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恻隐救弱襄阳道 祸转福遇倩登云庄
作者:于小曦      更新:2019-09-15 02:18      字数:4369

何雨襄微微拭目,凝神细看,果见一箭之外有一人飘飘荡荡,时沉时浮,随着不疾不徐的河水向下游而去,何雨襄提身一纵,踏水来至近前,探手将其捉在手中,足尖在水面上微微一点复又返回岸边。细看时方知落水的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见其发髻凌乱,穿一身淡蓝色布衫,赤着两只小脚,牙关紧锁,苍白的脸上多是淤青。何雨襄扶脉沉吟良久,在其前胸后背一阵推拿,过了移时才听那孩童浅吟一声,“哇”的吐出几口水,鼻翅一张一翁,无力的睁眼看了看何雨襄,满面茫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此子正是龙吟风,茉花村一役,双杰毙命,龙吟风落水,飘飘荡荡顺流而下,足足在水中漂了一日,天见可怜,终于被水头推到岸边,也是冥冥中一段缘分,这才被路过的何雨襄救起。

卫戍躲到近前,见何雨襄满是爱怜之色,唯恐遭了奸人算计,因抬手扶着龙吟风额头问道:“娃娃,你叫什么名儿?家在哪?怎地如此顽皮竟落了水?”。“咹?”龙吟风似乎被问的一愣,茫然凝视着卫戍,仍不答话。卫戍略一迟疑,又道:“娃娃,我们不是坏人,你不言声,难道要和我猜谜吗?”。龙吟风身子本就虚弱,被卫戍连番追问,忽地急火攻心,眼睛一翻,又昏死过去。卫戍急的一跺脚,嘟囔道:“嘿,这算怎么档子事儿”。何雨襄赶紧扶住龙吟风,单掌抵住后心,将真气灌入龙吟风体中,如是再三,却仍不见醒转,心下暗自惊奇,还欲再试,却被机警的卫戍拦住:“老爷,此事蹊跷的很,不可损耗真气,以防有诈?”。何雨襄略一迟疑,猛地想起车上所载的金甲铜尸体,旋即抱起龙吟风上了马车,卫戍不解,低声问道:“老爷,这是何意?”。何雨襄转脸,道:“荒山野岭的,这么点儿个孩子丢在这里,多半活不了命,不消多说了,先回洛阳再议”。卫戍虽觉不妥,但知他素性,劝也无益,只好跳上马车,打马迤逦前行。

沿路饥餐渴饮,晓行夜住,非止一日。

单说这一日,马入驰道,车入坦途,已进了洛阳。穿街过巷,沿路再行里许,一座宅邸映入眼帘,红色的朱漆门楼高悬一块门匾,黑底儿金字儿,上书“登云庄”三个大字。马车刚到院门口,早有丁仆上前迎接,卫戍自抱了龙吟风跳下车,何雨襄亲自驱车径取后宅紫金阁。

紫金阁内,何雨襄去了棺盖,双手在案上轻轻一抚,案上的八卦仙衣已裹在了铜尸身上,手中掐诀,右脚急跺——“起!”,铜尸随着一声低喝斗然平升而起,何雨襄一个箭步蹿至切近,弹出金钱两枚封了封了铜尸双目,与此同时袖管之中拂尘滑出,顶在铜尸下颌上,铜尸口微微一张,何雨襄顺势将一只竹筒塞入其口中,旋即向后跃开。但闻“噗”的一声,一股浓重的绿气顺着竹筒喷出,良久方止。

“落!”何雨襄用手一点铜尸,铜尸应声倒入棺中,何雨襄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移步案前捉了一面古色青铜镜,顺势朝棺上一掷,青铜镜竟在棺材上空尺许定住,何雨襄咬破食指,只在古镜上一点,那古镜登时红光四射,足有移时,才渐渐恢复如初。待一切停当,何雨襄方舒了口气,匆匆出了紫金阁。

卧榻前,何雨襄搭住龙吟风的脉门,捻须沉吟,但觉脉象紊乱错杂,时紧时慢,似有还无,全无章法,忖道:“这孩子的脉相,却不似溺水,虽暂无性命之忧,但恐命不久了......”。何雨襄满腹狐疑,禁不住又端详了一阵龙吟风,这才摇着头怅然出了房屋。

不知过了多久,龙吟风一阵剧烈的咳嗽,缓缓睁开双眼,但觉身子沉重,四肢酸软,胸口突突直跳,说不出的疲惫,闭目平息良久,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又睁开眼睛,四下打量,竟见自己正躺在一张软床上,盯着榻顶仔细回想,脑中一片空白,慌忙之下方欲做起,只觉周身酸楚没有半点力气,遂罢了这念头。

龙吟风转头打量周围情形,见离自己不远有一身着黄色小袄的少女,背向床榻,坐在一张临窗的长桌前,左手按纸,右手提笔,刷刷点点,正在学书。一时间脑中闪出无数个念头,却又不敢出言相询,只望着那少女的背影痴痴地出神。

那少女右臂微动,形态飘逸,口中轻轻诵读着所书写的内容——“穿衣裳,旧如新,做茶饭,要洁净,凡笑语,莫高声,人传话,不要听...”。忽地停下笔,转头望向龙吟风,四目相对,此时方得见少女的真容,看她肌肤如雪,清丽秀雅,眉间忧愁暗藏,自古人称女儿家美貌均以天仙相比,试问何人能识仙容仙貌,而今一见这少女,脑中当真忍不住想到天仙二字。

目光刚一接触,龙吟风只觉心跳的厉害,羞得转过头,却听那少女悠悠道:“你醒了”。龙吟风使劲儿的闭着眼睛,轻“嗯”了一声,那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只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轻轻一响,脚步声渐渐远了。龙吟风这才转过头,思绪混乱,怔怔地出着神。不多时,又听得外面脚步响,龙吟风心中忐忑,赶紧转过头闭目假睡。

少时,房门一响,知是有人来了,登时将眼睛闭得更紧,良久才闻有人低声窃语,却不到榻前。毕竟年少心奇,龙吟风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偷偷的观瞧,只见何雨襄、卫戍临榻而立,另有一女娃儿吮着手指盯视着自己,惺目细看,却不是刚才所见的那位,约有六七岁的年纪,粉面桃腮煞是可爱。

何雨襄见龙吟风一动,缓缓坐下来,把了把龙吟风的脉搏,点头柔声道:“你醒了”。龙吟风不知所措的睁眼望着何雨襄,见龙吟风不说话,何雨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娃儿?”。龙吟风被问得一愣,双眼一渺,茫然道:“我叫什么名字?”。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终于没答出来。何雨襄和颜悦色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但你要把家乡住处、父母姓氏说于我,只这般我才好送你回家与父母团聚”。

龙吟风苦苦思索,奈何脑中空白一片,再想时,只觉脑中轰鸣,头痛欲裂,赶紧咬住嘴唇,强忍着没出声。何雨襄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按,龙吟风只觉头脑清凉,心中如秋风过岗,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疑惑地盯视着何雨襄,挠头道:“我...我...记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想的久了头疼的厉害,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龙吟风所言非虚,只因他随水漂流时头部被水中顽石撞击,受了伤,竟将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对于一个身遭劫难,年幼丧父的孩子来说或许也是好事。

何雨襄察言观色,料定龙吟风不是说谎,微微点了点头。卫戍本就龙吟风有所怀疑,更兼心焦气躁,闻言勃然色变道:“你这娃儿好没道理!我们救你性命,你不道谢也就罢了,却又怎地遮遮掩掩,好没......”。他话没说完,何雨襄盯了他一眼,下头的话竟硬生生憋了回去。正在此时,一旁站立的女娃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好端端一个活人,原来竟是个痴,真是有趣,爹,哪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

龙吟风瞥一眼女娃儿,嗔道:“我不知道怎么,好像你很清楚似的?”。那女娃吐了吐舌头道:“咦?你是与我打擂台吗?我不清楚?我叫何灵儿,还不止这些”。说着一指何雨襄道:“我还知道我爹叫何雨襄”。继而指向卫戍:“这个黑着脸的叫卫戍,是我的大马,我说的对吧,爹”。说着顽皮地摇晃着何雨襄的衣袖。何雨襄怜爱地刮了一下灵儿的鼻子道:“灵儿,乖,灵儿有些对,有些不对”。灵儿大眼睛忽闪着,撇着小嘴儿问道:“哪里不对了呢?”。何雨襄微笑道:“卫戍是管家,怎么就成了你的大马了呢?”。灵儿道:“我说是便是,怎么不是哩,我骑在后背,说声驾,他就驮着我风儿也似的跑了”。何雨襄女儿逗得哈哈大笑,卫戍虽觉不自在,却也发作不得,只能假意陪笑。

龙吟风是天生的争强斗狠的心性,越听越觉刺耳,心中不平,也不理睬何雨襄与卫戍,愤愤道:“全是你家里人,你自然全晓得,那有什么稀罕,知道我叫什么吗?你若说的出来,那才好本事哩!”。灵儿闻言,眼珠转了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偏在这时,忽听房外有人隔窗反问道:“你自己好清楚么?”

灵儿嘻嘻一笑,向窗外道:“姐姐说的是!”。继而转头问道:“对呀,你自己好清楚么?”。龙吟风哼了一声,登时气的说不出话来。何雨襄责备道:“灵儿不许胡闹,出去玩,姑姑要去峨眉山了,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陪小姑说会子话儿吧”。灵儿虽顽皮,却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偷偷对着龙吟风扮了个鬼脸:“我走喽...”。说着一溜烟儿跑出房去了,“哐当”一声房门已被关上了。

何雨襄又问了一些话,大抵不离龙吟风的亲戚玩伴,家乡住所之属。龙吟风不是沉默就是摇头,何雨襄叹了口气,心知如此问下去终是无益,于是嘱咐龙吟风且安心住下,又吩咐家丁为龙吟风准备些吃食,自带着卫戍走了。

自此日起,庒中专有仆人伺候龙吟风的起居饮食,无微不至,只几日外伤已恢复的差不多了。登云庄不缺银子,老妈子、丫鬟,每日里围着一大堆伺候,好吃好喝,龙吟风自然十分欢喜,只为自己的姓名身世连番苦恼,一得遇闲暇,定要苦思冥想,奈何想的稍久,脑中必又剧痛难忍,也只好做罢,而每到此时,那伏几学书的少女形象就会毫无征兆地从在龙吟风的脑海中闪出,细想时又觉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似真似幻,实在难辨虚实。转眼半个月,却再也没见过那少女,龙吟风好奇之余,又多有失落。

登云庄,洛阳城中数得上的大庄子,庄主何雨襄不但武艺超群,深谙道术,更兼于行商处贾之道颇有心得,买卖遍布各省,单是洛阳城内何字头的买卖铺户就不下二十家,但何雨襄天性善良,虽商不奸,为富却仁,平日里修桥补路毫不吝惜,捐资济贫也属平常事。

何氏一脉传到何雨襄一辈仅有何雨阳、何雨襄兄弟二人,外有一个年纪相仿的远房姑姑,名叫何薇。何雨阳与何薇也俱是卓群之人,何雨阳娶妻李氏,育有一子二女。何薇许配林怀英,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婚后三年,何薇有孕,偏在此时林怀英突然去向不明。何家费尽资财四下打探,方知林怀英只身去了京城,但其中原委外人却不得而知。何雨襄与兄嫂、小姑计议一番,终于决定动身往京师找寻林怀英。月余,身负重伤的何雨襄怀抱一女婴只身返回洛阳,幸得神医张小八搭救才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一条命。此后一年有余,何雨襄闭门谢客,足不出户,谁也不知道在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何雨襄也只字不提。

姑、兄仙游,留下了四个孩子无人照料。抚养四子的担子自然落到了何雨襄的身上,怎奈庄内琐事甚多,难免不周,经亲友劝说,娶妻王氏,婚后产下一女——何灵儿,也是何雨襄命中无妻,灵儿未满周岁,王氏无疾而亡。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何雨襄悲痛之下,无心续弦,执意亲手抚养四子成人。

龙吟风到何府已有月余,但毕竟有些生分,门是很少出的。那顽皮的灵儿每逢闲暇总找龙吟风玩耍,日子久了,竟与龙吟风最为亲密。何灵儿心灵手巧,小嘴巴说起话来就停不住,没完没了的缠住龙吟风天上地下的东拉西扯。也说家中外有四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姐姐、何皎、何柔、何若。那何氏兄妹龙吟风时常见的,但对灵儿口中的“姐姐”却毫无印象,平日里灵儿对其他几位哥姐全是直呼其名,唯独提到此人便甜甜唤姐姐,显然十分亲密。一问方知,“姐姐”竟是那日伏几学书的少女,月前去了峨眉山,并不在庄中。思量那日情形,不禁一阵面红耳赤——原来那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