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楼中问答
作者:八角糖      更新:2019-09-01 15:05      字数:2923

从刺史府出来,时间尚早。米团一路心事重重,让唐瑾先行回府,自己一个人走到了白鹭书院的藏书楼。

白鹭书院的藏书楼有九层之高,其中藏书之多,范围之广,可与翰林院的藏经楼比肩。藏书楼六层以下桌椅齐全,笔墨齐备。随时供书院内师生阅览,诵读。只是六层以上的藏书,若要阅览则需要院首手令。

其实白鹭书院藏书楼光是六层以下,已超十余万册。米团自来书院求学这段时间,虽时时来看,却连一层都没有看完。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将藏书楼的片片砖瓦镀上了一层金色。米团走到藏书楼门口,却又止步不前。两眼只看着藏书楼的牌匾发呆。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褐色长袍的微胖老者笑盈盈的走了出来。看着米团问道:“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来。却是为何?”

米团看到来人有些吃惊,忙整肃衣衫长施一礼,恭敬拜道:“见过贾先生。”

贾鑫点点头,将米团扶起。“进来吧。”

米团随着贾鑫走进藏书楼。楼中此时并无别人,阳光斜斜的带着几分绮丽之色,将整个房间照的满满的,暖暖的。

米团懵懵懂懂的跟着贾鑫走到窗前坐下。贾鑫让米团坐好,他又上去二楼。

米团目送他上楼,转而又看了看四周,只见一副巨大的大陆列国地图赫然挂在一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地图,倒觉得十分有趣。

这图也不知是何年做成,满满一副,竟然占据了半面墙壁。上面山川河流,村落关隘皆都细细标注。

数百年前的一统河山,现在已经分崩离析,列强各自为政,互相觊觎。地图上星罗棋布,一片大好河山被割的支离破碎。倒是化外番邦,还略显完整。

米团手轻抚地图,心中不禁戚戚。

不一会儿,贾鑫便端着一套茶具下来,她赶紧回到位置上坐好。

米团见他居然带着一套茶具下来,倒是有些惊讶。只见他动作娴熟的将水泡上,洗涮,温杯,倒茶。一一做来潇洒利索,又悠然自得。与往日在高堂之上的圣贤模样倒有些不同了。

看的米团直发呆。贾鑫看她那副呆样,将茶往她面前一送,米团一惊赶紧双手捧过,小心的品了一口。

当真好茶!端起便觉清香扑面,饮一口咽下,更是甘而不苦,淡而醇香,清冽肺腑,一扫积郁。

米团那张从刺史府出来就皱着的的脸,终于舒展开。她眉眼弯弯的冲贾鑫甜甜一笑道:“老师,您的茶真是好喝。”

贾鑫笑呵呵的点点头,捋了捋胡须,看着米团温和道:“说罢,到底有何心事。”

米团一怔,看着贾鑫呐呐道:“老师,您这都能看出来啊!难怪给我泡茶喝……难不成……您会算卦?”

贾鑫闻言哈哈大笑道:“你呀!我方才在楼上写书,抬头就看到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你往这边走来,却又在门口踯躅半响不进。更何况,你这张脸,就写着有心事三个字。还需我,求卦吗?”

米团瘪瘪嘴。老师就是老师,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垂头丧气的趴桌上,又觉得不妥,赶紧爬起来坐正,看了眼贾鑫脸红了红。

思虑再三,她终是鼓起勇气看着贾鑫说道:“老师,您说,我们读书究竟有何用?”

贾鑫面色一凝“何出此言?”

“老师,我总觉得我们虽学圣贤以正己身,侍君王以安天下。可是上有庙堂之争,下有百姓之私。我们就算遍学百家之言,也不过以争利尔。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情怀为利休。这般世道圣贤之言晓与谁闻?”

贾鑫听罢,为米团又添了一杯茶,看着她喝下。笑道: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愁肠。殊不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

“老师的意思是……此利无错?可是此番我遇刺,却是因那张东海欲杀我,而乱江州。

古往今来,圣贤皆说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可现在他们,不仅与民争利。更欲祸乱于世以谋其利!此种嘴脸,何其贪婪何其丑陋。又怎能说无错?

更有作壁上观,以明哲保身以全其利者更为可恨。欲以无为而避之,却是弃百姓于水火而不顾,只全其私利而不作为者。其利又怎能说无错?”

米团越说越激烈,心中愤慨之情溢于言表。

贾鑫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方才忽然发觉。赶紧神色一肃,站起来低头拱手对贾鑫道:“是我失礼了,请老师继续。”

贾鑫微微一笑“无妨。”示意她坐下,然后继续说道:“利本无对错,全在争尔。民之利,争则富,夺则贫。国之利,争则强,夺则……”

贾鑫看向米团,闭口不言。只复又给米团和自己倒了第三杯茶。

“国之利,争则强,夺则……”米团接着贾鑫的话,在口中念念有词。不觉抬头,赫然看到之前的那副大陆列国地图。

列强纷争,大周屈居一隅。富则富矣,却不甚安稳。北有燕国虎视眈眈,南有楚国伺机而图,西邻蜀地虽是盟友,却又隔着一个三不管的南平。处处扰民,屡屡劫持边境往来商贾,不胜其扰。

尤其这两年,内有繁苛重赋,外有强敌环伺。大周于此一隅弹丸之地,圣心犹是惶惶不安,百姓又何来安居乐业?

“与其固守一方,内苛百姓。不如伺机而出,开疆扩土。国之利,利之大,不在朝堂宫闱,而在百姓。争则强,夺则……君临四方。”

米团这句话,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一语既出,贾鑫和她自己皆是一震。

贾鑫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似乎第一天见到她一样。良久,从胸膛里滚出一阵大笑,笑得他前仰后俯。半响,他擦了擦眼角泪花。看着米团,将手中茶杯举起,一饮而尽。

他走过来,拍了拍米团的肩膀。

犹自喃喃道:“林苼诚不欺我!林苼诚不欺我!!”说罢仰头大笑而去。

剩下米团一个人,在藏书楼中捧着茶杯,独自凌乱,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半月后,京城大内御书房中。御案上放着两份奏折,女帝坐在御案之后,面沉如水。御案阶下,跪倒一个人。

只见他身着紫袍,头戴官帽。身形瘦削,面容整肃。此刻跪在阶下已有近半个时辰,却是动也不动,稳如泰山。此人,正是张显宗。

女帝一抬手,让内侍将两份奏折端到他跟前。

“你自己看看。”

张显宗接过奏折,细细一看。

一份是江州刺史何劭忠所奏。上书新政在江州各个郡县推行顺利,各地商贾、地主、乡绅皆主动缴纳税款。

其中以米家尤为积极。然而米家少主在江州征缴税款之时,却遭歹徒袭击。还好官府行事快速果决,抓住了犯人。一番审问后才知,张东海不满新政,竟然企图刺杀皇商之子,意图在江州制造混乱,以达到其阻抗新政推行的目的。此事事关重大,何劭忠虽将张东海已经收押,却不敢擅自定罪,特上报,以求圣裁。

另一份则是御史台御史姜泽所奏。奏折上弹劾丁忧在家的张东海,目无法纪,不顾人伦。竟然在丁忧期间,着华服而宴宾客,夜夜笙歌。并且多次公然至青楼,歌舞玩乐。释服从吉,忘哀作乐简直不可为人。云云。

两份奏折看完,张显宗已是汗透衣衫,心中更是惊怒不已。

他这个不争气的侄子,虽然向来不求上进又贪婪好色,但是在京城里却未敢放肆太过。此次丁忧,张显宗本想着正好让他回去收敛心性,以图后谋,没想到却闹出这等丑事。

释服从吉,忘哀作乐此等不孝已是大罪。而他竟然敢行刺皇商之子,抵抗新政。这不仅是大罪,更是死罪。他那个不争气的侄儿,为何要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竟有些想不通了。

张显宗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不敢抬头。

女帝见他半天不出声,冷哼一声。

“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