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月夜,死夜
作者:八角糖      更新:2019-11-11 12:16      字数:4891

时间向来不等人,米团找裴贞无果,可燕兵粮草押运至汴城的时间却一天天近了。

粮草至汴水河岸之日,便是决战突围之时。

汴城内,粮草已然耗尽。这一战,若胜,则剑指东京,大仇得报。若败,则人头落地,无路可退。而裴贞设在米团体内的禁锢,是她的死穴,也是保护她不消耗自身的唯一办法。

可她身为主帅,大都督,此一战不能不上战场,更不能带着这样一个致命伤上战场。

是夜,米团将她身边的亲随侍女都安排在后院花园外,不许任何人入内。

月华之下,米团独自一人,褪去铠甲,身着单薄秋衣,赤脚缓步走向院内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荷花池。

北地的冬日向来寒冷,这个时节,夜晚已是滴水成冰。荷花池内也只剩些枯枝残叶藏于冰面之下,诉说着寒冬的冷意。

米团的脚一踏上冰面,便感受到刺骨的冰冷,让她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很好,要的便是这般寒气。

米团运起功法,压制住自身的颤栗,在冰面上盘腿坐下。

她曾经在玲珑棋谷的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连封皮都没了的破旧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个心法。据书上所说,这个心法胜似洗髓功,可重塑经脉,宛若再生。若是修成,不仅功力可提升数倍,更能从中领会无上境界,成就天人合一。

裴贞曾说过,即便一人武功再高,也不能抵挡千军万马,可是他却忘了,他们的师父南翁便可以。玲珑剑仙的剑气,可吞山河,可动日月,千军万马又何足惧?

若是她能将此功法练成,岂是这一城一人可将她困住。北上伐左,更何足惧哉?

他们从宋州立旗北上,行至今日。二三十万的人马,死的死,散的散。周家父子率残部固守宋州,能否活着相见尚不得知。而赵虞的人马早就被打的七零八落,剩下不到两千人被李牧接应,回了许州。抵抗左甄棠派去的镇压部众已是分身乏术,更别说来增援她了。

而她手上的人马,与宋伯威缠斗至今,也只剩下不到四千人。人困马乏,又无补给。要想突破宋伯威所设下的层层阵法,杀出一条血路,挥师北上,谈何容易。

所以,她今天必须成功!

米团闭上双眼,在冰面上稳坐,催动口诀,运动功法。不多时,便可见她身上冒起腾腾蒸汽。

当她催动内元遍走奇经八脉的时候,才发现这功法,果然玄妙。原本被裴贞封住的经脉竟有隐隐突破之感。米团心中一喜,便将内元满提。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原本平稳在体内游走的内元竟然有一种升腾之感。这种感觉带着一份暖意,从五脏六腑扩散到全身,很快变成了一种难耐的炙热之感,令人顿感如遭火焚。

此时米团陡然想起书中有一段小字标注过,此法运功之时,浑身血液仿佛被煮沸一般,非常人可忍耐,非有缘者不得修炼。

书中更警告说,有人曾因修炼此法走火入魔浑身经脉爆裂而亡,死状异常凄惨。当年看的她就汗毛直立,吓得半死,赶紧将书塞了回去。

没想到,当年把自己吓的半死的功法,如今她自己已然深入其中了。

米团布满汗水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这世上本无两全其美之事,想要突破体内禁锢,功力更上一层楼,自然要付出些代价。可是若是她的付出能换来北上的胜利,那倒是她赚了呢。

只是这种从内而外要被烤熟的感觉并不好受,好在她选的这个结冰的荷花池,给了她一丝寒意,让她庆幸自己没选错地方。

想到这里,米团越发的觉得自己筹算的很是圆满。她张开眼睛,抬头看看月亮,已到子时,正是运行心法最佳的时刻,成败就在此一举。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运起全部功力欲与体内的那要将她烧尽的炽热抗衡。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停滞了。闭眼运功的米团,只觉得自己仿佛慢慢身陷于黑洞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封闭了她的五感。她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甚至没有了任何感觉。

她不知道她现在是坐着,还是躺着,她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手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否真正存在。

她……是死了吗?黑暗之中,无人回答。

她成功了吗?还是真的死了呢?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汴城的将士和百姓该怎么办?

宋伯威,会屠城吗?

忽然她的心中掠过一道诡谲的恐怖,之前的那个梦,她的死相陡然出现在她的脑中。

苍白,毫无生气的脸,七窍流血。忽然那张脸睁开了眼睛,那空洞的大眼,流着鲜血,死死的盯着她。吓得她一个激灵,尖叫出声。

刹那间,她的五感全部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剧烈的灼热感。

痛!是不可忍耐的蚀骨之痛,痛的她再也喊不出声。

她感觉整个人如在炼狱,蓝色的火焰将她炙烤着,无数颗细碎尖利的牙齿在她身上噬咬着,带着绝望的恨意,要将她撕成碎片。再燃烧殆尽,连灰都不剩。

月光之下,原本盘坐于冰面上的米团,此刻已然倒在的冰上,她浑身抽搐着,五官扭曲成了一团,痛苦不已。她像离岸的鱼一般,张着嘴,拼命想要呼吸,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她要死了,要……死了吧。果然,她不是那个有缘人。

师兄,我错了……可是我,不后悔。

米团闭上了双眼,放弃了挣扎。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来人一脚踏破冰面,抱着米团与她双双跌入池中。

冰冷的水,刺骨清寒,将米团从幻境之中拉回现实。连续喝了几口冰水的米团,猛地清醒了过来,她拼命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抱着她的人看她终于恢复了清醒,便将她腰身搂紧,脚下用力,踏离水面。

她的脚刚踩上地面,还来不及喘口气,看清来人是谁,便被那人以金针刺面,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一动都动不了了。

只见来人,双手快如闪电,六根金针瞬间全部刺入米团体内。

米团浑身是水,双眼模糊,分不清来人是敌是友。想要开口阻止,却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那人此刻却仍不停手,只见他将手上长包一扔。双手飞快的结阵,再探向刺入米团体内的金针,往后一拉,竟从金针的顶端拉出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金线。

一根根金线,一头连着刺入米团身体的金针顶端,另一头握在他的手上,在月光之下闪烁着诡异的赤金色。

而米团似乎被金线拉扯的十分难受,努力想要甩甩头让自己更清醒些,摆脱束缚。

“别动。”

来人骤然开口,听的米团浑身一震。

师兄?

是裴贞!

米团一直紧绷的心,在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之后,一松,竟是有些站不稳的摇摇欲坠起来。

裴贞见状眼中一暗,满提功力,双手将金线一拉。米团顿觉浑身宛若被千根针刺一般,痛不欲生。一声凄厉惨叫脱口而出,撕裂苍茫夜空,听的人心中惊骇。

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听到这般凄绝的惨叫吓的头皮发麻,脸色煞白,腿都软了。其中一个侍卫,颤颤巍巍的看向随裴贞一起来的傅长雪,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的开口问道:

“大,大军师,陛下她,她,她是不是……”

“守好这里,一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回答他的只有傅长雪,冷若寒冰,却又坚定无比的声音。

此刻的傅长雪,双眼一片漆黑,脸色异常可怕。他背对着院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远处结着薄冰的湖面,不再说话。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他。众侍卫,低下了头,也不再言语。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更不敢去想,此时院内发生了什么。

而此刻的院内,裴贞手上握着的金线早已不复刚才的赤金之色,而是血红一片。

是米团的血,金针所刺之处,米团的血一点点的顺着金线的方向往外流出。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出,慢慢的米团原本红的发紫的脸色,终于一点点的缓和了下来。

裴贞看着米团缓和下来的脸色,舒了一口气。他手指轻捻,微微一震,金线复又回到金针顶端。他拔下金针的那一刻,米团终是不支的倒了下去,被裴贞稳稳接住。

“师兄……”

“我给你渡修为的时候,别说话。”

裴贞将她身体扶正,一手抵在她的后心上,将自己的澎湃真气与修为源源不断的传输过去。

“给我渡修为?这怎么行,这样一来你的功体……”

“心神守一,跟着我的真气走。”

裴贞再提内元,米团只觉得体内源源不断的雄浑真气渐渐满盈,与她原有内力竟有冲突之感。她不敢大意,赶紧屏息凝神跟上裴贞的步调,调和两人的真气。

良久,米团面色终于恢复光彩,她体内真气饱满而充盈,一睁眼,精光满溢。而裴贞则面色苍白,衣衫尽湿。

“师兄!你怎么样?”

米团睁开眼睛,看见裴贞这副摸样,赶紧上前探查他的情况,却被裴贞一拂袖挥开。

“师兄……你……”

米团看着裴贞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背过脸去,自己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她低头看着自己被裴贞挥开的手,心里有点难过。

她知道她看的那本书是禁术,在玲珑棋谷的时候,南翁就告诫过她,不可研习。如今她不仅练了,还走火入魔。要不是裴贞不惜损耗自己修为来救她,她是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师兄,我错了,我不该私自研习禁术。”米团呐呐开口道:“可是……可是我并不后悔。”

背对着米团的裴贞,浑身一震。

他陡然转过身来,看向米团。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的眼眸之中一片燎原之火,宣示着他此刻的愤怒。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在米团的脸上,她的脸上顿时一片火辣辣的痛。

“这一巴掌,是替师尊打的。”

裴贞收回手,看着米团一字一句的说道:

“师尊他,耗尽百年修为,拼上性命也要保你无虞。而你,却这般罔顾性命,妄想通过禁术突破我的禁锢。”

“米团为天下计,不敢只顾自身。”

米团开口打断裴贞的话,两人四目相对,裴贞眼中一片漆黑。

“为天下计?自身尚且不懂爱惜,又要如何爱惜天下子民?天下,有你这样的人皇,何其不幸。”

裴贞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他转过身去,看向天上或明或暗的星辰,满眼苍凉。

这就是命吧,谁也逃不过的命。

裴贞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他转过身来,一脸肃然。米团本以为他不会再理她了,甚至会就这么生气的走掉。不料他又转过身来,当下心中一喜,迎上去道:

“师兄,你……”

“跪下。”

裴贞冷然打断她的话,米团只觉得膝盖一软,便跪在了裴贞的面前。

裴贞眼底闪过一抹不忍,他移开目光,开口说道:

“玲珑棋谷米团,违反师令,私自研修禁术,已然触犯师门之律。今,师尊已然仙逝,我这个大师兄便代行其责。尊师门之律,将违律者米团,逐出师门,终身不得回玲珑棋谷。”

一席话,说的米团宛若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凉。

“大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

“师门律令,你应该比我清楚。在你研习禁术之前,就该想到我会这么做。”

裴贞向米团伸出手,直指腰间,微微一动。从不离身的踏雪剑,从米团腰间旋身而出,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在裴贞的手上。

“师兄你这是!”

米团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强劲剑气在她的脚尖画下一道深深沟壑,直入地上砖石三分,止住了米团的步伐。

裴贞将踏雪剑握在手上,向月而指。看着泛着银光的剑身缓缓道:

“踏雪,吟霜。这两把剑,本是我玲珑棋谷的至宝。如今,你既然已经不是玲珑棋谷中人,踏雪剑也不应该再由你来使用。从今日起,便由我,收回。”

米团一听这话,原本心中还有的那些犹豫,怀疑,不明所以也都变成了怒气。

玲珑棋谷的规矩她再清楚不过,因为她曾因贪玩,被南翁罚抄了五百遍。所以至今印象深刻。在研习禁术之前,她的心中也有所觉悟,可是当裴贞拿走踏雪剑的那一刻,她真的受不了了。

那可是,她师父南翁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啊!

裴贞见米团双眼喷火的看着他,心中明白,他终于成功的激怒了她。他无意再说许多,转过身便欲离开,被米团跃身跟上。

“大师兄!你不能拿走踏雪剑!”

“这由不得你。”

裴贞飞起的身形,被米团急急跟上,两人于半空中一来一去。裴贞眼中一暗,反手一掌,带着十足的威力,重重击在米团毫无防备的心口。

鲜血喷薄而出,带着诡异的紫色。米团宛若一个破败的布娃娃,从空中摔落。

而她并没有摔在地上,接住她的手臂和胸膛,她很熟悉。那是无数晨昏与她相依偎的人的胸膛,宽阔而结实。那是时时在她左右扶持的人的手臂,有力而坚定。

可是此刻,这双稳稳将她抱住的手却在颤抖着,一片冰凉。

“小雪……别怕,我……没事。”

米团勉强说完这句话,便在傅长雪的怀中彻底昏死过去。

傅长雪一言不发的看着裴贞,裴贞别过脸去,用小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只说道:

“带她去我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