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农历五月份，经过一整个春天的雨露呵护与滋润，原本来时向车外看去的光秃秃的一片的草地上已是长满了嫩绿青翠的草丛，一场雨过后空气尤为清新。长河如练，在没踝的草地上时隐时现，在夕阳的微光的照耀之下愈发潋滟动人。几朵云在湛蓝的天际线晃晃悠悠，远处绵羊悠扬的叫声此起彼伏。

好一曲悠扬婉转的田园牧歌。

刚下车的一行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不约而同驻足凝望，不忍出声，似乎是不敢惊扰这份宁静和谐。

“傻站着干啥呢？”不解风情的赵大林一下车便看到一行人呆呆站在那，出声问道。

“看风景，这也太美了。”邹明凯拿起手中的相机，“咔擦”一声记录下此刻。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大概平生再没能有机会见识这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了……”

周虹凝眸远望，喃喃自语。也不知意指风景还是指什么。

“我们先拍张照片。”

已经无比熟悉套路的一行人一听这话立马挤眉的挤眉弄眼的弄眼，搔首弄姿的搔首弄姿，全然不复初时的不明就里。谁特么经历过几多黑照还能保持纯朴自然（傻里傻气）啊！！

“有啥子好看的，”直男兄大林不明所以，满不在乎道，随即指了指前边一处平缓的山丘，“翻过这小坡就到目的地了，今晚先歇息一宿，住蒙古包。你们走上去，我们开车。”

众人一听喜不自禁，能住在传说中的蒙古包体会未曾想过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妙了！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有这样的体验，仗剑天涯，大漠苍茫，草原辽阔，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认识了热情好客的草原主人之后，众人用过简单却充满诚意的晚餐，梳洗一番便入睡了。一夜无梦，自是不提。

一早醒来，在主人的帮助之下，一行人来到了拍摄地点。据说这一带便是草原上最美的风景，现在看来言故不虚。林嘉颖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里。

比起大漠苍茫，黄河澎湃，这里简直就是一曲悠扬却令人感到凄婉的田园牧歌，美丽却让人难过，仿佛亘古不变的谶语。此时正是早晨，可以想象傍晚十分，落日山衔半时刻该会是如何凄美艳绝。故事在此结局正好。

然而在拍摄之前，他们首先要完成一项任务，那便是学会骑马。

说到这里不免有些遗憾，沙漠中那场戏本来也应有潇洒的马上戏份，却因为两位主角一个不会骑一个怕上马而匆匆结束，只来得及留下一个镜头。然而无论如何，既然来到了草原，就不得不尽善尽美精益求精。

此时魏刚和周虹正每人各坐在一匹马上，魏刚主要练习马术，周虹主要负责习惯掌握马背上的节奏，然此刻两人都满脸尴尬与无奈。

“唉唉！姿势要正，正！”满脸皱褶的草原牧羊人唉声叹气道，他实在没见过像这般没有天赋的年轻人。

草原的小伙子马术都是极为出色的，仿佛流淌在血脉之中自然而然般，所以他也不知道教人习马还会这么难过，都练了半天还是没任何进展。

在跑马场上花式跑马的林嘉颖“吁”了一声，矫健的汗血马翘起前蹄，嘶鸣一声，深黑色的鬃毛在空中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度。

她擦了擦脸上的薄汗，轻轻拉了拉缰绳，桀骜不驯的马儿昂起高傲的头颅，“要不让刘师傅替你？”武术指导师刘师傅跑了多年江湖，自然是对跑马十分熟悉的。

“那正脸镜头怎么办？”

“你别管这些，我自然会安排。安全最重要。”她轻轻拍了拍马儿的头颅，目光极为柔和。

青年抿着唇一语不发，半晌回道：“给我七天时间，虽说不能保证精通，然而应付镜头应该没问题。”

林嘉颖认真地看了他几眼，点点头道：“注意安全，量力而行。”

既然年轻人有想法，而现在又有机会，没有必要横加阻拦。

于是魏刚为数七天的魔鬼训练开始了。

七天之后，当好吃好喝好睡的林嘉颖再仔细一瞧她的男主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好好的魁梧壮汉硬是被逼得面色发黄，估计还瘦了一些。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这种落魄沧桑疲惫之感很符合故事的发展。

“可以么？”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没事，可以。”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调整好摄影机，在李师傅的牵拉下一个利落蹬上马背。为了营造骑马的感觉，她临时决定摄影机也在马上开工。

“第一百二十一幕，开始！”

待演员的马按照预定计划冲出去后，李师傅也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跟进。

一连拍了八次都没能过关，可想而知这场戏究竟有多难。不仅是演员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一向鲜少失误的林嘉颖也在马背上犯了不少错。虽说很多次也算勉强过关，然而强迫症完美主义者仍是想试试，所以变着花样不断折磨自己和演员及工作人员。

这场戏是在黄昏，要有“夕阳”这个意向入镜，这么一折腾天色已是不早，微弱的光线已是无法支持拍摄需要，无奈之下只得宣布收工。今日没有收获显然令白忙活一场的人有些无奈与失落。

然而这种失落的情绪并不会在他们心中萦绕漫延，第二天被折腾得苦不堪言的众人又满血复活了，有说有笑扛着器材回归原地。林嘉颖不禁感叹这就是年轻人，虽没有历尽岁月之后的那份沉稳从容，却有着岁月无法保留的那份锐意昂扬。

经过几天的折腾，这场极为重要的马戏总算是完成了，一行人都松了口气，如同死狗般趴在如锻绿色绸布的草地上，看着宁静旷远的草原的天空一点点被黑夜侵袭，直至点点璀璨夺目的繁星布满星空。

黑夜的草原一片宁静，夜幕下如同白色面包零星散布的蒙古包传出昏黄的灯光，间或夹杂一两声渺茫的羊叫，每个人也从未感觉人生如此宁静清晰。

草原的戏经过半个月的打磨也陆陆续续完成了，他们的第一部电影，经过林嘉颖长达四年的酝酿筹备，在为期五个月的拍摄之后，在二十几个演员及剧组人员的精诚合作与艰苦奋斗之下，跨越苍茫的沙漠、汹涌的黄河、一望无际的草原，玉汝于成。

此刻已不再有人去关心它的成败得失，它是否优秀，是否会被观众喜爱，仿佛一个打磨了半生玉器的老者，在岁月的流逝之中渐渐磨光对外在世界的刻意追寻而专注于自我的灵魂之呼吸涌动。他们历尽千辛克服多重困难，终于将一个完整的故事完全呈现，喜悦的同时亦有淡淡的失落，一种无法言说的使命感如同未曾萌芽的种子般就此埋藏在心中，只待日后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所以你以后是不会再涉及电影了么？”林嘉颖举起马奶酒，和旁边周虹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怎么会，这几个月以来，我知道，我很爱它。”她摇了摇头，看着十米开外绕着火堆狂欢的人群笑了笑。

明日他们就要启程离开，或许今生今世再也无缘回到这里了，临别之际就地开了个特色十足的party。此时一行爱热闹的人正在那歇斯底里不死不休呢，她受不了这种热闹，趁着没人注意出来躲一躲，临走之前再听听草原的夜曲，闻闻草原舒爽独特的空气。

“只是我……不会再成为演员了。”她一手拿着空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你曾问我，是不是看不起演员，认为他们只是一群戏子。那时候我虽强烈反驳了，然而其实我内心仍是深以为然的。”

林嘉颖点了点头，一语不发。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世界上仿佛没什么事你无法看透。”

女人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你改变了我对演员的看法，你说得对，这是一群将自己献给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人，只为发觉更深刻的人性，给观众心灵的启迪，他们是一群真正值得敬佩的人。正是这样，我才无法成为如此伟大的人。”一声轻轻的叹息消散在宁静旷远的夜空下。

“你让我走出牢笼，而此刻，我选择再次回归它。”

林嘉颖露出了笑意，举起空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干杯！祝贺你找到自己。”

两人举着空杯昂头一饮，发出畅快的笑声。

她并没有在演戏，她只是在表现自己，那个电影中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她”，正是她最真实的呈现，而她，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演员。

后世对这部无声电影的评价最常见的是“无声电影之巅峰”、“无声之绝唱”、“大师一部封神之作”、“无法复制之经典”……多年后，曾参与到这场影响深远广泛的电影策划的人员都在数次的采访给这部电影下了自己的评价，而周虹始终一言不发，不免让人揣测这位一部封神之后却立即息影的女演员、后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影响巨大的女作家究竟是种什么看法，直到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说出了那句姗姗来迟的评语：

它是我的救赎。

似是而非，耐人寻味，极具主观性的临终之语更给后人带来无尽的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