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交
九天殿的大门发出一声悠长地吱呀声，缓缓被推开一道缝，一个银发苍苍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空中舞动的金龙消散，紫红色的剑气亦消散，衣袍须发自然无力地垂下，天游真人端坐，柳道长傲立，瞬间九天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拐杖杵地声和蹒跚的脚步声，此刻显得异常响亮。
“祖师爷爷，放过这些可怜的弟子吧。”老婆婆声音沙哑低沉，显得有气无力。
这老婆婆正是双目失明的剑仙七子老五霍千语，不想如今已佝偻驼背，几乎是弓着身子拄着拐杖，银发垂下几近触及地面。
仲夜抬起手臂，幼小的手指指着霍千语，道：“你可知错？！”
霍千语一愣，随之哇的一声，忽然神神叨叨的咕哝些含糊不清的话，隐约可闻：“不敢了，祖师爷爷，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一会忽然换做哀求状：“祖师爷爷，饶了弟子们吧，绕了弟子们吧……”一会又忽然瞪着白白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远方：“不能去，不能去，绝对不能去……”一会又浮现一脸邪恶奸笑：“都得死，都得死，咯咯咯，全都得死，咯咯咯……”
“霍师姐！”天游真人雄厚的声音响如洪钟，其间蕴含了几分内力。
霍千语微微颤抖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没有黑色眼珠，只剩眼白充满两个眼洞。白色的眼洞里忽然流出泪来，两行清泪滑下，滴落到地的声音清晰可闻。颤抖的嘴唇用力努了努，带着哭腔道：“天游，杀了祖师爷爷，快杀了祖师爷爷！”
天游真人不知所措的望着神智异常的霍千语，再看那个站立在大厅中央木桌上的孩童，心生一阵怒火，提剑直指，喝到：“弄个鬼童子来吓唬人，我剑仙门岂容尔等妖魔邪道撒野！”
仲夜转头望向天游真人，神情自若，幼小的脸蛋上浮现一种诡异的镇定，忽然轻轻一笑，似乎是无言的挑衅，他在等着天游真人出手！
柳道长在天游真人之前先出了手，一张符篆飞来，凌空炸裂化作蓝色光幕，将仲夜和鬼太子笼罩其中。
仲夜抬头望着满天流转的光幕，淡淡地道：“天游，闲月，我在九死渊等你们。”说罢身子一软，仲夜倒下……
霍千语的拐杖也脱手落地，佝偻的身躯也忽如一滩软泥倒下，柳道长察觉，却已来不及去扶住，刹那间一道白影掠过门缝，遽停在霍千语身旁，一只手臂揽住了倒下的霍千语。
“千语，你怎么这么傻？”
“萧师兄”霍千语白色的眼睛用力张开，似乎想要看清楚揽着她的这个人的面容。
剑仙七子老三萧闲月，虽然失去左臂，但身形依然挺拔，浓眉如剑，眉宇间透着坚毅之气，脸庞棱角分明，双目深邃凌厉。
萧闲月微微用力，将霍千语抱得更紧，温柔地道：“没事的。”
鬼太子抱着倒下的仲夜，道：“杀完了鬼域，再杀剑仙门，倒挺一视同仁，公平至极公平至极！哈哈哈……”，又看了看憔悴的霍千语，吧唧着嘴道：“看来，你就是当年收到神识的人，怎么是这疯婆子模样？”
说完感觉有一双凌厉如炬的眼睛正看着他，鬼太子也不畏惧，直接与之对视，发现正是萧闲月。
萧闲月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有些疑惑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白衣老者，枯瘦了容颜白了双鬓，依然一眼即可认出，那是三十年未见的柳花明柳师兄。
柳道长也回头看了一眼萧闲月和霍千语，心底不禁涌起悲怆苍凉之意，而神情却没有丝毫显露。
“霍师姐，萧师兄，你们来的可真巧，我正让知白前去通知你们呢。”天游真人转身坐回上方木椅之上，掌门沉稳威严之气肃然。
萧闲月扫了一眼鬼太子、鬼童子和柳道长，答道：“千语说今日有客登门。”
天游真人与柳道长都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霍千语，尽管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但却未有半点轻视。
剑仙七子老五霍千语，天生一双通灵之眼，望穿天道轮回，看透人心谄媚，晓过往，知未来。
可惜鬼王一战，双目不存，从此变成神神叨叨的疯婆子，画地为牢三十年未踏出孤雁峰。现在忽然出现在天道峰九天殿，可见虽已无通灵之眼，然占卜之术未尽失。
刚才与柳师兄的一招，天游真人能感受出来柳师兄的功力精进了不少，远不止六级剑仙实力，萧师兄亦得成九级剑仙出关，霍师姐那些神神秘秘的占卜似乎也更进了一步，想来万师兄修成鬼王也不无可能，当年的剑仙七子个个天赋卓越，是否能触摸到神道的大门？
“柳师兄，你还不相信？”天游真人长叹口气，似乎勾起了不愿想起的过往，“孤帆祖师爷尚未登入神界，万师兄当年之所以入魔也是孤帆祖师爷的计谋”
柳道长深凹的双眸望着依偎在萧闲月怀中的霍千语。他深信着万师兄，可是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往另一边，他开始质疑当年的事，当年霍千语说的话。他从未相信却也不曾忘记，一字一句依稀在耳畔清晰，三十年来枯坐在汐川岸边的重山寺中他回想过无数次。
庄严的九天殿，雄伟的九天殿，七个剑道天才在这里受封时的激情与豪迈没有一丝留存。冷冰冰的墙，冷冰冰的木椅，似乎在嘲笑着大殿中四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还有剑仙七子当年叱咤风云时的风采？
柳道长深陷的眼窝透着无尽的悲凉，和万师兄对酒当歌，对月剑舞的过往历历在目，可是这冷冰冰的大殿，冷冰冰的山峰，无情的将他和万师兄遗忘了，连那些过往也都抹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正上方墙上悬挂的那柄断剑是剑道的象征，此刻也透着无尽的凄凉。世间修行之路千道万径，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道，剑道只是其中的一条路，柳道长很早就领悟到了这点，所以在剑道为尊的剑仙门，他毅然修炼了符文之道，终也有所成，但是千道万道不离其宗，无外乎两种，一为修神，一为修煞。神与煞，道，不同，势，不两立，修神之人岂能用修煞那等摄魂夺魄的邪恶手段。
剑仙古典中，关于剑仙门中最后一位突破九级剑仙之境的记载是份残卷，只记载着孤帆在天道峰领悟天道，突破九级剑仙，随后下山寻灵脉凝结神元，到此便没了下文，世人都传孤帆已经升入神界，却实无任何凭据。
柳道长深吸一口气，如果这几百年来孤帆一直没有化神，而如千语所言，孤帆在九死渊中收集灵气，万师兄沦为了傀儡？！
当年万师兄入魔，柳道长只以为是鬼王一战所受暴戾之气太多导致，现在回想，却有蹊跷，九死渊中戾气虽浓郁，以万师兄的修为，也不至于入魔。
柳道长摇了摇头一声苦笑，自己坚信了几十年的信念却还是会轻动摇，他极其轻微地咳了几声稍镇定了思绪，盘腿席地而坐，眼帘无力微垂，带着不屑和微怒说道：“孤帆祖师爷既然还在此世间，为何不回剑仙门，却要在鬼域装神弄鬼？”
“只怕是被困九死渊。”萧闲月淡淡道，嘴唇微张微合，挺拔的身躯站如松，岿然不动，怀中霍千语平静安详。
柳道长眼帘轻合，陷入沉思，霍千语当年的通灵之语，如今鬼太子的所言，让他无法不相信孤帆祖师爷的存在，以及万师兄沦为傀儡的事实，尽管这么多年他不断的强迫自己坚信万师兄只是中了鬼域的戾气。
“我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柳道长抬手指着昏睡的仲夜问萧闲月道：“为何他在九死渊等你和天游？”
不等萧闲月回答，天游真人手指轻敲木椅，道：“以前我也不懂，当我踏入九级剑仙之境时忽然明了，因为，化神要先凝结神元，神元莹润方可感召九天神劫，可是凝结神元需要的灵气之多，光靠自身修炼吸纳自然灵气是远远不足的，如果能摄取其他修为高深者的灵气，灵气便可迅速积聚，所以我们的祖师爷爷啊，是要弟子这九级剑仙身躯所蕴含的灵气。”
“摄取他人灵气，除非夺魂摄魄，那岂不是煞的修炼之道？”柳道长略显狐疑地道。
“正是”鬼太子忽然插嘴道：“枉你们以正道自居，化不了神就惦记鬼域的成煞之道，真是无耻，卑鄙！”
“山川草木自有灵气汇聚充沛之地，自古化神之道皆取天地之灵气，何须夺魂摄魄用煞的下流手段！”柳道长双目微张，盯着鬼太子道。
鬼太子扬嘴一笑，幽幽地道：“剑仙门，天道峰，九老仙破开天门之处，乃七魄之灵泉，是否无恙？”说罢有些得意的望着天游真人。
天游真人神色一变，没想到鬼太子会问起七魄灵泉，心念一闪，鬼太子这番模样却敢来剑仙门自然有所凭地，看来是知晓了天地灵脉的变迁，随即坦然道：“已近乎枯竭。”
柳道长闻言双目猛睁，满脸震惊地望向天游真人，但见天游真人神情淡然自若，就像是在说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七魄灵泉枯竭意味着什么，作为剑仙门弟子再清楚不过，天道峰的七魄灵泉滋润着剑仙门各峰各脉，有浓郁的灵气筑得扎实的根基，方才孕育了无数杰出的剑仙门弟子，七魄灵泉枯竭意味着剑仙门弟子的修行将无比艰难。
“鬼域的戾气之源，是否无恙？”天游真人反问道。
“近乎枯竭。”
鬼太子与天游真人相视苦笑。
柳道长和萧闲月见状心中一沉，三十年前的鬼王之战，今日的鬼太子魂飞魄散，黑暗中操控着这一切发生的目的似乎慢慢浮出水面，如果灵泉煞源枯竭，那孤帆祖师爷未能往登神界也是情理之中，也可以解释孤帆祖师爷为何会踏上摄魂夺魄的修炼之道。
……
“鬼太子，说说你的交吧”天游真人轻拂衣袖，端坐正上，语气沉稳，神情淡漠，掌门风范尽显。
鬼太子得意的一笑，道：“我的交很简单，剑仙门遵鬼童子引领，入九死渊即可。”
“你的筹码？”天游真人语气沉稳而浑厚。
“风剑决，下半卷，完整的喔！”鬼太子故作神秘道。
天游真人瞳孔紧缩，微眯着眼盯着鬼太子，鬼太子笑容虽然流露窃喜和得意但却看不出半分虚假来。一旁的萧闲月听到风剑决几个字挺拔的身躯也微微一抖，这些年依照风剑决上半卷，他和天游真人短短三十年从六级剑仙晋升至九级剑仙，这种疯狂的修行速度纵观剑仙门历史也寥寥无几。
“你怎么会有风剑决下半卷？鬼域到底发生了什么？”柳道长急问道。
“哎呀呀，你们一个个画地为牢的白痴，想了三十年都还没想明白，也不知道你们剑仙七子的名号是怎么浑水摸鱼得来的”鬼太子嗤鼻鄙视道。
在蓝色光幕的笼罩流转下，鬼太子身体似乎恢复了很多，兴致高昂地道：“风剑决我鬼域三十年前就有了，不但下半卷，上半卷也有，哈哈哈，鬼王曾经入九死渊修炼，得到了完整的风剑决，至于鬼王是怎么得到的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鬼域若是得到了风剑决，万师兄又岂能奈何你？”柳道长道。
“哈，我就说你们是一个个坐进观天的白痴，风剑决就天下无敌了吗？是不是这世间太久没有神和煞了，你们这点剑道修为就敢忘乎天高地厚了！”鬼太子满脸不屑，然后吧唧嘴轻佻地道：“你们开创风剑决的孤帆老老老老老前辈都没能成神，还被困在九死渊，你们这群小小小小小后辈未免也太自负了。”
柳道长冷哼一声，一时却也无语反驳，孤帆祖师爷都被困九死渊说明九死渊自有更厉害的人物，只是也想象不出来能有什么能困住已经凝结神元就要登入神界的孤帆祖师爷。
柳道长无语反驳，看着鬼太子咧着嘴角的得意忘形的模样甚是不爽，然而奇怪的是天游真人和萧闲月竟然也都默不作声。
他不知道此刻，天游真人和萧闲月心境如坠寒冷深渊，二人凭借风剑决上半卷一跃修炼至九级剑仙，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进入九级剑仙境界后他们便失去了方向。本该悟天道凝神元，可他们迟迟没有摸到天道的入口，所以一直以为悟天道之法记录在风剑决下半卷中，此刻听得鬼太子说鬼域已经得到风剑决下半卷，而且孤帆祖师爷都没能成神，意味着即使得到下半卷也不能成神。
“鬼太子，你不用贫嘴，我剑仙门不会为了一卷风剑决去九死渊”良久之后，天游真人徐徐地道。
鬼太子闻言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忽的诡异地咧着嘴道：“只怕你们非去不可。因为……”
“你们的孤帆祖师爷就快要寂灭了。”
已经凝结神元之人，就如站在了神界的门口，只待神元莹润召唤九天神劫，渡劫化神。而所谓寂灭，便是指凝结神元之人，久久不能召唤九天神劫，神元日衰，渐趋灭亡。成煞之人亦是如此，凝结煞元召唤九幽煞劫，如若不然，煞元亦将灭亡。
尽管凝结神元煞元之人，已经脱离凡界束缚，只要灵气戾气充足，便可长生不灭，但是神元和煞元都极其脆弱，所需灵气戾气之多亦是超乎想象，自然山川能满足他们灵气戾气需求之处寥寥无几。
晋升九级剑仙，窥得一丝天道的天游真人和萧闲月皆是一惊，风剑决的无穷奥妙让他们在剑道上的领悟突飞猛进，甚至自认已经快要触摸到神界的大门。可这位几百年前开创出风剑决的祖师爷竟然要寂灭了！这让他们一直认为凭借风剑决可以登往神界的心猛沉深渊。
“果然，孤帆祖师爷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想要我们这具充满灵气的躯壳而已。”萧闲月脸上掠过一抹无奈的苦笑。
“若是不去，孤帆祖师爷又当如何？”天游真人道。
“可以灭了我鬼域，你当剑仙门他就会舍不得吗？哈哈哈哈……”鬼太子大笑着，笑声里是狂妄，也有几分不察觉的无奈。
天游真人苦笑一声，孤帆祖师爷当然舍得，不然就不会弄什么鬼童子来剑仙门了。
“我问问孤帆祖师爷吧”一直安静依偎在萧闲月怀中的霍千语说道。
几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霍千语，随即又化作默允的眼神，虽然失去了通灵之眼，但既然霍千语这么说自然有其他通灵之法。
九天殿，静如死寂。
三十年未见的九天殿，三十年未见的师弟师妹，岁月不留人，白发聊清殇。
柳道长盘膝静坐，眼珠微转，霍师妹显然精神承受了莫大的压力，这三十年被日夜消磨的快要枯朽；闲月师弟这剑痴似乎终于开了情窦，看他轻抚霍师妹的脸庞，手指温柔的穿过她两鬓散乱的银发，目光温柔充满怜爱；端坐的天游真人，威严之下满脸疲惫沧桑，一人掌管偌大的门派，劳心伤神让这小师弟也苍老了。
三十年前鬼王之战的伤刻在心中，谁也没有愈合。三十年后，孤帆祖师爷又会掀起什么风波呢。
几人心中都有如压巨石，一切都是孤帆祖师爷的安排，他们只能安静的接受。
及其不协调的，鬼太子无比惬意的打了个哈欠，他怀里躺着的仲夜扭了扭身体，换个姿势，酣然甜睡。全然不知被摄去一魄成为鬼童子的他，将有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