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画 二
作者:君甚嚣      更新:2020-01-03 21:00      字数:2335

老瞎子李钱剩踏进易画阁的时候,算是他半个师弟的许衍正在煮茶,真正的“煮”茶。

壶中注满水,煮至沸腾,自壶盖被掀开的壶口处可见大片大片的茶叶在其间上下翻滚浮游,室内一股雾气氤氲,茶香袅袅。

老瞎子却也见怪不怪,自个儿在微微泛苦的馨香里寻了个位置,默默等待了起来。

这也算是许衍近些年养成的一个怪癖,除了自己留着喝的好茶以外,其余稍微次等的茶叶都会被他以这样的方式烹煮,搭配易画阁内古色古香的装潢,让身在其间的人都颇有种追寻古人焚香煮茶之风流的错觉。

身在此地,心念凌空,有人万古同游。

当然这些远远谈不上狂放的怪异行事在俗气至极的老瞎子看来,就纯属郁郁不得志的文人的怪癖罢了。

没错,老瞎子眼中的许衍,自打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后,就一直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清苦文人了。

世人皆困苦,但困于钱财也好困于情爱也罢,都不如囿困于己来得艰难。

心墙一旦铸就,他人的劝解难以破除,自己也会遍寻不得出。

老瞎子看得明白,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任由这位师弟在不做生意的时候行事举止变得越来越怪异,还美其名曰效仿古时文人雅客。

同时这三年来,许衍的画技画法以及画意,都再无长进。

真正被自己困住的人,果然是极难极难。

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对于他们来说,大概无异于凡人转瞬登天,或乞儿被满屋铜钱淹死,概率之小不说为零,也是几近于无。

值得一说的是,心念自生囚牢的许衍在煮茶时极其讨厌被人打扰,认为那是对他通过此举效仿古人平心静气修行的不尊重,甚至为此发过好几次大脾气,赶出过好些客人。

也正因如此,近两年来“易画阁许衍”的名气不降反升。

自然不是什么好名气,大多都是颇有微词中的那些“微词”。

诸如什么“名气不大,脾气不小”之类的言语,也见怪不怪了。

总的来说,武周文坛对越来越出名的易画阁的评价还是正面居多,但比起两年前虽少却清一色的好评,老瞎子也不知道该说孰优孰劣。

他只知道,再这样一日一日荒颓下去,许衍就真的只是个再难寸进的废人许衍了。

想到这里,老瞎子叹了口气,没敢去打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许衍,只是抬头看了眼“易画阁”的顶部。

说是顶部,其实看到的并不是木石砖瓦结构的房梁和屋顶,而是一幅巨大的画,也是许衍难以挣脱的心结所在。

这画也有些奇怪,不是正常形制大幅或小幅的方形画纸,而是八等边的形制,形同八卦。

尤其是在老瞎子这种知道这画跟脚来历的人眼里,这画确实是按八卦的方位排列的,进门抬眼,上为乾,下为坤,乾坤一定,方位立正。

然而真正的惊异之处远不止于此。

这幅画硬要说来,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方位之分。换句话说,不论从哪个方位看去,都可以视作以之为“乾”位,然后其余位置的图画偏移固定的角度,依次类推,最终循环一圈回到此位,就如同八幅画以八卦顺序排列摆正,拼凑在一起。

当然,与简单的八幅画拼凑在一起不一样的是,这始终是一幅画。

画的是万古江山,围着画纸中心刻意留下的一处圆形空白。

自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画作中充满未竟之感的“留白”,而是慕南留给许衍的作画之地。

这处大概正常作品尺幅的圆制空白,也正是许衍如今颓然的“罪魁祸首”。

许衍之所以能找到它的正确摆放方式,不是因为他懂得堪舆相地,而是画作上留在某个方位的款识题跋和其上的山川河流刚好逆反,他才最终确定,那些文字印章摆正时正对的方向,便是画作的“上”,也就是乾位,而款识题跋所在的倒悬山川,必然便是“下”,为坤位。

说来为了悬挂此画,许衍还专门请了能工巧匠制作了一个倒挂在梁上的巨大支架,用来固定这幅万古江山图的八角,将这幅画夹在两层某种质地硬而脆的透明夹板之间加以保存,只等某日取之,揭盖作画……

思绪万千嘈杂间,室内一片静默,一人在大厅正中央架炉煮茶,盯着翻腾的茶叶心中不知作何观想;一人缩在厅中角落的某张椅子上,看着头顶上的画作神游天外,彼此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看了看茶壶中不多了的水,许衍伸了个懒腰,终于开口道:

“师兄,你的怀里好像有些什么吧?”

说话时,他依旧盯着壶中最后一点水,没有正眼看向老瞎子,语气平淡,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陡然听闻此言的老瞎子却心中微微一惊,思量片刻后,只好不由得叹道:

“师弟是怎么知道的?老汉我怀中确实有一幅画,不过是昨日偶有兴致的拙劣作品,见不得人的。”

说完连连摆手,似在极力掩饰着些什么。

许衍见状倒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后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既是如此,那么师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问到此处,老瞎子才算是真正回过神来,赶忙端正了一下坐姿,故意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口吻道:

“咳!今日其实本不想来此地打扰师弟静修的,委实是老汉囊中颇有些羞涩,只好来看看有无什么活计,能捡着好让师弟赏口饭吃……”

言罢还装作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满脸堆笑,不着痕迹地漏出了破损的袖口,以显得自己的话愈发真实可信。

虽然本就是事实。

许衍哈哈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盯着已经快要见底的茶壶,留着老瞎子一个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坐立不安。

好像一旬不见,这位师弟的行事更加的诡谲难测了起来?莫不是太过急着寻求心路,走火入魔了吧?

室内又一次寂静,连茶壶中气泡的咕噜声也比刚才小了不少,只有紧张兮兮的老瞎子在胡思乱想,越想越多。

终于,茶已煮尽,许衍今日第一次抬起头正眼看向老瞎子,然后郑重其事的缓缓开口道:

“师兄,你觉得我以一整座易画阁和你换你怀里的画,怎么样?”

只觉天打五雷轰,老瞎子如中晴天霹雳,呆立当场。

这这这……自己这师弟,莫不是真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