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看了那些萤火后，杨梓明显感觉到了先生的心情欠佳，连本来刻意放缓的游历速度都加快了许多。

此前二人每到一地，约莫都会逗留个四五天，粗略地见识过不同地域的风光人事之后，才会启程前往下一个地点，颇有些“一路不急，行之缓缓”的意思。

但这些天二人的行程……几乎可以说是日夜兼程了。

每到一地，不过休息片刻，先生就会立即带着他启程赶往下一个目的地，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我在此地多呆一秒都欠奉，巴不得早点离开”。

就这样，赶时间的教书先生带着算是半个学生的小书童，在离乡的第三个年头，到了被东方诸国誉为“天下四安之首”的武安城，也就是那个占据了整个东部半数地界的庞大帝国——“武周”的国都。

这座矗立在东方的巨城，已经说不清多少年来一直是东方诸国朝贡的目的地，诸国皆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自称藩属。

原因很简单，因为太强。

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导致历代城中高坐龙台的人没有下令一统东部大陆，但谁都不会去怀疑武周是否有那个实力统一东部。事实上，很多藩属国君主早已自愿将对国家的控制权转让给坐在武安城中最高位的那位，让来自武周的各级官员接管国家一些关键的位置，自己好挂着皇室头衔清闲享乐。

武力强盛固然重要，但武周真正的强大之处却在于它是东方诸国文化传承的根源。所谓根源，不仅仅是因为它引领了过去诸国的成长，更是因为哪怕经过千百年的发展，武周在文化领域对诸国依旧是处于绝对的输出地位，从未改变。

诗词歌赋、章史文策、天演算法，武周的绝对领先让诸国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企图改变此种现象的读书人都心生绝望。打仗打不过，写文章写不过，拼计谋拼不过，就连唱歌也没人家好听，舞蹈也没人家优美，长得也没人家好看……那咋办嘛？

更恐怖的是，许多藩属国的国民竟不知自己的国家仍在皇室犹存，以为武周早已一统天下，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习惯了以“武周人”自居，并以此为荣。

武周，正是这样，盛世风流，书之不尽。

——

“莫大人，今日进城之人可有需要注意的？”

偌大皇宫的某处偏殿，立于垂帘帷幕一旁的侍女云舒熟稔地开口询问前来汇报城内情况的“云宫”正首。

“云宫”，武周最大的谍报机构之一，不立于百官之列，与“蝶蚁”齐名。

而能够让云宫正首亲自前来汇报的人，也只有那么一个。

“今日进城之人并无特殊，只有一对师生需要多加注意，按谍丙的汇报，他们的通关文牒好像有点问题。”

“具体？”

“三年十三国。”

云舒略略有些惊讶，但她还是很快抑制了自己的情绪波动冷静问道，“姓甚名谁？”

“先生名叫江沉，学生唤作杨梓。”

莫无畏话音刚落，珠玉串接而成的帷帘遮掩着的房间内突然响起了像是某种瓷器摔碎了的“噼啪”声，紧接着那满朝文武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内传出。

“爱卿所言，当真？”

音色婉转，柔媚天成，但那股帝王的威严却更胜其美，冷冽如拒人于千里之外，高傲到使他人自行惭秽。

当朝女帝——武空明。

在听见武帝发声问询的那一刻，莫无畏已经跪伏而下，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毕恭毕敬的答道：“启禀陛下，微臣所言已经考实，绝无虚言！”

然后帘内便没了声息，那个坐在这座城、这个国最高位上的女子帝王好像陷入了长长的思索，许久再无言语。

帘外两人，一人跪伏不起，不知不觉已大汗淋漓，另一人则低首垂眸，不敢抬眼。

一时整座偏殿寂静无声。

——

其实这个在整个东部大陆都可以一手遮天的女人，只是在看着刚刚她自己没拿稳摔碎的瓷杯发呆。

那张可谓全东部前三甲的绝世容颜罕见的卸下了那些肃穆威严，唇角微微带笑，似是想起了当年，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女孩追着那身穿白衣的先生跑的日子。

“江沉！江沉！你给我回来！哪有你这样做先生的？那是母后给我的，你再跑我就叫侍卫抓你了啊！”

记忆之中，那袭白衣一步跨出却宛如穿越了空间一般到了她的身后，然后按着她的脑袋，带着笑意说道：

“东西可以还你，但你直呼先生名讳，按我的规矩可是要打屁股的。”

“略略略！抢小孩子东西，臭不要脸！我才不要叫你先生呢！”小女孩扭过头，对那不像是先生的先生说道。她的的脸因为刚刚的追逐有些涨红，略冷的冬日里，可爱得像是一个苹果。

被说的有些尴尬，加上确实不好意思下手，那个常年一身白衫的小夫子挠了挠头，突然半蹲着凑到她耳边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学我那些术法吗？今天我教你一个。作为交换，这个八音盒归我了，怎么样？”

后来小姑娘是怎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那个大骗子的要求的那些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个白衣少年叫侍卫拿了一杯酒，神神秘秘地对她说：

“看好了啊！我这招叫做‘我以杯酒窥天下’……”

——

进了城后师生二人寻了处寻常旅栈歇脚，杨梓明显感觉先生轻松了不少，甚至今天还极为罕见的拉着他下楼去寻酒喝。

于是到后来，为了尽兴，两人皆喝得先生不像先生，学生不像学生，东倒西歪，坐没坐姿，倒着被旅栈的下人送回了房间。

后半夜，头疼不已的杨梓不得已起了床，却模模糊糊间看到先生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地坐在窗台上，一只脚踩着窗框，一只腿挂荡在外，就着明月光，举杯独饮。

宛如神人。

似是察觉了什么，他回头对着小书童笑了笑，问道：

“小杨啊，喝酒吗？想学仙术吗？不如先生我今晚就教你一招‘我以杯酒窥天下’怎么样……”

话音未落，便一头栽倒在房间里。

杨梓只好忍着头痛，将自家不靠谱的先生拖上了床，一边拖一边哀叹。

唉，命苦啊。

——

在他的背后，那只倾洒了些许酒的酒杯不知何时立在窗台上，映着天上明月光。

月光照着，那浮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