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你天天都在这里看，你在看什么啊？”
玩得满脸泥巴的小孩用手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好奇的站到他旁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田地。
昨日大暑，今天比昨天还要热，火辣辣的日头把整日里聒噪的知了都晒蔫儿了。可没了它们的声音，山野里又显得冷冷清清，大中午的太阳下独坐田埂的他，就显得尤为孤单。
“在看我的田地啊。”藏在斗笠下的人，在盛夏里呼出的气，就如同丝丝凉雾一般蒸腾起来，清润的声音里全是无声的岁月。
待在伯伯身边挺凉快的，小孩儿舒服的眯起了眼。
“看着它们也不会长得更好啊。”小孩不明白，他爹天天守着家里的菜园子，还不照样都是蔫蔫儿的，什么用也没有。
不过这位伯伯的地，说不定不一样？
小孩儿其实不确定。
伯伯家种的东西其实很奇怪，种的方法也很奇怪，他的田里从不划分区域，所有的作物都在一起混着长，有树有灌木还有草，就是没有平时的庄稼。
有的作物形状像韭菜却开着青色的花朵。
还有红色花纹的构树，小孩儿调皮不小心划了一下，结果枝干流出的汁液像红色的漆，味道却甜甜的，疯玩了一下午他都没感觉到饿。。
开红花结黄果的葵菜，果实的样子像舌头一样。
还有的形状像樗树，叶子像麻叶，开白花结红果；
有的叶子像麻叶却长着方方的茎干，开红花结黑果，气味像蘼芜；
还有的叶子长得像蕙草叶，茎干却像桔梗，开黑花朵但不结果的。
林林总总，奇奇怪怪。
大人们都说这个伯伯这么种田不对，没有收成，一看就是个地主老爷家的公子哥出来瞎胡闹的。
小孩也曾经偷偷看过伯伯的手，确实就像大人们说的，光华修长，没有茧子，不像种地的人。
奇怪的男人在村里住了下来，地里的作物却年年茂盛丰收，有的庄稼人好奇偷吃了几个果子，身体竟然变好了。
男人也不与他们计较。
他每日里种种庄稼打打鱼，帮村民们看看病，把迷路的孩子送回家，教训教训四处流窜的匪徒。
看起来和这里的村民没有任何不同。
说来奇怪，村子自男人来了以后以后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日子久了，大家都从心里接纳了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他爱戴他。
男人的存在，也成了村子里的村民心照不宣的秘密。
天上的火盆往西跑了，蝉又开始“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附近的小孩子又聚拢过来听他讲故事。
他给一个女娃娃摘了个树上的红果子，瞧着她吃得汁水横流的样子，神情有些恍惚。
“伯伯，今天的故事是什么呀？”
“龙珠。”
“龙珠？”
“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家在一个地主手里干活，地主对他们很不好，他们手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最后弟弟妹妹就被饿死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是啊是啊，我娘说现在外面世道可乱了，有不少人生病死在路上，连埋都不埋。”
“他们都只能吃土扒草根。”
“那也太可怜了。”
他等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小了，才继续往下讲：“这个男孩是家里最大的，他只能在干完活以后去河里捞鱼。”
“有一天，他摸到了一颗珠子。那颗珠子可真漂亮啊，男孩儿把珠子拿回了家。然后他把珠子藏进了米缸。结果第二天，缸子里藏满了米。”
小孩子们齐齐都是一声“哇”。
“男孩儿一家吃上了饱饭，他们发现，只要把珠子藏进米缸，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
“但是他们的邻居却把他们告发给了地主，说他们偷地主的粮食。”
“地主也发现他们家没有偷粮食，就这么顺藤摸瓜的，地主发现了那颗珠子。”
“地主让他们把这颗珠子交出来。就在男孩再次去摸鱼的夜里，一家人都被杀了。只有男孩儿逃过了一劫。”
“天亮以后，男孩儿回家，珠子一直被他随身带着，因为带着珠子，他就可以在水里呆更长的时间，抓更多的鱼。”
“他看到了父母的尸体，他被发现了。”
“男孩儿被逼到了岸边，无数曾经的乡亲站在他面前。地主也凶神恶煞的站在他面前。”
“他们都在逼他交出这颗珠子。无路可走的男孩儿，最终吞下了那颗珠子。”
“然后，他——变成了一条龙。”
“龙在天空盘旋，天上下起了大雨。有人说那是龙的眼泪。”
“它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故事好悲伤。”有个孩子小声说。
他抬头看看远处暗沉沉的天，人的一辈子，不过是追求一个平衡，忠义的人获得忠义，功利的人获得功利。
只不过每个人看到的，从来都不一样。
也没人懂。
他不仅给小孩子讲故事，还给大人讲笑话。
村中耆老经常与他交谈，顺便顺点茶：“不知先生来历，但您待在此地，无异于明珠蒙尘，龙困浅滩。”
他笑了笑：“我与您讲个笑话。”
“当我是小孩子糊弄？”老先生捋了捋胡须，眯起了眼睛。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了一块，两个人就抢了起来。丈夫夹着肉跑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
“棉花肉，就是猪头上两侧骨头扒开之后的肉？”
他点了点头。
“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那你为什么要笑呢？”
“那该用什么表情，哭吗？”
老先生：“谁有那么多闲心，不想哭，那就不哭不笑好了。”
他没再说话。
……
他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宁静的小村庄。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千万年的光阴，一切都模糊了，唯有日日夜夜经受的五马分尸一样的痛苦，却已经刻入骨髓。哪怕是早已摆脱千年之久，没有人的夜晚里，他依然会偶尔习惯性的抽搐起来。
那种痛苦里，他时常会昏迷过去，在梦里哭嚎着要求解脱。
后来，他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像在无尽的深渊里起起伏伏，梦境都是张牙舞爪的黑暗，却腥的发甜。
而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每一次想起，他的心里就好像灌了毒汁一般，黑色的荆棘疯狂的生长蔓延，恶毒的念头就像野草一样，稍微有一阵风，就能星火燎原，扯着世间众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时间越久，他的记忆里的美好就消失的越快，也越来越多。
甚至五感也在渐渐地消失。
――不过也算好事，这样他就感觉不到痛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算活着。
所有的快乐都被夺走，只留下那些黑暗恐怖悲伤的记忆。
一天天的，他几乎要被折磨疯了。
值得吗？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
后来他发现，虽然疼痛，身上的力量受到的压制却越来越小，他却渐渐可以操控梦境，变幻周围的风景。
也许是幻觉？
难道他还会有出去的一天？
有时候梦里一片烟霞灿烂，有的时候是魂牵梦绕的梨花林，然后就开始永无止境的飘雪。
他疼得很累，很疲惫，沉睡过去的时候，梦里就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然。
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他停留在了一片虚无又实在的颜色里，像极了当年梨花雪海。
那是他唯一记得的，一点点美好的回忆。
他走得太快，而她走得很慢。
……
不过无所谓了，因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迟缓。
……
满轮沉玉镜，半魄落银钩。
他在村子里度过了千年，还在自己住的小木屋前面，种了一片苗圃，一到秋天，丹果的红色就像晚霞一样，晕染的满院子都是，甜蜜的气息可以把人熏醉。
他还弄了一个鱼塘，夏天的晚上就在屋子前烤鲜鱼，香喷喷的味道就会把周围嘴馋的小孩子都引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他流口水。他不能摘下斗笠，所以声音就一定要很严肃，不经常笑，不然镇不住这些鬼精鬼精的小娃娃。
他的故事，似乎在孩子的笑声和无尽的时光里变成了永久的秘密。
……
“伯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就是，坏人没有得到报应，这个故事不好。”
“伯伯，为什么那条龙没有吃了他们报仇啊？”
……
小孩子清澈的童音把他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他笑了，温柔的摸了摸小娃娃头上的发旋：“因为他是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