就让我把那东西先押给别人换钱了。”

“混账!你娘亲的一片心意,就是叫你这样糟蹋的么?!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爹,你既然把东西都送我了,那就是我的东西,我和袁姐有急用,拿它换点钱有什么关系?”少年虽见他气急,也不敢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了,稍稍站直了一点,倾身上前一步道:“再说这玉虽好,却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宝贝,你要是喜欢,我让娘和姐姐多注意着,挑十块八块回来,保准每个都比这块强。你那么大火做什么?”

“你还敢狡辩,我早就说过,袁婵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好东西,你不但不听,和她私自去花灯会,还我、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

“爹,你不就是看不上袁姐家里没钱没势么,我可不像你一样嫌贫爱富,我就是喜欢袁姐,想和她在一起!”

“你、你这不孝子,我”

“娘娶你的时候,不也没有嫌过你么?再说,娘不是也说她原先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的么?”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话赶话地三两句过去,少年索性拔腿就走,座上的男子气急,一撑椅子就要起来,紧走着赶了两步,脚下却忽地一个趔趄,边上的侍从来不及赶上来扶,眼看他直直地绊倒在地。

少年一时没听到身后的动静,等再看时,已见父亲摔倒在地,这一下也吓住了,连忙回身要来扶他,就看到母亲和姐姐匆匆赶了过来。

“阿景!”裴宁听到下人来回报说少爷和老爷吵了起来,便赶过来了,在小院门口正遇上刚下马还抓着鞭子的女儿,两人一道进来,却正看到舒景悦扑倒在地。无奈离得还有几丈远,她赶过来,也只来得及把自家夫郎抱起来揽在怀里:“摔到了么?有没有伤着哪里?”

裴致远看母亲满面紧张地上下检视,心里既觉得温馨又觉得好笑,虽然父亲腿脚不灵便,的确摔了一下,但院子里都是日日有人洒扫,连块小石头的都没,想来是不会磕着碰着。因此见弟弟手足无措地垂站在一边,虽不知他到底做了何事惹恼父亲,也还是有点不忍,招手道:“小鬼头,还不过来跟爹爹认错!”

“姐,都说了别叫小鬼头。”裴曦一皱眉,习惯性地辩驳了一句,却还是乖乖地靠了过来,凑到裴宁身边问道:“娘,爹没事吧?”

裴宁并不理会他,见舒景悦攥成拳的一手微微颤抖,便伸了手牢牢握住,朝一边的侍从斥道:“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主夫相公若有一点闪失,你们就不要在我裴家做事了。各自去账房,支了月银走吧。”

裴家在扬州是出了名的待下人好,只要做得合裴宁的心意,那待遇恐怕整个扬州城找不出二家。因此家中下人大多极不愿离去。那两个侍从再三磕头,一面苦苦认错,裴宁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舒景悦摇了头,对他们道:“今天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还是各自下去做事。”

那几个下人如蒙大恩,久在裴家的下人都知道,裴宁看似好说话,但容不得下人犯错,一向赏罚分明;而主夫相公舒景悦,面上虽不说,心里对下人却要宽厚一些。更重要的是,如果舒景悦同意饶他们这一次,裴宁是绝不会驳了他的意思的。因此连连谢过他,利落地爬起来去做各自的事了。

裴宁见他想留下那几人,也就随了他的意思,只一俯身把他抱起来:“回屋里去,我给你好好看看”

儿女都在一边,舒景悦猛然被他抱起来,面上便是一红,伏进她肩上低声道:“你做什么?事儿还没说完呢。”

裴宁抿着唇,只说了一句“身体要紧”,吩咐女儿去请家里的大夫过来,便理也不理还愣愣站着的一旁儿子,抱着舒景悦往屋里走。待到裴曦反应过来,眼前早已没了两人身影。他摸不清母亲对自己一言不是什么意思,心里微有些憷,不敢跟进去,便只好在院子里站着,想着等姐姐回来替自己求个情。

屋里的情况,则是裴宁把舒景悦小心地放到床上,绞了帕子给他擦手,伸手摊开他的手心,疑惑道:“怎么就那么直直地摔下去,也不伸手挡一挡肩上磕着了么?”

“我没事,就是刚刚几步走得急了,才给绊着了,”舒景悦被她摊开了手心,也就把东西放下了,见她还是皱着眉,便朝她笑笑,抬手去触她的脸:“你别这么板着脸,他们都叫你吓到了。”

“我才是叫你给吓到了,就为这东西结结实实摔了一下啊?”裴宁看着他放下的东西,正是那年他怀着裴曦时她送给他的玉坠子,便无奈地笑了笑:“你啊,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下回啊,你记得给我先护着自己要紧”

裴宁拿起链子,掰开金属扣,给他戴在颈上,一面摸了摸他的头,凑近了才觉得他的呼吸比往日要短促,不由也急了,沉声道:“跟我说实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唔,左边膝盖,哎下面点,嗯就那里,有点疼”

裴宁一边摸索着,一边卷起他的襦衫,见膝盖下肿了一片,心里又急又气,恨声道:“做什么不早讲?”

“哎,疼真疼你轻点”舒景悦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刚才那么大、唔,那么大气性,我怕你起急火来吓着孩子了。”

“疼也是该的,”裴宁一看他眼中蒙着水雾,便知道他当着疼得厉害,再有什么气也都散了,手上动作尽量放轻,一面揽着他靠近自己怀里:“这两天别乱走动了,再床上多歇着点,啊?”

舒景悦被她按在怀里,觉得她手上或轻或重地按着,身上也没那么难受了,便点点头:“知道了,你说起这话来,简直比咱们家请的那个眭大夫还像个大夫”

三折肱成良医,若不是舒景悦的身体要加意小心地养着,她也不会这么娴熟。裴宁为怀里的人心疼,温和地“嗯”了一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躺好,一边拨开挡在他额上的长,这才笑了笑:“小鬼头怎么惹你生气了?过会儿我好好教训他去。”

她这一提,舒景悦又想起儿子的事,面上便是一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裴宁说了,恼道:“他怎么会看上袁婵那个好吃懒做的东西?真要和那女孩子在一起,以后有得苦头吃。何况,袁婵她算什么,他竟敢就这么把这玉坠子当了,简直是、咳咳,简直是混账”

裴宁听着,见他激动,忙抱着他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哄道:“你别急,他才不过十五岁,哪里就谈到和谁在一起的事了?都还早呢,别急,啊”

“说我嫌贫爱富,他哪怕是看上咱们家哪个下人的女儿呢,只要人老实,肯上进又待他好,我也没有不许的,可袁婵那是什么人,不过是个顶顶没用的酸秀才,考了这么些年还考不中,偏还赖着一把年纪的袁管家养着,小鬼头要嫁了她,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嗯,你说的是,”裴宁抱着他,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止住他的怒气,点头道:“咱们小鬼头啊一句话说到底,那是没经过什么事,信着那袁婵甜言蜜语哄着,好好儿跟他说理,再让他多看两年,他不是不懂事理的孩子,自己会看明白的。”

“可他现在犟着呢,死活要和袁婵在一块,”舒景悦听了这话,心里才算稍微放下一点,可想起儿子刚才那心如铁石的样子,到底还是担心道:“你一贯比我会说理,你和他好好说啊,别跟今天这么冷着个脸哎,你笑什么?”

“这事我和远儿去办,你好好歇着,别替小鬼头操这么多闲心,”裴宁把他按进被子里,俯身在他脸上亲着:“去年冬天你才病了一场,如今又快入冬了,你若是再病倒,我保准这一个冬天都不和那小鬼头说一句话。让他愁死。”

舒景悦原本就怕她因为儿子跟自己吵架要敲打儿子,一听这话,更是一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哎,别,我不会说话,才闹得他跳脚的。你和他好好儿说,一定把他劝好了,别真的猪油蒙了心,跟了袁婵吃苦受累一辈子我、我可看不得,他是我拼着命生下来的儿子,你就呼,你就忍心么”

他喘得急,裴宁原本让他躺着,现在却也不得不把他重新抱起来,靠在自己胸口半坐着。一边替他揉着胸口顺气:“别急和你说笑呢,怎么还当了真来,喝口水”

“怎么、怎么能不当真,那是我们儿子”舒景悦眼中红了一下,避开她端来的水杯,埋进她怀里:“我看不得他受苦,咱们就让他一世都平平顺顺的,不成么?”

“成,当然会的,他会的,”裴宁听到他低声的哽咽,知道他自己年少坎坷,心里才更怕儿子所托非人,将来要受屈。连忙点头,放下杯子抱紧他,柔声道:“我们看着他,不会让他真的吃苦头的”

舒景悦莫名地有些委屈,更深地伏进她怀里,依旧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暖,十几年没掉过的眼泪,也就这样轻易落下来。仿佛她把自己抱住,就不会让他再有一点伤痛:“裴宁你跟他好好讲道理”

“好,好我会的,”裴宁摸上他的脸,细心地擦了他面上的一点泪痕:“我保证过,不叫你再受累,不叫你再受苦你这眼泪,不是在打我嘴巴么?”

“我没”舒景悦凑上去,压着她的唇亲着,含糊道:“再没有人能比你更好了我才希望小鬼头的妻主能和你一样待我一样,待他好”

裴宁笑起来,眼角也有了明显的纹路,拥着舒景悦在怀里,享受着他难得的主动,眯了眯眼道:“我今天不理他,是教训他不该冲撞长辈,更何况,他明知你的身子急不得,却还敢跟你一路顶嘴。”

舒景悦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被裴宁止住了,摇头道:“不要替他说情,我们是他的父母,当然不会因为他错了一点就怪他,可他将来,是要嫁人,要侍奉妻主的长辈的。如果也是这样的性子,岂不是叫他妻主为难,给他自己找难堪么?”

“我们虽然从小宠他,但也是教他读这不对,可性子却耐不住,”裴宁一手给舒景悦梳理着长,一边在他脸上轻轻抚过:“我就是要压一压他的性子,让他知道凡事不要太过肆意。”

“这事唉,原本该是我的事,我没能教好他,”舒景悦原先闭着眼,只觉得她的气息暖暖的,痒痒的,便忍不住睁开眼来,抱歉道:“你在外面忙,还要管家里的事”

“你还要怎么好?这十多年,家里的事你没让**过一点心,哪家的夫郎也不会比你做得好了,”裴宁在他鬓边揉着,一边道:“小阳和远儿,已经能把外面的事管起来了,我如今可是闲得很,有的是时间好好磋磨那小鬼头的性子。你就安心地给我好好歇着”

“唔,等到他嫁了好人家,我才敢真放心,”舒景悦摸索着要把脖子上的链子解下来,一边道:“那你冷他一天,明天过去,就把这个也给他带去吧。”

裴宁拉住他的手,不许他解下来,一边摇头:“给他做什么?让他再当一次?”

“他不会了,小鬼头不是那么不懂事的孩子”

“这个你带着,原本就是我送你的,”裴宁还是不同意,按着他的手:“他那里你也送我也送,亲朋好友送的饰成堆,哪里缺这个。再说,你戴了十多年,乍一拿掉,我可不习惯。”

“可你不是说,这是将来要传给他的?”舒景悦拨开她的手,疑惑道:“他也束成年了,我”

“当年不过一句闲话,你倒是记得清楚呢,那怎么就记不得我关照你万事把自己的身体摆在前头?”裴宁假意作恼,意味深长地道:“不给他,这是我的东西,就像这对耳环,只能给你一个人过去的我,现在的我,都在这里头”

舒景悦一时不解她的话,听到不给儿子,心里却古怪地觉得蓦然一松,又是安心又是欢喜。心道自己实在是没道理,活了这么一把年纪,竟为了这么一条链子在心里和自己儿子拈酸吃醋呢。可转**一想,又觉得裴宁说这东西和耳环一样,又觉得心里莫名地甜蜜。不自知地伸手在耳上捏了一下,那珠子戴了许多年,还是温润而浑圆。

裴宁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伸手把他抱紧了,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等明天,我去和小鬼头说说道理,要是真说不通,干脆把小阳叫回来,反正他一贯最喜欢跟着小阳喊前喊后,小阳说话比我说话还听得进。”

两人还在说话,眭大夫便提着药箱来了,裴宁依旧抱着舒景悦,只把他的手递给大夫,见他把了脉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神色,才稍放下心来,问道:“快入冬了,这时令他身上容易不爽,烦劳眭大夫想想法子。”

“东家,老爷身上这两年已经好了很多,只要长时间照着方子调养,虽说入了冬,也不会有多少不适的,”眭大夫拱拱手,一边收起药箱,闲话道:“我看到二小姐和小少爷在外头站着,像是有话要和东家说,这是不是让他们进来?”

“唔,让他们等着吧,”裴宁挥挥手,一边道:“去跟门房说,等大小姐一回来就让她来见我,对了,过会儿,你替我把袁管家叫到书房,就说我有事跟她说。”

眭大夫答应了一声下去,舒景悦在床上动了一下,疑道:“你叫袁管家做什么?袁婵虽说不好,可袁管家在咱们家做了这么多年,可没什么错处啊”

“放心放心,”裴宁拍了拍他的手:“我叫她不是要难为她,就是跟她商量个事你啊,真是闲不下心”

舒景悦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却又道:“哎,你这么急着叫小阳,她刚回来总得先跟她夫郎见见面,门房那么一说,她指不定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又要心急上火的。”

裴宁哭笑不得地点头:“是是是,我知道了,相公,现在为妻命令你立刻歇下不许再想别的事了。”番外·很多年后2儿女债和老来伴~

正如舒景悦所说,门房传了裴宁的话,舒阳自己院门都没进,缰绳一扔就往裴宁书房去了,进屋时正与刚出来的袁管家打了个照面,匆匆招呼了一声,便敲了门进去。

“裴姨,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哦,你先坐,”裴宁给她倒了杯水,示意她坐下来,才道:“小鬼头今天把你小舅气着了,父子两个正僵着呢。”

“什么?小舅没事儿吧?”舒阳一惊,见裴宁面色如常,猜测舒景悦定不会有什么大事,才放下心来,笑道:“小鬼头闹什么别扭了?一会儿我上他院子里,好好说说他,让他给小舅赔个不是。也好叫小舅消消气。”

裴宁点头笑笑,把下午的事和儿子对袁婵有好感的事都和舒阳说了,推了杯茶给她,一边道:“这事我跟你说,一来是因为你打小就懂事,这事你绝不会在外面乱说,二来,也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小鬼头从小在你身边跟前更厚,也肯听你的话,你觉得他这回的主意怎么样?”

“简直是胡闹!”舒阳仔细听了,略想了一下,一扬眉拍桌起了身,怒道:“袁管家家中境况如何且不去说它,单是袁婵本人,那是一个只懂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的绣花枕头,小鬼头要真嫁了她,日后有得后悔!我去和他说。”

“你小舅和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想了一下,小鬼头这次倔得很,他又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总以为是咱们嫌贫爱富,倒觉得他们两个人是真心的。要光凭说的,恐怕你的话他也不一定听得进。”

裴宁点点头,拉着她重新坐下来,一边道:“我方才,把袁管家叫来,也是和她说说这事,她在咱们家也不少年了,可以说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袁婵的心性怎么样,她更不会不知道,所以,我把她打到苏州分号去待一个月,我好把小鬼头的事处理了,要是有涉及袁婵的一些地方,她也不会在这里两头为难。”

舒阳一皱眉,思量了片刻,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又想到裴曦自小是被她们宠着长大的,心思比旁人要更直率纯净,却也容易一时看不清事情的内里,点头道:“小鬼头人小,脾气倒是大,借着这事磨磨他的性子也好,就算他对那袁婵真有一点感情了,趁着年纪小,要断也还容易。”

“正是,他和你亲近,所以这黑脸我来扮,好人你去做,得让他自己想清楚了,别再犯这种糊涂。”裴宁压低了声音,把盘算好的事跟她说了,一边道:“你小舅今天骂了他几句,他倒还来脾气了,我为了这事把他冷落了一天,叫他好好想想。你待会儿也自己回院子里去,今天就不要去看他了。”

舒阳虽然宠爱幼弟,却深知裴宁这是为了他好,也就点头答应:“哎,行。原本还给他挑了好些礼物,看来也只好等这事过去再给他了对了,裴姨,开了春小鬼头毕竟也十六了,你有没有想过给他定哪家亲?”

“我看夏家的大丫头从小和你们玩在一处,人品稳重又诚恳,对他也挺好的,夏小姐那里,又能把他当儿子一般疼,”裴宁想了一下,回道:“要真是嫁,他嫁去夏家,我和你子去了。

过了两日家里便摆宴过冬至,裴曦因着那天的事,不敢像平常一样热闹地叽叽喳喳,一顿饭的功夫都在自己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见不但母亲对自己视而不见,连往日最宠爱自己的两个姐姐也是冷冷淡淡的,舒阳甚至在他身边坐着都没和他说一句闲话,心里便已经委屈难过上了。等听到裴宁把袁婵教唆他当了玉坠子的事拿出来说,更是又羞又恼,低着头不肯说话。

“曦儿,你明年开了春才不过十六,我且当你还是个孩子,这事暂不罚你,”裴宁开了口,边上一家人也都安静下来,听她说话,便又听得她道:“但袁婵已经二十有四,还有个秀才功名在身,总不是不知书不懂事的小孩子,这事情,我要罚她。”

“娘?为什么要罚她?是我自己自愿的”

“没有她提议,你会想到这么没出息的法子么?”裴宁似乎有点不讲理,硬是道:“小阳,你去给我把那丫头带进柴房关着,没我同意谁也不许给她送吃的用的。”

“娘!你不能这样做,她、她是袁管家唯一的女儿。”

“就算袁管家在,她也不会不同意的”

裴宁淡淡道了一句,舒阳已经站起身来要去照办,裴曦连连扯裴致远的衣袖,见姐姐不理自己,又看向父亲,舒景悦似乎想说什么,看一看裴宁的脸色,却也沉默了,裴曦这才急了,却还急中生智,慌忙道:“那、那她有秀才功名在身,你不是朝廷命官,不能关她。”

裴宁看向儿子,这回倒多少有点赞赏的意思,大约是满意他在惶急之中还能有脑子想到这一层,点头笑道:“这样说倒也对,致远,你拿着我的拜帖,去知府府上走一趟,跟她说今儿裴宁为了家宅安宁要知法犯法一通了,让她通融一下,睁一眼闭一眼就好。”

“啊,这好,我就去。”

裴致远一看母亲眼底含笑,心里便一通透,朗声答应着走了。裴曦见跟自己最亲的两个姐姐都走了,母亲又是一脸绝不容情的样子,只好到舒景悦身边跪了下来:“爹爹,你劝劝娘,袁姐她她就算有错,也不要大冬天地关到柴房去啊您帮我劝劝娘吧,她最肯听你的了”

“你还有脸求你爹爹?”裴宁眼神一厉,一把把他按回自己座上:“他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你倒是一意孤行得很,从今天起,这事我说了算,就算是你爹也说不了情。”

舒景悦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被她扶着进了屋,才疑惑道:“你唱的这是哪出戏?干嘛把一屋子人差使得没头苍蝇似的左右乱撞。”

“我给小鬼头演三娘教子呢,”裴宁呵呵一笑,让他坐到一把,自己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查看他腿上:“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唔,那就都随你,不过,你还要吓唬小鬼头多少时候?”

“我看凭袁家丫头那点子忍耐劲,最多两天,最少么,今天晚上就能见分晓。”裴宁眼中柔下来,慢慢给他揉着腿:“好了,你先上床去歇着,我去看看小阳她们那里的状况。”

果真如她所说,晚上舒阳带着人把袁婵关进了柴房,还没等到月上中天,裴曦便跑去看她,偷偷给她塞了吃的。

“袁姐,我会求我娘的,你忍耐几天”

“什么?曦儿,你还不能放我出去么?”袁婵本以为他是来放了自己的,谁知竟是叫自己忍耐,心里老大不舒服,怨道:“不就是一个玉坠子么,能值多少钱?你娘平常给你的零用都不止那么多,干什么要兴师动众的啊?”

“那、那毕竟是我爹送给我的,我想过了,照理说,是不该卖了,”裴曦被众人冷落了两天,也反省了一些,摇头反对道:“我们跟爹和娘亲认个错,我再去求求爹爹,爹爹其实最惯着我了,他要是肯帮我求娘,娘就不会再追究了”

“你爹那脾气,真这么容易?”

“嗯,我总之我去求求看,袁姐你就先忍一下,来,这个给你,”裴曦递给她一个油纸包,安慰道:“我会给你拿吃的过来的”

“可、可这儿怎么睡啊?又没被子又没床的,”袁婵恼恨道:“你姐也真够心狠的,就这么把我扔进来,连件衣服都不让带,要不你先去求你姐,让她给通融下,好歹给我拿床被子来啊。最好就偷偷把我放了,反正柴房这么偏,你娘天天那么多事情,根本不会过来看。”

“这这个可能不行,要是被娘知道了,会连累大姐被责骂的,娘看上去好说话,其实心里拧着呢,要不是真的把她说通了,她是绝对不肯放你出来的,”裴曦立刻摇头,对双亲的性子倒是拎得清,一边又劝道:“你拿点稻草嘛,二姐说稻草也可以御寒的”

他的口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袁婵勉为其难地看了看左右,打开他递来的油纸包,又现只有两个包子,心里更是不快,转**想了想,喜道:“我想到有个法子,可以叫你娘快点放我出来。”

“什么办法?”

“你跟你娘说,是你要把那玉坠子当了的,你是为了怕被你爹骂,才说是我的,”袁婵得意道:“这样一来,你娘就不好关着我了。”

裴曦低了头,轻声问道:“那我呢?”

“你爹娘从小都惯你,再加上大小姐在边上维护,他们肯定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最多就是还跟前两天一样,生你几天闷气,气劲儿过去了就好了。”

“我我先去问问大姐”

裴曦沉默了一下,眼里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一转身跑开了,谁知还没出仆从住的院子,便被一人抱了个满怀,抬了头看到是舒阳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的委屈一下子都上来了,照着她的肩上就狠狠捶了一拳:“你们都不理我呜,都不理我了”

“傻小子,谁不理你了?”舒阳拉着他到自己屋里,绞了热手帕给他擦脸,温柔道:“我这两天不和你玩闹,是想让你好好想想,自己做的事,有没有哪里错了?”

“呜,我、我知道了,我不该把娘送给爹爹的东西当了,”裴曦又听到她温和地和自己说话,心里的话便都倒了出来,哽咽道:“那,那时候是我一下子没想到嘛,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爹会那么生气真的”

“那我们先撇开这件事,方才你是偷偷去看袁婵了吧?”

“嗯她那里没吃的没喝的,又没有取暖的,怎么能待得下去啊,”裴曦抓住她的手,一边道:“大姐,你帮我和娘说说情吧”

“你们说的话,我也都听到了”舒阳拉开他的手,给他倒了杯热茶:“小鬼头,我来问你一件事”

裴曦不知她为何把话岔到了这里,但他一向依赖这个姐姐,听到她要问话,也就点点头。舒阳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你小时候作弄过夏家的大丫头,后来害得她摔进了池子里,娘和爹爹要打你,最后是怎么了结的?”

“唔,大姐说,是你不小心把夏家姐姐撞下水去的,二姐也说,是她没抓牢夏姐姐,不是我故意放手的”裴曦想了想,贴着她手臂道:“结果大姐和二姐被罚抄三十卷经书,还被罚了一天禁食”

“嗯,那夏家的丫头,又是怎么说的?”

“她也没有告我的状,还说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能怪你和二姐,”裴曦这回倒回答得快,一边道:“然后我就觉得她人还不错,没再捉弄过她了”

“是你犯的错,我和二姐是因为不忍心你受罚,夏家丫头也是觉得你没有坏心,所以把事情都抹过去了,还在娘那里跪了一个时辰替你说好话,”舒阳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但方才,袁婵却要你自己到爹娘面前去认错,替她脱罪,是不是?”

裴曦蓦然睁大了眼,似乎是听出了她左一句右一句看似没有关联的话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愕然道:“大姐?你”

“若是真心待你好,她怎么能忍心叫你去背这个错?怎么忍心叫你继续像前几天那样失魂落魄地受委屈?”舒阳直击要害,揽着他的头轻轻安抚:“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待你尚有一分真心,那她也是个害怕承担责任,没有担当,没有能力好好照顾你的女人。为这样的人,你却和你爹吵翻,值得么?”

“我大姐”裴曦跳开了,睁着眼已经要落下泪来,犹自摇头:“可是,娘那样关着她,换了谁也受不了啊”

“小舅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他要的,只是你将来能找个真正有担当,对你好的人,不要受苦。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舒阳把他捉回自己手臂间,正色道:“你看关在那柴房里很难过,是么?”

裴曦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她制止了,舒阳继续道:“你见过咱们用来存酒的地窖么?小舅从前,还被人冤枉偷了人参,在地窖里关了好些天,可他想到的,凡叔偷着给他送吃的,可他想到的,是不能总连累凡叔后来若不是裴姨救了他,他也许,就死在那地窖里了。那时候,他撑着不能死,为的也就是还要照顾我和爷爷”

裴曦睁大了眼,在他的记忆里,总是看到母亲对父亲温柔呵护,从来不肯娶偏房不肯纳侍,外头人也多是巴结他们,对他也是“小公子小公子”地叫着。他还觉得父亲太世俗,却从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这样的过去。

“那个什么袁婵,可配不上我们家的小鬼头”舒阳见他愣愣地,心里也软了,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自己屋子门口:“明天去和你爹爹道个歉,以后也好好擦亮眼,别这么莽撞不懂事,知道么?”

“可是大姐,我、我把爹爹气成那样”裴曦原本还直点头,一回想却又憷了,哭道:“他会不会还不理我”

“天下父母心,他怎么舍得不理你?”舒阳拍了拍他的肩,轻松笑道:“好了,你好好想想,袁婵么,我自然会把她放了,打她以后别再来烦你。”

裴曦似乎还是有点犹豫,但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也就一点头,抹了眼泪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惹爹生气了”

舒阳送他走进屋里,笑了笑,回到柴房把人放了。袁婵还不知生了何事,只以为裴曦真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了,忙把舒阳谢了又谢,匆匆忙忙跑了。

舒阳看着下人把他带出府,又看着人把门关上,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原本想回自己院子,却见裴宁和舒景悦院子里还亮着灯,轻轻走过去,果然看到裴宁在书桌边坐着。便笑着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舒景悦虽靠坐在床上,也看到了她的身影,目送她回去了,才朝裴宁抱怨:“原来你们一个演恶人,一个演好人,倒把我蒙在鼓里。”

“呵呵,告诉了你,你说不准又会觉得我太狠心了。这么变着法儿地伤儿子的心。”裴宁扶他躺下来笑着说,一边在他身边躺好。

“其实这样也好,他现在掉点眼泪,总好过日后受苦的,”舒景悦窝进她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只觉得无限的安心和欢喜:“裴宁,我当真觉得,儿女是债,不过有你一道还,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们谁都不许丢下谁”

裴宁只笑笑,把他拥得更紧一点。想着舒阳的稳重,裴致远的机灵和裴曦的真纯,低了头亲他:“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完结。

唔,现在滴主更滴是新文

不过暑假闲着,说不定7月底也会再挖个女尊新坑。新坑滴男女主,个性会跟这篇有很大区别,呃。好吧,我知道这是废话,世上也没二对一模一样的裴宁和阿景……

如果开的话,俺会在群里和这篇文文案链接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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