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明月行止,严重动人心
作者:燕修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582

翌日申时。

帘幕低垂,花梨木案上的一个冰盆里正冒着白色的寒气,使屋子里比外头凉爽了好多,这是清江县令的孝敬,四阿哥半倚在榻上,十三阿哥坐在床侧的椅子上,两人正在听着高福和年羹尧的禀报。

“奴才等人今天一早奉主子命,随同江姑娘去了市集,她最先是让奴才们领她去一间当铺,她在那里当掉了一幅小画,那小画的画技真是举世无双,当铺朝奉起先开价三十两,被老年拍坍了一张桌子给吓成了五十两,那朝奉央求说‘本小利微只能出这么多了’,江姑娘倒不在意,就按五十两银子签了死当。”

十三阿哥有些窝火的想:“没给她银票,只是不想她身上有了银子就自顾自走了”,可一想到她居然到了当家当的地步了,又觉得十分心痛,斥道:“不是嘱咐你们这些奴才同她出去,只要她看中什么,都尽着买吗,怎么把她带去当铺?”

年羹尧回报道:“江姑娘执意要去当铺,我们也没办法,不过,她一走,我就给了朝奉五十一两把那张小画给赎回来了,主子,请看!”他说这话时,高福惊讶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

十三阿哥伸手接过“小画”,拿到榻前他同四哥一起研究,见纸质奇特,正面是一个用说不清叫什么蓝色画就的一个男人的头像,栩栩如生,反面是张山水图,画得也同真的一样,对着光还能看见纸质里透出一朵花,边边角角还有些奇怪的符号在上面。(后来从江明月口中得知这叫10元人民币。)

四阿哥细看了一番,用没受伤的右手打开放在枕边的一个扁平匣子,将那张“小画”同明黄绫的圣旨放在一起,面上却是淡淡的:“做得好,接着说。”

高福忙一躬身,续道:“接着她要去布店,奴才们带她去了,本以为她是要买布做裙裳,可奇怪的是她放着上好的绫罗绸缎不选,费了不少功夫才挑拣了五匹织得密实的坯布和一些绫纱丝带买下来,又让奴才们带她去了制伞作坊,听她吩咐作坊主要往坯布上刷桐油什么的,要求让布匹光滑、不透气、还防水,要明天下午就交货。接着去了成衣铺,在那里她买了几套合她身量的棉布男装。”

“从成衣铺出来后,就已经晌午了,江姑娘就让奴才们带她去县里最好的酒楼,她说由她请客让奴才们好好吃一顿,起初她要奴才们与她同坐一桌吃,可奴才们自知身份低微,男女有别,哪里敢哪,她见奴才们都跪下了,于是体恤下情命店家再开一桌。”

“吃完中饭,她叫奴才们带她去了清江县最有名的铁匠铺,看他们打铁,看了半日,也不嫌那地方热,后来跟铁匠铺的老铁匠提了些建议,那老家伙起先还不服气,江姑娘拿出一把造型很奇特的匕首出来跟他打出的最得意的刀来斗刀,两刀一碰,那老家伙的刀出了个大豁口,争些断了,这才服贴了些,然后江姑娘同他说的话小的也不懂,什么矿石杂质、什么鼓风机、什么渗碳法冶炼、还有什么模具脱胎,可奇了!等她说完那些话,张铁匠那老家伙欢喜得争些给她跪下,她拿出几张图纸让张铁匠打造,说在七天之内要完工,居然付了十两银子做定银,还说她以后每天会去铁匠铺看进度,张铁匠那老家伙自是没口子地答应。”

“再后来江姑娘让奴才们带她去墟集,她挑几捆粗粗细细的竹竿全买了下来,然后又让奴才们自己挑礼物,说是看中什么就告诉她,她送礼物是感谢奴才们的帮忙,这…这可折死奴才们了,奴才们百般推辞,可她说了再推辞就是看不起她,奴才们见实在拗不过,就让她使钱买了,逛完墟集,奴才们就护送她回了县衙,这会子已回到东厢房她屋里了。”高福一边说着,声音里带着点抑制不住的喜意。

“都得了什么啊?”十三阿哥边问边端起案上酸梅汤呷了一口。

“回十三爷的话,奴才挑了一顶绸面帽子,老年挑了一个荷包,同去带路的衙差给他婆姨挑了一根银簪子。”

眼光一扫,见年羹尧的腰侧果然多一件荷包挂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两人都觉得那荷包有些刺眼,“都跪安吧。”四阿哥淡淡地发话。

“喳!”

人退出去了,屋子里一阵静默,十三阿哥悻悻出声:“没见过这号的,都到去当当的地步了,连奴才们都给买礼物,四哥,要不,我去把银票给她吧,别弄得我俩个象刻薄寡恩似的。”

四阿哥斜睨了他一眼,低垂下眼睑,还是淡淡地说道:“你去吧,我歪一会儿。”

“那好,四哥,你好生歇着啊。”十三阿哥上前将枕头放倒,扶着他平躺下来,而后就兴冲冲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房门。

看来,十三弟对她动了心。

四阿哥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直僵僵地躺着,一眼不眨地望着床帐顶,有些恼恨起来:平时冷凝平静的心境哪里去了?这少女从天上掉下来到现在也不过十来个时辰,可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朵笑容、她的俏皮和娇嗔、她的悲伤和眼泪、她温柔的双手和怜惜的眼神,居然会象野草似的在自己的心里疯长。

江明月,明月,这个名字在心底里低低地叫着,一遍、一遍……

就在那堆尸首旁,她抱着膝坐着,仰望着天,就象一个迷路的小孩等着父母来接,那情形看得人心尖都是一抖,她是遭上天贬谪的小仙女吗?

在皇宫中生活的人谁不是带着压抑生存?几曾见过有谁敢象她那样大胆地表露内心的情感,这世上谁敢对着天地间、当着一众人等大喊“XXX我爱你们!”那样炽烈勃发的感情,真是震憾!能如此率性行事,想来,我是极为羡慕她的。

我都已记不起上一次由衷的笑是什么时候了,可她居然在昨天能令我一再失控,直想放声大笑,她就象是个慧黠灵巧的精灵,机变层出不穷,又总能说出人意表的趣言妙语,让人觉得很快乐、很轻松、很亲近而不设防。

经过昨晚历经的一切,这世间再没有谁能象她这般动人心旌……

被她料中了,昨晚果然发起高烧,伤口也痛得厉害,昏沉中只觉有一只清凉温柔的手抚在额头上试热度,心里意识到会是她,强睁开眼看去,真的是她,穿得是我们满人的旗装,可是,还从没发现有谁能比她穿得更好看,她的双眸真美,盛着清澈、纯良、温柔、还带些若有所思,和我的目光一触,她清凉的手指明显一颤。

“你…发烧了,不过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她看上去有些羞涩,笑笑地缩回了手,然后转向十三弟:“时间差不多了,拿出来吧。”

十三弟上前来,掀开身上的薄布单,探手出来后,多了一小截奇怪的透明的小棒,她接过,对着烛火看了一下,轻声道:“三十九度二。”秀气的眉头轻轻皱了皱。

又见识到她古怪的办法,她拿出一种有着长长针尖的透明管状物事,又打碎了一只透明小瓶的端头,吸了其中的水,针尖朝上喷出一道水线,说道:“别怕,这是退烧针,我帮你打一针很快就会退烧,放松!放松!”她边说,边用温柔的手指轻轻拍打在臂膀上……

打过针,她命人拿来一大碗温的绿豆水来,“发烧要多喝水,绿豆水清热解毒,你要多喝一点。”十三弟忙上前来要扶我起身喝水,只是略略欠身,牵动伤处,不由得痛到冷汗涔涔。

“等等,不必扶他起来,”她忙阻止,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小管,拉伸略弯曲,插进碗里,道:“这根吸管我送给你啦,这样在枕上不用起来,只要轻轻一吸就能喝到了。”

果然,从未试过这样喝水,也从来不知道绿豆水是如此的清甜,喝了水,吃过止痛药,她的针药十分灵验,半个时辰后灼热和剧痛渐渐退去,身上也觉得松快了许多,十三弟在旁喜不自胜:“明月,明月,你的仙法真灵,太神奇了,我…我简直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她一脸哑然失笑的神情,笑嚷道:“胤祥同学,你当我神婆啊,仙法?切!还亏你想得出!”

他们两个象多年老友一样直呼其名,很热络地说笑着,我忽然觉得心里象被人塞了一把荆棘进来。

“多谢你!”我插了话,她立刻将目光投注过来。

“虽然救命之恩,言谢太轻,但未有所报之前,我还是要先向你致谢。”这还是我第一次向人如此诚恳地向人道谢,平常对御医只消一个‘赏’就是了,而对她只觉得绝不可如此轻慢。

“不客气,助人为快乐之本嘛。”她立时笑着回应,红菱般娇美的唇角弯起来,明艳的笑容如同百花在同一刻开放,只是忽然她象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变得惊讶起来,眼神也透着迷惑不解。

“难道是…难道是…”她好象沉浸在自己的所想中,她甚至伸手过来,抚住我左边的脸颊,梦幻般地小声喃喃道:“难道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让历史重新步入正轨…要不该怎么解释呢,怎会哪儿都不落,偏偏落在这里,杀手人堆上…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可如果历史重新步入正轨…还会让我回去吗……”她呆怔怔的,人象被施了定身法,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眼神却是空蒙的,就象没看见我,只看到看不见的辽远。

“喂!明月,你干什么?你怎么了?”十三弟在旁拉拉她的衣袖。

她恍然从梦中惊醒似的,眼神聚拢,一看清是我,忙缩回了手,有些局促地笑笑:“对不起,我…我失礼了,刚才我只是想到另一件事,所以有些走神,说起来,是我要谢谢你,你还活着,这是我今天唯一幸运的事。”

我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但感觉得到她是悲伤的,一种极力克制的悲伤。

“你有什么难处吗?说出来,我一定会全力帮你?”看她到悲伤,我忽然觉得无法忍受。

她只是苦笑。

“是因为那些死了的杀手而觉得负有罪孽?”我揣测着。

她好象有些惊讶,更专注地看着我:“一部分是这样。”说着话,目光里悲意更浓。

“你见过佛像吗?”我试图开导她。

“什么?”

“佛像?”

“见过的。”

“那你该知道,纵然佛性慈悲,有菩萨低眉,却也有金刚怒目,除掉恶人,免得他们危害世间,是一桩大善行,你又何必自扰呢”。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微微含笑,半晌,忽然璨然一笑,烛光都为之一暗,语气也变得轻松:“谢谢你,生着病还来安慰我,我没事。”接着探手过来,又抚在我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

“热度退了,趁着不痛,就睡一会儿吧,你得保持体力。”烛光中她温柔地微笑着,容光映亮四堵。

“我还不想睡。”其实我已经很困了,可偏偏不舍得睡去,只觉得看着她在身边,心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和舒泰。

“这样啊,用不用我催眠你啊。”她俏皮地说道,又歪着头想想,带有一种迷人的孩子气:“不如我给你念首诗助你入眠,这是我小时候,我妈妈哄我睡觉时念的。”

我很期待,等着她说下去。

只听她清清喉咙,用一种低醇柔和,充满温情的声音念道:“一只松鼠/在树枝上/吱吱地/吃着月光……/月光是吃不完的呢/那是月宫仙女们留下的歌唱/也是从她们银色的衣袍里,掉下的银色的糖……/乖乖的睡吧,亲爱的宝贝/让云朵做你的摇床,蓝天垂下透明的帐……”

这是一首不同于什么五言七言的诗,但是它美丽绝伦,旷世无敌,它象带有一种魔力开启人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我看见十三弟有些想哭的征兆,我自己虽被称为冷面王又何尝不是呢,我想起了额娘。

乖乖的睡吧,亲爱的宝贝,让云朵做你的摇床,蓝天垂下透明的帐……

要是让心爱的人每天在睡前念给自己听,这是何等的幸福!乖乖的睡吧,亲爱的宝贝,谁会有福气成为她口中的宝贝……

“妈妈,妈妈”,却见她忽然以一种凄婉欲绝的神情低低地叫着,美丽的眼睛中涌上了大颗的泪滴,将落不落地闪烁着,象湖水中盛开了冰莲。

“对…不起,我…得走了。”她猛地捂住嘴,象是要在崩溃大哭前做最后的控制,而后逃也似的飞跑出去。

“四哥,我去看看她。”

十三弟是如此紧张,还没等我回答就急追出去,那一刻,我真是好恨自己的伤……

一夜似梦似醒,眠得很浅,她的身影面容总是出现在梦中或是脑海中,今天一大早为我换好了药后,她就出了门,枉我一整天悬望记挂,到现在回转来,却是连个面也不露,四阿哥越想越着恼,着恼中还有几分自嘲,心头暗道:“这个命中魔星!我一个冷面王,现如今居然会被她弄得象个深宫怨妇。”恨恨地一抖没受伤的右手腕,将薄布单飞掀起来,又恨恨地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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