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走在初秋的夜街上不免有些凉意。林嘉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手臂。

“你回去吧，就不请你进去喝茶了，天色也不早了。”走到胡同口，她转头，对着稍稍落在后头的青年说。

本就不长的距离他硬是要把她送回来，说什么也不可肯放她一个人走夜路，固执得像一头牛，她也有些无奈。

青年一路上都很沉默，此时只是盯着她不语，黝黑的眸子在漆黑的夜色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她耸耸肩，扯开嘴角嘀嘀咕咕，“也不知又发什么疯……大概男人一个月也总有这么几天吧……我走了！”

在她转身的那瞬间青年却一把狠狠拽住她的手臂，她一时不防，微微向后一倒。青年却在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你这发什么疯！”任谁被这么突然一扯都会有些生气，她又气又急，恼怒道。

“呵！”青年冷笑一声，“我发的什么疯你还不清楚么？你最会玩弄人心，你怎么会不清楚？”

青年身材高大，便是她身量不矮也难以平视她，她用力挣开他的怀抱，青年感受到她的挣扎，微微一松，手却是仍搭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开。她微微仰头，看见他眼中的隐忍、不甘、倔强，或许还有丝毫侵略性，如同旷野中燃烧的火焰，带着灼烧人心的力度。

她嘴唇微微颤抖，颇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够明白么？你分明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我就如同你镜头前的演员，一声不吭认你摆布是不是？你是不是十分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支配关系？世间所有东西都无法瞒住你，你真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你敢说从头到尾没有撩拨过我么？到头来还要装无辜么？”

青年的声音压抑而隐忍，额头青筋暴起，却仍是控制着手上的力度，几番犹豫却还是没放开，林嘉颖趁着这个机会一把撂开他的手。

她后退几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服，扬起下巴冷笑，“是的，我十分享受这种感觉，我追求的不过是一种隐秘的刺激，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支配欲，在爱情狩猎场中追击猎物的快感，现在这种神秘消失了，我发现爱情的力量也不过如此。我厌烦了，你解脱了。”

说完毫不犹豫转身，迈开步子离去。

青年又一次在背后抱住了她，紧紧地好似再也不会放手。

“别走……别走……”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呢喃。

“我说的都是气话……你把今晚的话都忘了吧，别生我的气，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青年无法控制情绪，微微颤抖着身子。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可以忍受她无情无义，可以忍受她不爱他，可以忍受她毫不留情的拒绝，因为他知道，他将一直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一个回应，便是堵住了所有可能。

他们将形同路人……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青年微微睁大眼睛，里面已是一派湿润。

“我喜欢你三年了，不，是我爱你，我爱你三年了……你走过了我整个青春，最好的年华……请不要对我这么残忍，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拒绝我，可是不要对我冷漠相向……你一直是个温和的人……你会答应我的是不是……”低低的声音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让人不忍苛责。

林嘉颖垂下眼帘，一声轻轻的叹息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她轻轻拍了拍他紧扣着她的腰的手臂，身后的青年一愣，缓缓松开。

“寅成……”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眼神温和明亮，专注而温柔，似能包容所有。

“是的，感谢你喜欢了我这么久，能得到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这是我的荣幸……”

“这不是你的荣幸，这是我的心甘情愿……”青年急于打断她。

“一份年轻的情感是很美好的，我也曾经有过这般美好的情感，所以才不会加以制止。我期待着，这种感情能自然而生，自然消亡，它不会受到任何不测与伤害，如春风自在杨花一般……”

“青春的萌动，宛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这时候的你，自然看什么衰朽的东西都是春风十里不如你，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了，等你遇到那个有缘人就明白了……我多么希望你再回过头来看它时，心中仍是一片温暖明净，而非悔恨交加。”

“我永远不会后悔！”

“嘘……”

她又一次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唇，他却再也无法生出何种旖旎之思，只是死死盯着她。

他仿佛看见了她正在乘着一辆他永远无法登上的列车，渐渐远离他而去。

“我们都别说话，它自然会离开……”

“寅成，我们并不适合。”

*

又是一年秋风劲，满地黄花堆积，院子里梧桐叶飘零，附着在被夜雨打湿的青石地板上。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这时节，将要步入冬天。

只是《男人女人》带来的热度还未消失，反而是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反封建的思潮的不断兴起，以及新旧两派的激烈论争而高潮迭起，一浪盖过一浪。将近三个月的连续放映并没有使得这部电影有颓靡之势，反而因为新颖有趣的情节吸引了不少未曾走进过影院的底层群众。它的评价虽不及《双璧》，受众却要广泛得多，可谓雅俗共赏。

在新派人士对封建道德的抨击战中，更是将之视为不可错过的经典素材一般，每个细节都被分析透了，成为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利器。

林嘉颖坐在厢房里的太师椅上，旁边茶几上摆满了各色点心小吃，茶壶噗噗冒着雾气，袅袅娜娜升腾而起。闲暇时间，她自然是不会亏待自己。

一旁的的桌案上堆满了各色文件纸稿，多是应酬之函件，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邀请她参加所谓的“上流社会的派对”，许多人她连名儿都没听说过，也不知是打哪儿拉来的关系，她看都没看就堆在一边了。

而这封……她翻着一封刚刚从杜薇那儿送来的邀请函，素淡清简的牛皮封面，毫无夸张之雕饰，与别个学习西方极度夸张的洛可可风的卡片不同，充满了中式古朴苍劲的韵味。很客气很有礼的邀请，丝毫不会让人感到盛气凌人之态，末尾处赫然写着一个几乎家喻户晓的名字。

她皱眉，揉揉眉心，无奈地笑了笑。也不知怎地引起了这位大人的关注，别的邀请推了就推了，可这位，恐怕是不行。这对于极度怕麻烦（懒惰）的人来说，可真是个不小的打击。

门突然被人轻轻一敲，她回过神来，理了理衣服。

“请进。”

“小姐，昨儿个那人又过来了，说是今儿若没见着您，他还会再过来。”

来人是林宅新来的管家先生，年约四十，一身长袍。原先是个账房，在外来产业的冲击之下失业了，带着一个老婆和一个年满十三的儿子不知投奔何处。恰好她觉得刘氏一人操持家务挺辛苦，想雇个人来帮忙帮忙。在靠谱的中间人的介绍之下两人就搭上线了。

听他这么一说林嘉颖不禁皱了皱眉，暗道这人怎么不识趣。管家最会察言观色，一看她这副表情，立马躬身请问：“要不，我把他打发回去吧？”

林嘉颖摇摇头，道：“今儿也没事，就让他进来坐会儿，省得日后再寻麻烦。你去把他领到大堂。”

管家点点头，关上门退了出去。

未久，林嘉颖在大堂会见了那个所谓的她的“仰慕者”。

来人是一个年约五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面无白须，穿着一袭金边长衫，目光精明，神情自信，精神抖擞，应是习惯了这种公关场面。

“林先生，久仰久仰！”一来就笑眯眯拱手行了个大礼。

林嘉颖也站起来回以礼貌的笑意，“请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入座，拱着手笑道：“在下姓张，名德海。是启星公司的经理，亦是先生的仰慕者。”

她摇头一笑，不动声色，跟着打官腔，“不知先生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免贵免贵！”男人笑眯了眼睛，“只是先生大才，不知可否有高就？”

“嗯，我已经有老板了。”她点点头，男人被她的诚实弄得一噎，差点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那不知先生可否想要另谋高枝？”

“我对现今的状况很满意，暂时未想有变动。”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我启星公司不说在北京，就是在全国，亦是有影响力的，若得您的加盟，必定如虎添翼，先生也可借得好风，扶摇直上。”

“不劳费心了，我本是安于现状之人，才疏学浅，恐难托重任。”她摆摆手，婉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