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歇不归去
作者:横马竖刀      更新:2019-10-26 22:18      字数:4335

敕勒王打了个冷战,不知道是失血过多带走了太多的温度,还是因为昨夜下得那场雨。

“那都不重要。”敕勒王心想。

看着那军士拿着信进了冬窖之中,敕勒王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肩膀。

敕勒王不知道那军士最终能不能躲过宋军回到荒奴,他只是感觉,这个人有些机灵,能坚持下来,应该也不会太脆弱。舍此之外,敕勒王再无其他的了解,他甚至不知道那军士的姓名。

本来有一个人更合适,自己也悉心培养,不过最终他选择了背叛。还有一个人是自己找来的替代品,可是找来才发现内里已经垮掉。他借宋军之手杀了他们,现在看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尸身已经开始冰冷。

马尔扎应该也已经死去。云未为了捉自己这些不足千人的散兵游勇,不知出动了多少人马。“至少有两万,甚至更多。”

敕勒王笑了笑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已经麻木的肩膀却依然能感受到钻心的疼痛。敕勒王喘了口气,咬紧牙关,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敕勒王扫视一圈四周。这只是一处破落的房子,泥坯打成的墙上已经有多处修补的痕迹,却依然不影响很多地方露出内里杂糅的草杆;整个屋子里除了一张木板拼成的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一览无余。

敕勒王心中暗笑。这户人家竟然连桌子柜子这等东西都搬走了,如果不是床太过巨大很难移动,怕是连一张床都不会给自己留下。

“床啊。”敕勒王喃喃自语,缓缓向床移动了过去,拍了拍床板,而后坐下,又缓缓躺下。“床啊。”

木板床上连草垫子也没有,自然是梆硬不舒服的。敕勒王闭上双眼,感觉肩胛骨硌得生疼,在肩膀伤口的剧痛中依然清晰可感。敕勒王心中奇怪:“睡了几年的软塌,竟然睡不得硬床了。”

敕勒王越发觉得身子发寒,心中想道:“莫非春天过去了,来的竟是冬天不成?”敕勒王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可惜却无人诉说。春天过去了,自己在异国他乡躺着,很有可能只是在等死。

两张脸模模糊糊浮现在眼前,敕勒王一愣,梦呓般叫出声来:“父亲……大哥……”

“要叫父王。”大哥的表情一如既往得严肃。

敕勒王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噘着嘴闹别扭。父王笑着看着这对兄弟,摸着自己的头:“无妨。当着人前能注意些最好,私底下爱怎么叫怎么叫,咱们没有大宋那么多臭规矩。”

大哥摇摇头,也笑着抚摸自己的头,说道:“巴日还是太小了。”

敕勒王一个愣神。他已经听不到这个名字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认为自己的名字叫作“王子殿下”。

“巴日……”敕勒王呢喃着这有些陌生的名字,一瞬间竟然有些失落,感觉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是不是自己刚刚才是醒过来的状态,现在是在梦中?在实际里,自己还是小孩子,胸中的热血渴望着战斗,大哥没有被宋人刺杀,父亲没有病逝,说不定母亲也没有因为生自己难产而死。

“巴日……”敕勒王满心委屈,母亲给了自己身躯,给了自己名字,自己却连她的面容都没有见到,想要怀想都无从谈起。

听了听外间的声音,很是平静,敕勒王睁开眼睛,只觉得今天的光比往常更亮了一些。“太安静了。”敕勒王开始胡思乱想,“剩下的人是不是都死了?可是一点战斗的声音都没有。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或是都投降了?”

一瞬间,敕勒王觉得异常愤怒,一如马尔扎和呼噜头背叛了自己之时。可是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冷笑起来:“人性……”

敕勒王从小就有一种天赋,仿佛可以看透人性。小时候与同伴玩游戏,大哥看了两次,回去后对父亲说,“巴日是天生的王者,生来便是要统御天下的。”

大哥死后,父亲醉饮两日,而后将敕勒王叫过去,对敕勒王说了这件事,而后盯着敕勒王,说道:“你大哥说得没错,不过我认为你大哥更适合当荒奴之主,你知道为何吗?”

年少的敕勒王答道:“因为大哥在识读人心上比我做得更好。”

老荒奴王摇了摇头,满口酒气都喷到了敕勒王的鼻子中。

年少的敕勒王继续答道:“因为我贪玩了些,不如大哥霸气?”

老荒奴王又摇了摇头:“你对人心的把控,实在已经到了顶点,你大哥虽然也精通,不过并不如你。而且你并不贪玩,你只是看透了我对你大哥的器重,所以表现得胸无大志罢了。”

敕勒王身子一僵,抬头看向老荒奴王,只见老荒奴王眼中的泪水不绝流下。敕勒王张了张嘴:“父王……”

老荒奴王摆摆手,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你是从什么时候改口叫父王的?”

敕勒王沉默不答。老荒奴王脸色黯淡下去:“你比你大哥少了一分对别人的信任,甚至于对你的至亲,都是时刻在揣度、逢源。你若成了王,猜忌和疑心会毁了你的。”

敕勒王微笑听着,难得对人坦诚相向:“人心都是一样的,有偏爱自然就有厌恶。若能好好利用,甚至于让人为你去死都可以,这不就是父王和大哥常说的‘驭人之术’么?只是若洞察了人们的内心,便很难再去信任一个人,因为我发现,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老荒奴王仿佛苍老了几分,敕勒王不知道是因为大哥的死还是因为自己的答案让他失望了。老荒奴王直起身来,失落的父亲的形象褪去,又成为了一代雄主。

敕勒王躬身要退,老荒奴王叫住了敕勒王:“你以为只有你是如此么?我与你大哥,谁又不知道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孩子,我把你大哥曾说过的一句话送给你,你好好想想。”

敕勒王做出恭恭敬敬聆听的样子,老荒奴王叹了口气:“人心是最靠得住的东西。”

敕勒王一愣,抬头看向老荒奴王,老荒奴王身子又垮了下来,摆摆手:“去吧,过些时候,你应该自然就懂了。”

“父亲,你看到了吗?人心真的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敕勒王又闭上了眼睛,暴怒后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变为了深深的悲哀、孤单和恐惧。

“滚开!”敕勒王对自己心中的怯弱吼道。可是毫无作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遭受的背叛同时袭来,将敕勒王彻底压垮。敕勒王觉得自己快要哭出声来了。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

敕勒王一惊,睁开眼来,见到了两名军士焦急得看着自己,其中之一还伸手搭在自己手腕上。敕勒王恍惚间记得搭在自己手腕上这个军士名字叫切力,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了?”

两名军士连忙退后一步行礼,切力讷讷说道:“我们看王子殿下许久不出来,还以为……还以为……”

敕勒王瞬间明白,他们还以为自己死了。敕勒王挣扎着坐了起来,感觉头一阵阵眩晕,冷冷看向两人:“你们没有投降?”

两名军士一愣,而后皆是紧咬牙关,鼻翼微微翕动,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切力蓦地拔出剑来,将剑柄递给敕勒王,恨声说道:“我等出生入死,没想到在王子殿下眼中我们是贪生怕死之人。罢了,王子殿下一剑杀了我,好让我自证清白。”

敕勒王万未想到切力竟然如此刚烈,微微一愣,把玩着手中的剑。敕勒王感觉自己的精神无法集中,脑海中不停在回忆以往发生的事情,想念父亲、大哥,想念小时候的玩伴,想念部落之中交好的朋友。他甚至有些想念库彻和拿仑利那两个混蛋。

这是往常从来没出现过的。“或许是因为我要死了吧。”敕勒王心想。

敕勒王想要在脑海中找出之前对切力的记忆,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你叫切力?”

切力瞪大了眼睛,点点头:“是,我是切力。”

敕勒王摇摇头,扔掉手中的剑,一手撑床,一手按在自己肩头,拿下来时已是一手鲜血。敕勒王突然很想向别人倾诉。

“我要死了。”敕勒王坦然说道。

两名军士本来一脸气愤,听到敕勒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蓦然愣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有些难以置信。敕勒王一笑,问道:“刚刚我有些糊涂了,还请莫怪。外面如何了?大宋军队攻进来了么?”

切力回答道:“并未攻进来。只是我等关心王子殿下……”

旁边军士偷偷拽了切力一下,切力闭口不言。敕勒王看向旁边军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军士小心翼翼答道:“小人叫托勒什。”

敕勒王一笑,转向切力,忽而问道:“你会医术?方才看你为我把脉。”

“不……我不会医术。”切力干笑着,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以为我死了么?”敕勒王不管切力的窘迫,追着问道。

切力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他眼中闪过挣扎神色,最后变得颓然,说道:“对,我怕王子殿下死了,所以看看殿下还有没有脉搏。”

旁边的托勒什偷偷拽了切力一下,切力苦笑着看了托勒什一眼。敕勒王心中有些迷茫,转向托勒什,问道:“你为何拽他?”

托勒什低下头,有些哀求意味在语气中:“王子殿下,他还小,不懂事。我们绝无任何认为王子殿下死了的意思,王子殿下长命百岁,怎么会死?”

敕勒王想了想,说道:“本王知道他的意思,他自己也承认了,你若再替他开脱,你便同罪。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此事与你无任何瓜葛,你便为本王作证,他有诅咒本王之行为,本王只追究他的罪名。”

托勒什眼神中挣扎之色更盛,敕勒王心中冷笑:“看着吧,父亲,大哥,没有人值得信任。之所以你们认为有些人是值得信任的,只是因为并未到生死关头。”

托勒什闭上眼睛,而后睁开,眼神中已是一片宁静,望着敕勒王,说道:“切力性子直,出于关心王子殿下,所以摸了王子殿下脉象。若因此获罪,王子殿下恐怕难以服众。”

敕勒王眉头皱起,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敕勒王不死心,追问道:“你别逃避问题。本王只问你,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托勒什摇摇头,答道:“此事与我无关。”敕勒王鄙夷的神情还未完全浮现出来,托勒什又补了一句,“此事也与切力无关。便算是我等都以为王子殿下死了,王子殿下也不能治我们的罪。王子殿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谁都会怕王子殿下重伤而死。我等若不去看,王子殿下才应该治我们的罪。”

“哦?你是在顶撞本王么?”敕勒王挑了挑眉毛,他觉得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

托勒什点点头,还未开口,切力连忙打断道:“王子殿下误会了,托勒什糊涂了,他本来没有这么想,看我犯傻才会一时冲动这么说的。托勒什,是不是?”一边说着,切力一边向托勒什拼命使眼色。

托勒什不为所动,笑着淡然看向敕勒王。

敕勒王陷入了彻底的迷茫之中,向切力问道:“你方才直接否认便是了,为何要承认?”

切力苦笑:“很傻吧?可是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也的确是在担心王子殿下。不是玩笑的情况下,我不说谎的,这是我的原则。”

“原则?”敕勒王摇摇头,感觉这个熟悉的词汇竟然是如此陌生。敕勒王又转向托勒什:“本王给了你一条最简单的生路,你为何要顶撞本王死保切力?”

托勒什沉声说道:“因为他没有做错事,不应该死。若切力这种直人是被自己主帅用这种理由杀死的,那我不服。相比起冷眼旁观苟且偷生,我宁愿选择公道,这也是我的原则。”

敕勒王看看切力,又看看托勒什,沉思起来。良久,敕勒王笑道:“本王现在如此虚弱,而且周围并无其他人,咱们被包围了也很难冲出去。我觉得刚刚你们有更好的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