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是闭了一下眼，未倾松就醒过来了。他轻轻抿着嘴，很不满地瞅着面前的夜侍者。“今天晚上你第二次叫醒我了……好噩的梦……”他满目怨恨，牙疼似地摇头苦笑。

“请您饶恕，不过，我想您现在吃药比较好。”夜侍者搀扶他起身，将白色的狼皮大氅搭在他的肩头。

未倾松看了一眼纯银的小药盅，黑褐色的汤药上飘着一朵干枯的白色小菊花。精通医术的长老开出药方，侍者细心熬煮，巫女们在神前虔敬祈祷，将神明的赐福凝结在那朵小小的花里。一切都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样。那时候他把这只纯银的小药盅端到那个人的面前，那个人闻了闻药味，便执拗地转过头去：“不喝！我就是不喝！”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人是琅琊领主，在北门神殿，一切由他做主。他不肯喝药，谁都拿他莫奈何。

未倾松端起小药盅来闻了闻，他懒得去辨别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药材，只觉得味道很苦，一定很难喝，难怪那人不喜欢，于是那人就任性，才不管别人为难。他看了面前的夜侍者一眼，屏住一口气，仰头三两口把药，连同那朵干枯的小菊花，一起灌了下去。夜侍者急忙奉上温水，让他漱口。未倾松漱过口仍是仓皇。“糖！糖！”他十万火急地催。

夜侍者居然早有准备，立刻送上一小碟精炼的甜乳。未倾松忙舀起一小勺含在嘴里，等那浓甜的一股压过舌根，再看了夜侍者一眼，问：“按你的年纪，应该没见过北辰主大人罢？”

“见到领主大人，和见到北辰主大人是一样的。”夜侍者微笑着回答。

“胡说！哪里一样？他比我难伺候得多！”未倾松道，“你要是敢半夜叫醒他、让他喝药，你猜他会怎么对付你？”

是挨一顿臭骂？还是吃一顿好打？传言里北辰主大人总是笑嘻嘻的，从来没有声色俱厉地说过话，更不曾在北门神殿里对谁举手动粗。夜侍者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他会让你自己把药喝了，然后罚你立刻去睡觉，一直睡，直到你做噩梦为止。”未倾松把狼皮大氅拉拉紧，站起身来边走边说，“如果不信，你可以去问竹音长老，他做过北辰主大人的夜侍者。还有陌庆长老，他给北辰主大人送过几百次药，北辰主一次也没喝，害他大哭过好几回。”

“领主大人——”夜侍者叫住了未倾松，“现在很晚了，您还不休息么？”

未倾松轻轻嘿了一声：“你可以叫醒我，我醒了，可就由不得你啦。”他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夜侍者闭起一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笑道：“睡觉去罢，孩子。”

北神堂里，数名神通巫女将彻夜在神前为琅琊领主祈福，驱除那侵扰心肺的邪毒，领头的是大巫女。

小灯跪在最后，为情急之中对长老们出言不敬做至诚忏悔。在冰凉坚硬的石头地面跪久了，小腿以下全是麻木，从膝盖到大腿根却痛得钻心。她的额头开始出汗，不管如何忍耐，心神也难以镇定，心中默念的忏悔咒语也结结巴巴了。

离她最近的一名巫女起身，将手放在她的肩头，示意小灯跟她去。小灯慢慢站起身，又疼出了一身的冷汗。那巫女便抿嘴无声地笑了，她搀着小灯走出了北神堂。

“我要念五千遍忏悔咒语，我还没念完。”小灯小声说。

“可是你已经念不下去了。”巫女笑着说，“你可以明天再念，后天再念，大后天接着念……”说完她拎起裙角，轻轻跳了一步。地面巨大的白色石砖形状方正，好像就是为小姑娘做跳房子的游戏而准备的。

小灯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位巫女——活泼明媚，没有一丁点儿其他巫女那种圣洁超拔的气息；巫女们在一起切磋咒语和法术的时候，她却和侍者们谈论天气、花草和菜汤的味道，她不务正业地以帮长老们采药为由到山林里玩一整天。如果脱下白色长裙，换上普通琅琊女子的短衫和鹿皮裙，谁也看不出她是北门神殿里能和神明交流的人——於辛，擅长从星辰的光芒里读出神明唇边的秘语，北门神殿里神通灵力仅次于大巫女的人，很可能就是下一任的大巫女了。

小灯曾向於辛学习如何阅读星光的奥秘，於辛指给她看天空里有一只巨大的蝎子，那蝎子的心脏就是“辛”。“小心我以后夹你哦！”她咯咯笑着，用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拧了拧小灯的脸。然后於辛给小灯讲很多有关星星的神话传说，她讲得重复矛盾，漏洞百出，小灯自己也听得糊涂，一面听一面忘。“因为你是灯，你的光芒与星光不同。”大巫女说，于是小灯关于星相的学习就结束了，於辛讲给她的一切越忘越干尽，不过最终还是有几句话刻在了脑子里。

那是北辰——这句话其实於辛不用教，那实在是太明显、太好认了。

那是天狼——这句话於辛其实也不用教，每一个琅琊族人似乎天生就知道那颗星辰位于何方。但接下来的话，让小灯惊诧得想忘也忘不掉了。

“星星的轨迹都是很平滑的。”於辛用洁白的指尖在天空中描画，“但天狼不同，他行走的路线总有些出人意料，就像冰河的波浪在起伏，所以我想——天狼星，有两颗——我们只看见那光明灿烂的一颗，另一颗藏起来了，和我们开玩笑呢。但即便是在暗中，他同样具有影响琅琊命运的力量。因为他们天生一处，在天空结伴而行。”

天狼星居然有两颗？小灯不禁去向大巫女求证。大巫女简单地说：“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领主大人搀着你走路。”於辛依然轻快地在小灯面前玩跳房子，为了不让脚步声太响，她脱下小羊皮的便鞋，踢在一旁。她继续回忆往事，说：“你不想走，把领主大人的手都咬破了。那时候你叫得好凄惨，让我们以为领主大人还会欺负小孩子呢。”

“那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灯说。

“后来就换了一个人。”於辛还在轻轻跳，似乎是要在小灯面前炫耀自己灵敏便利的腿脚，“他好像很欺负过你，不过你却又不叫……”

“他……”小灯游移片刻，轻轻地问，“他会回来么？”

“为什么问我？”於辛停下了脚，笑吟吟地反问，“你的梦呢？”

“自从领主大人回来以后，我就什么也梦不到了。”小灯回答。

“因为你是灯，星辰回归，你的光就被他压倒。”於辛微笑，“这可不应该，慢慢学罢。”

“他会回来么？”小灯继续问。

“你比我还不像话。”於辛毫不在意地回答，低头看地面巨大的方形格子。

“他会回来么？”小灯紧抓住了於辛的手，不许她再跳。

於辛小声地咯咯笑了。“你真是比我还不像话。”她笑吟吟地说，“他的眼睛时刻望向北方，不过……好像有一个女人绊住了他。”

“欸……”小灯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背后一层冷水涌过。

“放心，放心。”於辛捏了捏小灯的脸，昵声道，“那女人是个丑八怪……天下最丑最丑的丑八怪。你的红哥哥，正在拼命挣脱她的束缚。”

小灯的脸有些讪讪地发红，她松开了手，转过头，诧异地低声说：“领主大人？”

远远地，从南神堂里走出了白色的身影，被巨大的石柱遮挡了一下，又出现在盘旋的石梯上。小灯看於辛，於辛却仰头看天。月亮已向西偏了很远，和夜初时的木讷不同，现在华光满盛，所以稀疏几点星芒细微不明。冰河的涛声遥遥传来，想必灵魂们正和巨大的浮冰一起顺流而下。

小灯倚在巨大的石柱旁，扶着石栏凝望琅琊领主的身影。於辛扬起的雪白面容上浮现出惊骇的微笑，就像春天薄薄的春冰破了，泉水漾起了小小的漩涡。“北门神明啊！”她低声惊叹，一把抓住小灯的手，“快跟我来。”

於辛忙不得穿鞋，也不顾小灯脚软，一路拉着她疾奔回北神堂，踉跄地猛扑在地，急切出声，念诵起请神明赐福免罪的咒语，不断地打出忏悔罪愆的手印。大巫女们并不为她们两个匆匆的动静所打扰。小灯跪在於辛身边，惊异不定，只用双唇开合示意地问：“怎么了？”

“我看见三颗巨大的星辰同时出现在北门神殿！”於辛干脆地说了出来，话音混着水声一起在北神堂里游荡，“他们的痕迹有违天命和神明！”

“所以你们回来是对的。”上首处的大巫女清淡地接口说，“北门神殿以及整个琅琊冰原，没有人能同时承受这三颗星辰的光芒。我想现在领主大人的身体暂时应该是无恙了，所以我们……”大巫女停了停，用指尖轻点着前额、嘴唇和胸口，深深地弯下腰，直至额头触地。她直起身后，交握着双手，说：“让我们为北去的灵魂们，祈求永恒的安宁罢。”

石渠里热流滚滚，那来自黑暗深沉的地下，连大地也压抑不住的炽烈，终有一日要在日光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自由流淌。或许那里不仅是纯净的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