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的影子
作者:高路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930

“城破了!……城又破了!……城墙又让鞑子轰塌了!”

一声凄厉而又绝望的声音从寂暗中突然响起,骤然惊醒了沉睡中的阎小玉。 她坐起身,回过神来,才发觉又梦到当初江阴破城的那个场景。

她望着窗外,已是晨曦初现。环顾室内的摆设,才恍觉身在崇明高老庄忠义坊的新居里。

阎小玉起床后,来到父亲的卧房。却见房门开着,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昨夜为父亲准备的小酒瓶,仍然满瓶放在床边的桌椅上。

昨天晚上,父亲没有酗酒。

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女儿,父亲的身体如此糟糕,死也不会让他碰酒的。

但阎小玉从来不劝父亲戒酒,反而每天晚上会在他的床头放上一瓶酒,只是瓶子越来越小罢了。

终于有一天,阎应元忍受不了酒瓶每天变得越来越小的郁闷了,他指着只有姆指大小的酒瓶子,对着女儿大声道:“你还敢再小一点么?”

阎小玉很认真的道:“好的。”

第二天的酒瓶果然只有小指头大小了。

阎应元终于忍不住道:“你既然不想给我酒喝,想要劝我戒酒,那就直说。”

阎小玉静静地看着父亲,道:“我为什么要劝?我说你不要喝了,你会听么?”

阎应元恼道:“那你至少得试试。”

阎小玉冷哼一声,道:“自小你就教导女儿,任何时期,都不要做徒劳无用的事。”

阎应元无语,顿了顿,转身离去。

当时阎小玉望着父亲的背影,只是默默地抹着清泪。

每天晚上都从梦魇中惊醒,这个感觉比死还难受。没有酒的麻木,根本无法驱逐那些无时无刻在脑海中翻滚的杀戮和绝望。

她理解父亲,因为她也如此。

只是,来到崇明的第一个晚上,父亲床头的瓶子仍然是满的。他没有喝酒。

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天色一亮,阎小玉就听到屋外马车的响动,她走出门口,仆人就已经打了门,举眼望去,只见一辆通体黝黑的四轮马车停在门口,驾车的又是一个浑身黝黑的黑奴。第一次见到黑人,阎小玉极是稀奇,但良好的自制能力,使得她没露出一丝异样来。

马车门开,跳下一个精神抖擞的青年人来。

正是高旭。

阎应元父女初到崇明,高旭招待得极为隆重,昨晚就在忠义坊举行接风宴。今日,又打算陪他们视察同盟会总部大本营、同盟广场、以及同盟军练武堂这些崇明的核心区域。

“早上好。”

高旭微笑着望着阎小玉,道:“今天你的气色不错。”

阎小玉听罢,淡淡地看了高旭一眼。

这个家伙无论举止,还是话语,都显得与众不同。一般来说,男子不应该对女子说出这种近似轻薄的话来。只是她今天的气色的确不错,因为父亲终于决定戒酒了,这点让她非常开心。

当然,高旭并没有什么轻薄她的意思,这只不过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而已。

对于高旭来说,阎小玉是个值得他敬重的女子,只是一想起她身后的一座义城,她手中的一首血诗,那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你父亲呢?”

“每天早上,他都有出门走走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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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月初一开始,连续三天的大雪,到了初四天气骤然好转,早晨虽然有点冰冻,但望着发白的东方上空,旭日将升,定然是个好天气。

行走在忠义坊内的街头上,阎应元感慨地望着两边井然有序的商铺,以及在地上堆雪球、打雪仗的小孩。路人见到阎应元,基本上会来恭敬地招呼一声。要说阎应元初入高老庄,照理该没有人认识他才对。但在忠义坊内的民众,大都数是当初从黄田港大撤退来的江阴人,其中又都是同盟军前身高字营的军属。阎应元在江阴做了十几年典吏,再加上江阴保卫战的威望,自然有很多人认识他。

遥想当初江阴危难之时,高旭运用大量船只从黄田港撤走这些江阴民众,着实是先见之明。这些人如果身在江阴,不管身在城内还是城外,大约最终只是十不存一的结局。

阎应元在路边的一个小摊贩上吃早点,与摊贩的主人,一个老头儿闲聊起来。那老头儿极为健谈,让阎应元得到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比如江阴人在庄内的生活状态。在如今,江阴人已成为同盟军战力的核心来源和骨干力量,大都数幸存的江阴弟子兵都参军了。那些同盟军的军属,基本上在高氏的手工作坊内做工。至于烈士家属,则有每月都有一定额度的抚恤金可拿。而所有的适龄儿童,不论男女,都在同盟公塾中免费读书。

从来只听过私塾,没有听到公塾。阎应元当然有点好奇。走过几个街区,在路人的指引下,他就来到公塾的门口。

由于还在假期之中,公塾内空荡荡的。如今高老庄内几乎寸土寸金的地皮,但光看公塾偌大的占地面积,以及十数橦整齐划一的楼房,就知道建这个公塾所费不菲。

阎应元没有进去,而是立在公塾门口,心中喟然长叹。那个高旭为何在短短的半年内,能发展出这么大的声势?就是因为抓住了一个适合的时机竖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旗帜,从无到有缔造了同盟会;又欲取先予,以丰厚的军饷和抚恤金,军属地位的提高,子女的免费教学,解决了将士们的后顾之忧,从而完全打破了明代好男不当兵的怪圈。

阎应元接着又漫步到忠义坊北边的城墙根处,只见一队守军穿着同盟军藏青色制服,扛着插着刺刀的火铳,一副精悍本色。在城头,一面面青天白日的中华旗在迎着晨风飘扬着。

那城卫队的哨官是江阴人,昨晚有幸参加了忠义坊的宴会,自然认得阎应元。只见他前来,行了一个同盟军击胸军礼。阎应元点头示意自己随便走走看看。那哨官便回到自己的岗位。

阎应元昨晚是坐着马车进入高老庄的,而且又是大雪之中,自然对于高老庄的城防只是管中窥豹。但现在,他立在高老庄外城的城上,望着那又矮、又厚的城墙,外墙上每隔百米,就有一个突出墙体的棱形炮台。他默然良久,心中评估着这种城墙所带来的防御力。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阎应元转头看去,只见高旭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大步向自己走来。

等高旭刚在身边立定,阎应元便道:“督帅,你所说的吴淞城,我想不用去了。”

高旭微笑一下,知道阎应元所指的是什么。这高老庄是当年高老头不惜工本请红夷人监造的棱堡形要塞,端的是固若金汤。而吴淞城不过是高老庄的翻板而已。

阎应元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棱堡形要塞,也就是所谓的红夷铳城。以他的心智,自然能评估出这种城池强大的防御力。这种铳城,当年明军在辽东战场也有。

高旭解释道:“传统的城墙都是越高越好,但这种铳城为了防范炮击,却是又低矮、又厚实。所以,大炮要轰破这样的城墙,几乎是不可能的。城墙厚实,除了能遏制炮击之外,而且因为宽阔所以能布置更多的城防火炮,以及军伍的防守队列。至于以前突出城墙外体的马面,全部改成棱形的炮台。这些炮台的火力可直可横,特别是横向射击,利用霰弹就能完全封锁城墙外体,敌人想蚁附攻城,那代价无法承受。”

阎应元沉默良久,才道:“以前,阎某听闻吴淞城在满清贝勒尼堪的数十门火炮连轰数月之下,仍然屹立不倒,当时阎某不信,现在信了。只要这种铳城城内有足够的火药,有足够的存粮,敌方想要破城,简直是妄想。如果当初江阴有这样的城防,任那博洛有多少人马,也只能望城兴叹啊。”

阎应元接着又道:“但是要营建这样的铳城,时间长,代价极大,而且太倚仗着火器,需要足够的弹药。如果守到最后,守城火炮没有弹药,那就是烧火棒,这低矮的城墙根本不足倚仗。”

高旭道:“这种新式战术,打的就是后勤。这次在吴淞、江阴两缴获了清军大量的红夷大炮,我们可以重铸一批机动性强的大小破虏炮。但是我们所需的煤铁资源都需要从外地采购,火药的产量也是最大的瓶颈之一,因为没有足够的硝土。我们的火药来源通过各种途径收集,除了自制之外,大部分从清军手中缴获,从广东、澳门等地重金购买,甚至在海路上红夷海盗手中黑吃黑。去年吴淞一战,几乎掏空了我们火药库存。”

阎应元沉思片刻,道:“如果我们今年计划光复苏常两府全境,一定要趁着春季之内,鞑子顾忌天花发起反击。入夏之后,鞑子肯定卷土重来,在常州必有血战。所以,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大约到了三月份,我们便会有足够的火药存量进行一次战役。要说起来,满清的瓶颈在于他们的人力,则我们的瓶颈则是在于资源不足。当然,我们的瓶颈是可以突破的。”

高旭又道:“至于营建,这种铳城可以在旧式高大的城墙上改建,削矮,加厚,那些城楼、马面也可以改建成棱形炮台。吴淞、嘉定两城就在原来的基础上改成铳城的。凭着吴淞、嘉定两城棱堡改修的经验,我已下令成立专门负责土木营建的辎重营,称之为工兵营。除了在旧城上改建铳城,已可以在战略要地新建相当于中小型哨所的铳堡,由一个哨队负责,作为城外的据点。”

其后,高旭又领阎应元参观了同盟军火器军械的核心动力——高氏工坊。对于阎应元,高旭几乎毫无保留地把高氏工坊的核心技术向他展现,包括能造出望远镜的玻璃坊,自生火铳的生产线,火炮的铁模铸法,水力机械技术,还在实验中的水泥技术,以及种痘所的牛痘疫苗。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铁模铸法,其法不仅仅用于铁模铸炮,还用于印刷的活字技术。

高旭重视教育与宣传,这就与印刷业息息相关。

传统的印刷业虽然也是活字技术。但那些木、铜、锡、铅活字,竟然都是工匠一个个刻制出来的,而且磨损也很快。这种低效的制造成本自然让书籍的普及成本极高。

当新式的铁模铸法一旦用于活字技术之后,印刷生产力就得到革命性的提高。

只要铸出一个字的铁制阴模,就可以浇铸出无数规格大小统一的铜、铅活字,哪里用得着工匠费心费力地一个个去刻?所以,只要出一套字模,活字就能大批量产,迅速推广使用。这就是为什么同盟公塾里的学生能人手一本课本,而且同盟会的中华报能在短时间大批量出刊的原因。

同时,高氏工坊出品的普通书籍也声名鹊起,不仅售价便宜,而且字体工整,规格如一。印刷业在江南素来发达,但高氏工坊在印刷领域的冲击,为高氏带来大批利润的同时,也迫使苏州大批印刷工坊倒闭。

书籍的普及,使得寻常百姓也能买得起,这就大大加速了教育的普及,读书将不再为高门大户专享。这大大加速了对民智的启蒙力度,这要是放在以前,这简直不可想像。

所以,整个上午,阎应元被工坊里的见闻震撼得麻木了。

他的震撼,不仅仅是为这些新技术本身,还有“发明”、创建、监理这些新技术的人——高旭。

自从走出高氏工坊,高旭就觉得阎应元望着自己的眼神极度异常。他似乎在看着某种怪物一样,一副无法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样子。

看着阎应元那虽然装作冷峻却忍不住动容的脸色,高旭心中爽快得无与伦比。

能得到一位名垂青史的英雄的敬意,没有比这个更愉快的事了!

哈哈,从来都是我来敬仰你,这个时候,总该你来佩服一下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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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午餐之后,阎应元向高旭提出,下午打算独自与女儿到崇明最有名的地方同盟广场看看。

望着阎应元似乎镇定自若的神色,高旭心里偷着乐地答应了。想必整个上午的所见所闻,足够让他琢磨个够了。阎应元要自由活动,高旭自然由他,交待邬含蓄安排人手护卫他的安全。要知道,如今崇明鱼龙混杂,安全万万不能大意。

黄昏,阎应元立在夕阳下,默默地凝望着同盟广场中那雄伟的中华英雄记念碑。

整个下午,阎应元都沉浸在漫无目的的思绪中。

每当想起砂山的阎氏之祸,要说阎应元对高旭毫无芥蒂,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当初在江阴守战之中,因为在非常时期,阎应元自然不会以私仇而废公义。

只是如今,江阴之难已经暂时过去。

昨晚的酒水之争,未必是阎应元心中芥蒂的一个缩影。

但今日在忠义坊见了江阴父老乡亲们安定的生活,在高氏工坊中见识了诸多的新式技术,且不说火枪火炮生产率的大幅提高,提高了同盟军的战力,特别是牛痘疫苗,将来可以救多少人的性命?而印刷活字技术的革新,又为普及教育和开启民智带来无法估量的益处。

这一切,皆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公义。

而这一切,又尽是出自高旭之手。

私仇与公义之间,他该何去何从?

阎应元矛盾而又煎熬着。

眼前这高达六七丈的英雄记念碑,也是出自高旭之手。

这是这个时代最雄伟的建筑!

不是因为它的高度,而是因为它其中蕴含的意义与力量!

当阎应元无意识地并立在记念碑的旁边,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无聊之余,再侧眼看去,却见记念碑的影子更长,更远,似乎望不到尽头……

这一瞬间,他似乎突然有所感悟,默默望着记念碑的影子出神。

身边的阎小玉见父亲发呆,不由问道:“父亲,你怎么了?”

阎应元指指自己的影子,又指指记念碑那长得看不到头的倒影,问着女儿:“你说,这是谁的影子?”

阎小玉担心地望着父亲,道:“父亲,这只是英雄记念碑的倒影啊。”

阎应元道:“不,这是他的影子。”

阎应元说罢,默默走近碑墙,让俩个影子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