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会秀
作者:河狸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17

时光流转,郭路的身影越来越高,一招一式也越来越娴熟。渐渐地,已经有了老人的几分神韵。青水弯的山绿了又枯,枯了又绿;青水弯村前的流水涨了又消,消了又涨;距离郭路拜师,一转眼已是十年。

郭路背着书包在田埂上跑得飞快。现在他论年龄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了,看那线条流畅的肌肉和一米七五的身高,被人当成二十出头的小伙也毫不奇怪。

这十年间,每到周末他必定上山,对郭婆婆就说是打野物去了。而且每次下山来,手里也真带了东西。不是野猪,就是野羊。郭婆婆刚开始还有些担心,渐渐地也就习惯了,由得他去。

谁都不知道,他是上山学艺。老人就在那熊窟里等着他,一手一手传他拳法。

今天又到放归宿假的时候了,他要赶快回家,烧水煮饭,吃了饭好上山。每周如此,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青水弯的人背后都喊他是野人郭三娃,他也不理。

刚进村口,郭路就被一个眉毛细细弯弯,梳两根长辫子的村妹子叫住了。

“郭三,”她挥着手喊,“过来!”

“啥子事?”

“你来嘛!”

“啥子嘛,”郭路犹犹豫豫地朝她跑过去,“我还要回家煮饭……”

村妹也背着个书包。她低头在里面翻了一阵,拿出个油印的土纸本本,递给郭路,“给。”

“这周的作业?”郭路大喜过望,赶紧接过来,“谢谢你啊,汤会秀。你不拿给我,我都差点搞忘了。”

名叫汤会秀的辫子女孩抿着嘴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放学的时候看你在操场上跟他们打球打得憨扎劲,我就先走了。”

“呵呵,呵呵,”郭路摸着脑袋傻笑。

汤会秀瞟了他一眼,忽然有些脸红:“不理你了,我先走了哈!”说完她就跑掉了,两根长辫子在腰后一甩一甩。

汤会秀一家是从隔壁那个村搬到青水弯的外来户。去年那边要搞水库扩建,征用了他们家的土地。乡上统筹安排,补贴了他们家八万安置费。随着父母搬家,汤会秀也跟着转学到离青水弯最近的雪亭镇乡民办高中,正好插到郭路班上,正好跟他同桌。

郭路从小学到高一都是一个人坐。徐虎的弟弟徐豹在班上编排他,说他是捡来的野种。虽然他把徐豹打得头破血流,但也吃了个处分。要不是郭大爷去学校求情,差点被开除。他隔三差五就打架,有时揍学校里的不良学生,有时揍乡里那些混混。打得多了,他在班上人眼里也变成了混混。坐最后一排,平时歪在桌子上睡得口水横流,也没人管他。

汤会秀转学到郭路他们班上那天,缩着肩膀,眼睛看着地。班主任让她自我介绍一下,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徐豹把腿翘在桌子上,大喊:“听不到!”他的那些死党就在下面拍手哄笑,吹口哨敲桌子。班主任束手无策。他也不过就是个民办的代课老师,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徐豹他爸,也就是村支书关的。得罪徐豹,那等于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以前青水弯是个退休的老红军当支书,公正梗直。但自从他死了,自从徐豹他爸在外面不知道做什么生意了横财,一人五十块钱买票当上了村支书,这青水弯就变了天。徐家龙虎豹三兄弟,老大徐龙据说在县城混黑社会,老二徐虎横行乡里,这个老三徐豹刚上高一,也是帽子歪起戴的刺头。郭路能够不受欺负,全是凭他一双精拳头打下的威风。徐家恨得他牙痒痒,却毫无办法。

但收拾不了郭路,收拾汤会秀这样的外来户兼女生还是轻而易举。眼看下面口哨吹得震天响,架着眼镜的瘦干巴中年班主任又在旁边装死,汤会秀真是窘迫极了。怎么会这样,她想,好想马上逃出教室去,可是……

她憋足最后的勇气,又把自我介绍的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地重复了一遍。班主任看准机会,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们掌声欢迎汤同学!那个,陈二娃,她就坐你旁边——”

徐豹的死党之一,陈家老二得了徐豹眼神示意,头一撅说:“我不干!都说她家祖坟被政府修水库的时候挖了,身上有霉气!万一我被她的霉气传染了,啷个办?”

“那、那朱向阳……”

“我也不干!”

“杨小娣……”

名叫杨小娣的瘦弱女孩本想点头,被徐豹的目光一压,抖抖索索地摇了摇头。

汤会秀站在讲台上,泪水在眼眶里一圈圈地打转。她想扭头冲出教室,可惜腿完全软了,抖得像筛糠。

砰!

教室后三排的同学,人人不由自主地把脖子一缩。木屑纷飞里,郭路冷冷地站起来。他一巴掌把教室后门拍得稀烂。刹那之间,教室里鸦雀无声。汤会秀的低声抽泣,那么清楚。

“一帮臭虾子,***欺软怕硬,”郭路不屑地环顾整个教室,然后冲汤会秀一招手,“来,我这边来坐!”

“啊?但是……”

“但是个锤子!他们不要你坐,你就坐我这边,”郭路把旁边的座位一拍,“过来嘛,怕啥子怕!老子今天把话撂在这,”郭路环视教室,无人敢跟他对视,“你们这些虾皮,哪个不服气的,给老子站出来!”

徐豹忽然抬头,紧盯郭路,眼里满是恨极了的火焰。郭路轻蔑地瞪回去,还往地上吐了口痰:“呸!”

汤会秀鼓足勇气,抱着书包一点点挪到最后排。郭路伸手拂了旁边的坐凳和桌子几下,很久没人坐了,拍起一股灰。他冲汤会秀一咧嘴,笑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最后一排向来都是我一个人坐。”

汤会秀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手缩脚地坐下来,怯生生地对郭路笑了笑。

很快、郭路就现捡到宝了。汤会秀成绩很好,上课笔记记得一丝不苟。那一手钢笔字娟丽清秀,比郭路狗爬一样的字好太多了。自从有她坐了同桌,郭路的成绩真是突飞猛进。每天的作业连错别字都抄得跟汤会秀一样。无论大考小考,他交上去的卷子更是除了名字以外,基本和她差别不大。反正也是乡里的烂高中,老师自己都只有高中文凭,根本不存在什么升学率之类的红杠杠。关于郭路那些不和谐的事情,老师正好乐得眼睁眼闭,混过去算数。

但是,对郭路来说不一样。批着红勾勾的作业本和卷子拿回家,是可以抬头挺胸给郭婆婆看的。再不用每次老鼠过街那样,偷偷溜回家里,被郭婆婆那悲伤的目光在背上烧灼了。虽然郭路觉得那些作业啊考试啊都是狗屁,但可以让郭婆婆笑一笑,这比什么都重要。

做完作业吃完饭,郭路把筷子一放,说声:“我出去运动了!”就蹿出大门。天天如此,郭大爷老两口也习惯了。反正到时候他自己会回来,不用担心。

潜入夜幕,郭路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正凉,带着落山风特有的凛冽,冷浸浸的感觉直透胸腹。他轻踢身旁一棵树,猿猴一般轻捷地拔起,蹿过林梢。虽然空中转折的姿势还有些生涩,看那双臂轻舒,也有几分大枭的味道了。风呼呼地掠过耳边,郭路兴奋地盯着前方,他爱死了这种轻盈自由的感觉。解放,舒展,这才是他想做的自己。

上山的路,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断崖边,他一跃而下,中途偶尔扶一下攀住山壁的老藤,轻轻松松就到了谷底。这里荒无人迹,落叶使劲一踩能没到小腿,淡淡的白雾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但这些对郭路来说都不是问题。随着年龄增长,随着拳法练得越来越深,他目光变得敏锐无比。即使在寻常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也能借助一点微弱的星光,清晰地分辨周围。

走进洞里,庞大的熊骨静静地伏在石台上,这么多年了,毫无变化,仿佛与身下那块巨石已经融为一体。熊骨前老人盘膝端坐。十年的光阴,他的腰依旧笔挺,但头、胡子、甚至眉毛都全白了,雪一样白。

“来了?”

老人略抬一下眼皮,漆黑的洞里,仿佛冷电一闪。

郭路不说话,走到老人面前,同样盘膝坐下。他深深地吐纳了一会,呼吸从一开始的细不可闻,渐渐变得沉闷浑厚。一滴滴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化为白气蒸腾。到了最后,他胸腔高高隆起,又紧紧收缩,每一呼吸,仿佛有细微的白光在口鼻间吞吐,声如雷鸣,滚滚不绝。

这闷雷般的呼吸响了一会,渐渐低沉,终于沉寂。郭路擦擦头上的汗,站起来跳了跳。他看看自己双手,有点苦恼地对老人说:“师父,这门龙图心经,我差不多也练了快十年了,整整十年啊!为啥子最近总觉得,就像有堵墙把我挡到一样,咋个都过不去喃?难道中间还有啥子诀窍我没有搞懂?”

“采天地元气,化合四象,内力乃生。须得正心诚意,不可惑于外物,不可骄狂自矜。”

“内力?我练了十年,也没觉得力气变大啊?”

“此力非彼力也。力由心生,而人莫知其来去。踏足此道者,当淬炼之,掌控之,晓阴阳变化,明刚柔进退。须知力之极致,非求十龙十象、推山填海,若能登临绝顶,自当明白万物归元,生生不息方为至大之理。”

“不懂……听起来好神啊?”

“力者人人皆有,见惯则不惊也。虽贩夫走卒,皆自有力。唯知晓变化,方能制而御之,如此或可论道。”老人低垂着眼皮,似乎在默默盘算,“徒儿,这十年间,我传了你多少拳法?”

“多少拳法?除了柳家拳就没有了……基本上每天除了练这个,就是被你打得红苕一样滚来滚去。师父,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是因为买不起沙包,才收我做徒弟?”

郭路的话,半开玩笑半抱怨。他当然不信老头真是为了找个沙包,但整天除了打坐就是被扁得满地乱爬,也确实有点难受。

“其实,本门还有一套剑法。”

“我晓得,封山剑法嘛。”

柳淳风又是一笑:“不错,封山剑法。你可知道为师缘何从不教你习剑?”

“没得剑噻,现在连菜刀都要登记了才卖,何况是那么长的尖刀子。”

“非也,剑术若成,则草木亦可为剑。为师不教,是因为你拳法内功上火候未到。”

“还没到?怎么才算到?”

“先把内八套练到拳随心动再说吧,不到五品龙象境界,学剑总归是一场空。而且……”柳淳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没有一把好剑,怎么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