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父
作者:河狸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37

说是抓猪儿,结果连猪毛都还没看到一根,郭路就被一队武警团团围住了。带头的那个歪着头对肩膀上一个黑不溜秋的壳壳——后来郭路知道那个叫对讲机,说:“报告陈队,小孩找到了!”

“马上带回来!”

黑壳壳里面传出声音,看得郭路十分新鲜。

虽然郭路觉得自己走就可以了,但武警还是坚持找了一副担架,把他扛下山,送上了一辆救护车。

刚上车,郭路的心就一紧!

那个被他一柴刀打断了手,又一柴刀拍在脸上打翻了的兵,就紧闭着眼睛,躺在他旁边。头上胳膊上缠满了绷带,旁边输液架上还吊着一瓶水。完了,这回要洗白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揪到我说是我打的,肯定又要挨骂,说不定还要给我两下,郭路郁闷地想,算了,打就打、骂就骂吧,又不是没挨过。

直到那个肩膀上扛着牌牌的武警大官过来喊他为止,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事。最好是骂完打完就算,别捅到我妈那边。郭路不怕被骂也不怕挨打,就怕郭婆婆忧郁地望着他,眼里噙满泪水。

但是,武警大官貌似根本就不在乎这事。他一上救护车,翻来覆去就是问关于老头的各种问题。那个躺在旁边的兵,提都没有提。

第二十遍问到老头去哪里了之后,郭路终于不耐烦了:“哪个晓得嘛!他拎起我到处跑,山上又没得路标!”

武警大官倒是很耐心:“那他为啥又把你丢下来喃?”

“他要抓就抓,要丢就丢了噻!我又不是他肚皮里头的蛔虫,啷个晓得嘛!”

武警大官一笑。这个娃娃,有意思。刚才他有意无意地用上了一些审问技巧,但郭路被他轱辘来轱辘去地问,就是滴水不漏。看来,要么这娃娃天生一副比大人还坚韧的神经,要么就是真不知道——

“这个柴刀,我晓得,郭三娃的!”

救护车外面有人大声说话,郭路一听就知道,是徐老虎。他担架也不睡了,一个后滚翻跳出车,伸手就揪紧徐老虎的脖领子:“冒啥子皮皮?老子三天不给你松骨,你皮皮就肇痒嗦!”

“你、你要干啥子!你拿刀砍了武警,还敢打人嗦!”

其实徐虎是蒙的,他根本不知道郭路在山上干了啥。不要说他,连武警都没弄清。那些现场勘查的人,只是觉得躺在救护车里那个兵的手折得有点奇怪,有点像是薄的钝器打击造成,跟之前被那个逃犯打伤的人很不一样。正好现场又捡了一把柴刀,就拿回来作为证物。

但是郭路不知道啊。他虽然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心性终究还是个六岁上七岁未满的娃娃,这一蒙,就把他蒙住了。

“放你先人的弯勾拐子连环屁!我连刀好久掉了都不晓得,才没有砍过武警!”

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神色却有些僵硬。武警是什么人?都是见惯了犯罪分子抵赖撒谎的,顿时神色就有些凝重了。不过从直觉上,这些人还是不太相信,一个还没有扁担高的娃娃,能两柴刀收拾掉一个受过山地战特训的武警特战精英。

武警大官盯着郭路,正要说话,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武警忽然说:“报告陈队,小刘醒了!”

回头一看,救护车上躺得像个死人的断臂武警居然在这个当口真的醒了,正呻吟着要爬起来。完了,郭路想,这把恐怕要被告状告到家里头去,看那个扛牌牌的武警大官好像很上心,肯定不得轻轻放过……

断了手的武警在白大褂女武警的搀扶下,笨拙地从救护车上下来。他一眼看到郭路,眼睛就瞪大了。“咦?”他用好的那只手朝郭路一指:“你——”

一块石头就在这时准确无误地命中他额头,打得他往后一仰,狂喷鲜血。这个叫小刘的武警实在是太倒霉了,连这句话都没能说完,又晕了过去。看他脖子几乎折了二百七十度,怕是里面的骨头已经断了。

石头不光只照顾他一个,在场的人人有份。全是河滩里磨得光光的鹅卵石,硬得很,挨上就是断手断脚。陈队幸好头上戴了个钢盔,把石头弹飞了。就这样额头也青了好大一块,立刻就肿得老高。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不过一个小孩,如此哓哓诘问,实在可笑!”远处山上扬起一阵狂笑。灰衣老人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单脚点在一棵松树梢上,山风劲急,而他笔立如枪。“当兵吃粮,不去拿贼,反与好人为难,留来何用!”说着手一扬,又是一枚鹅卵石飞来。救护车挨了这一下,朝外一侧的玻璃就像下雨一般,哗啦啦全部碎成小块,滚得满地都是。

武警大官低声下令:“狙击手!”

“是!”

周围立刻有人开始布置。但老人似乎早有警觉,脚底一弹,如巨大的夜枭弹起,借着暮色投入林中,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在那边!”

“追!还楞着干啥子,”武警大官被老人突然冒出来摆了一道,心情不好,再看郭路,也没心思搭理了。他心想反正是个六七岁的娃娃,又是本村的,还飞得到天上去?于是手一挥就说,“小江,送那个娃儿回家!”

徐虎一看武警要放了郭路,有点慌了,拖着武警大官的手就说:“政府,郭三娃放不得,放不得啊!”

“走开!”

武警大官要冲上一线去指挥,但徐老虎死劲把他拖住:“放不得,放不得啊!”

啪!

武警大官急火攻心,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徐虎脸上,一顿狂骂:“锤子!妈的在老子面前扯谎聊白,一个奶毛都没退齐的娃儿,你非要说得像个恶霸。滚!耽搁老子抓逃犯,枪毙你龟儿子!”

徐老虎捂着打肿了的脸,落荒而走。

郭路走三步,退一步,穿白大褂的武警姐姐小江又哄又骗又吓唬,好容易把他弄进了郭大爷家门。郭路以为这次又要被骂了,缩着头,紧着顶瓜皮准备硬扛,谁知道郭婆婆一看他进门,大哭着冲过来一把死死搂住,边哭边说:“三娃儿,我的三娃儿啊,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没打到猪儿……”郭路小声说。

“要啥子猪儿嘛!你人回来就好,”郭大爷话了,“三狗娃,你就不晓得你跑了,你妈在村口是望了又望,生怕你不回来。你狗东西是不晓得,今天山上跑来一个逃犯!听说杀了好多的人!你看周围那么多武警,那么多的黑背狼狗,你以为他们都是出来春游的嗦?”

郭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任郭大爷和郭婆婆骂。骂了一阵,郭婆婆心痛了:“三娃儿,吃过饭没有?”

“没……”

“赶快进去吃饭,给你留了腊肉。”

屋里的十瓦小电灯亮着,一如既往,照亮小方桌上扣住的菜和饭。那一刻郭路幸福得想哭,那昏黄的默默的光芒,平日里如此熟悉,而他竟然从来没有察觉,它是如此美丽,如此温暖。

吃饱了,上床躺平了,郭路望着窗外,还一直惦着那个老人,惦着那天他出入在那群大兵之间,落手如电,矫若游龙。和老人的出手一比,自己那几招王八拳简直不上台面。想学,我想学,一定要学到手。可惜,武警把整座山围得铁桶一样,他就是变成蚊子也飞不上去。

武警围山一直持续了近半个月才收队,第二天郭路就想上山。他悄悄地溜进郭婆婆房里,乖巧地喊:“妈。”

郭婆婆不回头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又想上山?”她一边缝衣服,一边问。

“嗯。”

郭婆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次我会很注意,”郭路赌咒誓,“抓个猪儿马上就下来!不下来你把我屁股打烂。”

“去吧,去吧,”郭婆婆轻声说,“关你在家也不是办法。”

“噢!”

郭路如脱了缰的那啥一般刚蹿到门槛,郭婆婆又喊:“站到!”

“还有啥子?”

“……注意安全。”

“晓得了,”郭路有点想哭,“妈,我晓得。”

他先去了趟厨房,从泡酸菜的罐子下面摸出这两年卖野猪儿偷偷存的零花,到集市上买了一袋半斤装的精盐,二十斤米,十斤腊肉,打了个包裹背上。

“郭三娃,又要上山了哈?”遇到的人都这么跟他打招呼。好在他上山摸野猪也被大家看得习惯了,都不觉得奇怪。

熟门熟路地爬到当天老人被一群武警包围的地方,所有尸体都已经收拾,只剩被踩得七零八落的乱草,以及地上偶尔一滩紫黑的痕迹,还在诉说当天的惨烈。郭路不敢久留,摸向悬崖。他找到老藤,拽着爬下悬崖,很快就来到熊洞面前。

我要学功夫,比电视里那个什么龙还厉害的功夫。郭路再度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拎着米和肉闯进洞里,大喊一声:“大爷,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回音满洞,巨大的熊骨仍然静静地趴在石台上,但一个人也没有。

完了,大爷肯定是被那些当兵的抓回去了。郭路脱手扔了米和肉,垂头丧气。他年纪本来就小,遇到这种不开心的事情,第一想到就是放声大哭。

“呜呜呜……大爷被抓走啦……呜呜……”

“小娃娃,你哭什么?”

“大爷?”

郭路一回身,灰衣老人反背着双手,笔直地就站在他身后。他大喜过头,哈哈笑着就扑到老人怀里。老人摸摸他的头说:“真是个傻小子。”

虽然面容严肃,老人眼里却满是笑意。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老人明知故问。

“学你打架的本事!我好想跟你一样,打架打得那么漂亮那么威风!”

“傻小子,那不叫打架,那叫拳法,中华功夫!”老人脸色变得凝重,“我中华拳法,源远流长,乃国之精粹,民族之魂!若是教奸邪小人得了去,轻则祸害一方,重则社稷倾覆!是以我门中最重心性。入我门者,须得秉持胸中一口浩然之气!我门中规矩虽多,最大有三:一、不得凭武技妄取一文,所谓贫贱不能移者也;二、不得以武技屈身侍奉权贵,所谓富贵不能淫者也;三、若遇不平,必要伸张正义,但死无悔,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威武不能屈者也。你要学老夫的拳法,便要谨守这三大门规,你可愿意?”

“大爷,你在说啥子?我听不太懂……”

“唉,”老人叹了口气,“老夫深山习艺,艺成出山,没想到这天下竟已换了人间!非但衣着谈吐大不相同,众多奇技淫巧,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恍若隔世啊!老夫说话,想必你也听不太懂吧?嗯,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学老夫的功夫,必须守三大规矩。一、不得凭武力抢夺他人钱财;二、不可做那有钱人的狗腿,去欺压好人;三、若见了有人做坏事,不管那人有多厉害,必要凭你的本事,要他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为世间公道,为天理正义,死也不怕!你可能做到?”

“嗯,”郭路重重地一点头,“我不怕,我能做到!”

“好,你跪下!”

郭路在老人面前跪倒。老人摸着他的头顶,缓缓说道:“想必你还不知道老夫的名讳。老夫柳淳风,今天就替门中历代二十八位祖师,收下你……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郭路。”

“郭路?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封山派第三十代弟子!”

石窟中异常安静。灰衣老人背朝郭路,缓缓摆出一个架势,凝如山岳,势若悬河。

“我封山派开山钟祖师,在大雪山中见天地奇景有感,创出封山剑术,流传后世。於十二代柳掌门手中,又传下柳家拳法。我如今先传你这柳家拳法,能得多少,看你的造化了。”

郭路站起来,模仿着老人的姿态,笨拙地摆出架势。几缕光线从石缝透入,照出他的身影。那光越来越淡,终于、一切遁入黑暗。不知过去多久,洞内再度明亮。郭路仍在一丝不苟地跟着老人练拳,他的身影依然映在石壁上,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