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即分，笛音顿止，龙烟退散，耳畔边，灌入的狂笑、指责、抱怨、不甘、关切、惊疑，交织成毒，声声蚀心。过眼处，不过是天羽众人的张狂得意与剑宫门人的懊丧失意，却映景成咒，大失方寸，一股脑儿的挫败感全涌上来，齐北冥只感指尖剧痛、脑中嗡鸣、眼内模糊、心底空洞，摇摇晃晃的捂住胸口，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亏临近的几名弟子眼明手快见状上前搀扶围挡，才不致当众出丑失态。
卓玄灭、风若吟二人情知不妙，当先奔到齐北冥近旁。风若吟一把齐北冥经脉，心下方定，知他是一时急火攻心，赶紧替他运功输气。卓玄灭则探手去拔天谜剑，左手伸入烟雾中打捞一顿却空荡无物，只有刺骨的寒烟在掌间流动，顺着烟柱往下去抓，一直待摸到地面，方触到一方小洞，并指去夹，半晌才出洞中抽出一柄通体冰寒彻骨的兵刃，卓玄灭连连冷笑道：哼哼，好个公平比试，你们居然将剑插入地下一尺，再借着天谜的寒烟来迷惑我们，造成这等假象！
天羽龙城好整以暇道：卓长老此言差矣，双方约定时并未言明插剑规矩，你们要是也把剑打入地底深处，届时倘若是我们拔之不出，技不如人，自然是会输得心服口服的。
卓玄灭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剑宫千百弟子自会向本门本家禀明事实真相，由不得你们去胡乱传扬。
一干剑宫弟子此时方知是东瀛人使诈获胜，无不义愤填膺，漫骂之声四起：
“东瀛人真是大大的狡猾”
“对，卓长老说的对，回头和家中去信，详说东瀛人如何胜之不武”
“就是就是，我剑宫千余弟子，来自武林百多门派世家，论起宣传舆论谁能匹敌，剑宫虽败犹荣，东瀛人明知不敌，尽使些歪招”
“无耻、卑鄙、阴险！”
“难怪，我说齐长老怎么会拔不出剑呢，明明是齐长老抢先下了玉阶的，按说本该是我们赢的”
“正所谓兵不厌诈”
“我靠，你哪边的”
“我们一起上，干死这群使奸耍诈的倭人！”
“上个屁，上去送死么，杀起我们来还不和砍瓜切菜一样”
“输人不输阵，输了便是输了，输也要光明磊落，不然岂不和他们一样沦为下流”
牛鼎天、段绝仞、雷震宇三人跨到台前，雷震宇运功扬音，压下剑宫门人的议论之声道：肃静！肃静！我等三人受双方所托，忝为此次对决公证，依照先前约定，先夺剑者为胜，同时神兵易主为胜方所得，众目睽睽、世所共睹，天羽逆流率先拔出万劫剑，故而我在此宣布，本次比试，由天羽五人众胜出，天极剑宫应依约赠予万劫剑。
此言一出，剑宫弟子正要抗议，却有齐北冥得风若吟相助，一吐胸中郁结之气，由风若吟扶着站起身来，按下众人非议道：愿赌服输，我剑宫门人不得再有异议，妄自失了气度！又转向天羽众人及雷震宇三人冷冷道：万劫剑从此便归你等所有，诸位既然已达此行目的，我剑宫清修静养之地，历来不擅迎送款待之事，恕不相送。
游行空拦上前急道：前夜之事尚未查明，今日又结下断指之仇，长老断不可就此放东瀛人下山啊！齐北冥道：比武搏斗，生死无尤，无需多言，退下。游行空只得满是不甘的应声让开。
雷震宇三人见齐北冥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多言，朝诸位长老施了施礼，只管迈步而去，天羽五人众却凝立原处，丝毫不动。卓玄灭见天羽众人无动于衷，看了眼手中天谜，朝天羽龙城抛了出去，背过身道：请。
天羽龙城接过天谜，环顾四周，不疾不徐道：我与诸位长老比武之私事也算有个了结了，现下该来处理一下我国公事了。
卓玄灭道：你国公事自是回你国岛上去办，大明疆域、天子治下岂容你在此猖獗！
弟子中也纷纷声援：
“就是就是，区区倭人敢在这撒野，也不看看是谁地盘！”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不要拦着我，我家先祖死于倭寇沿海之乱，今日我要亲手讨回公道！”
“算我一个，我家先辈也战亡于露梁海战，死于倭人之手！”
“都消停消停，现今日本当权的德川幕府对我朝颇有亲近之意。”
天羽龙城道：卓长老有此怪罪实不知敝国国情，我日本国依岛为国，本就不如中华地大物博，加之百年来战乱频繁，农耕荒废，百业凋敝，子民竞相离岛谋生，为防此害，幕府将军颁令岛民不得偷渡至他国，我等出国乃是得了将军特准。
卓玄灭冷冷道：你与我等说这些干嘛，我们对你国家事毫无兴致。天羽龙城笑道：你剑宫收容我国逃民，自然是干系甚大。卓玄灭心下一凛，暗道：莫不是冲着郑森来的。
天羽龙城瞥见卓玄灭神色，径自朝着台下人群中喊道：田川福松，躲躲藏藏依靠他人庇护是废物行径，是个男人的话就该像武士一样堂堂正正站出来！适才比武时不是还很勇敢的充当翻译么？
秦馥雪、侯玄洁、王征南猜到田川福松大抵便是郑森，又素知他脾性，不由都甚是担忧的朝他望去，天羽龙城的激将法果然奏效，话音刚落，郑森昂首对视道：我在这！
天羽龙城笑道：几年不见，福松君果然还是如当年一样率直。郑森道：天羽桑别来无恙。当年你助我离岛归国与我父亲团聚，我不胜感激，今日你却称我为逃民似有追捕之意，何故如此？
天羽龙城道：幕府将军不日内便将下达锁国令，我从权大纳言处获悉其中内容，凡是已去外国并在外国购屋营居之日本人若返抵日本应即处以死罪，但如在不得已之情势下，被迫逗留外国，而在五年之内归来日本者，经查明属实，并系恳求留住日本者，可予宽恕。你来大明已有四年之久，五年之期将至，错过之后，你将终身不得返抵日本，你与你母亲或许永生不得相见。
郑森闻言，念及生母，一时想起母亲音容笑貌，一时又念及父亲谆谆教诲，但留在大明则与母亲此生难有相见之日，若去日本，则与父亲今世或无重聚之时，委实难决，一时好不踌躇。
风若吟言说此间有四人坐镇，让齐北冥不必担心，便吩咐弟子先行将齐北冥扶回天机阁上药包扎，此时待齐北冥离去，忍了许久道：这是他郑家家事，与你何干，何来国事之说？阁下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
天羽龙城道：郑森之父郑芝龙是何人想必各位比我还要清楚。当年郑森归明，便曾大费周章，郑芝龙先是派了族弟郑芝燕行贿送礼使了许多银两，结果无功而返，后又派了族弟郑芝鹗打着大明使节旗号以武力相胁，我国幕府大将军不愿妄起兵灾，生灵涂炭，故而息事宁人只放郑森回来，但朝中自有死硬派不意我国见辱屈从于大明，派来人手阻扰，当日是我一心报答翁翊皇铸刀之情，便替郑森他们挡住了那些追截者，才让郑森顺利返归大明。此例一开，后者难绝，今日想来，不过都是因果而已，正如你们中原人所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我而起，便该由我而终，要想政令通行，田川福松这个逃民便该由我来带回日本，好教往后再有异心者打消了这等念头。
风若吟道：你若真为你国着想，便不该带郑森回去，你便不怕郑芝龙再领军抢人？
天羽龙城道：当年不过是那郑芝鹗虚张声势而已，郑森出逃时便已被看破，不然你以为那些反对党怎会轻易出动，郑芝龙早已受封为朝廷命官，妄开边衅的罪名可不是轻易担当的起，何况你大明如今内忧外患，国力每况愈下，还会为区区一介草民归属再结强敌不成？
言及大明情势，听闻年初又有多地城破，陷落流寇之手，河南、川陕等省满目疮痍，众人眉间无不添上一股阴郁之色，风若吟为之一时语塞，卓玄灭道：朝堂之事自有我朝贤明决策，不劳我等山野之人费心，但这剑宫之属却仍由老夫几人做主，我门中弟子断无遭人劫掠之理，阁下还是不要枉费心思了。
天羽龙城嗤笑道：那我敢问卓长老，为人者是当先遵循国法，还是先遵循门规？卓玄灭道：生而为国之子民，后而为门徒弟子，自然是国法为上。天羽龙城道：那好，我再问你，你门中弟子若逃去别派学艺，你要不要将他捉拿回来？卓玄灭微微一愕，还是照实答道：欺师灭祖之人自然是要带回来以门规处置。天羽龙城又问：倘若那门派有心包庇你又当如何？卓玄灭道：我派占据大义，先礼后兵。天羽龙城言辞凿凿道：好，很好，卓长老如此通达事理，你尚且需依照门规将叛徒擒回，那为何还来阻我依国法将逃民带返呢？难道在卓长老眼中，贵国国法是法，敝国国法便不是法了么？如此行径岂不是如贵国典故中所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般，安能服众？便如卓长老所说，我国占据大义，理如今已经当众讲明，若剑宫执意要恃强凌弱，霸道无理，我等也只好兵戎相见，以死捍卫义理。
卓玄灭只感此人词锋便如其人剑法一般，谋篇布局，隐忍设伏，迂回曲折，虚实相间，都不过是为了最后的一击必杀，不由计较起得失：放任不管，受他威胁带去郑森，剑宫颜面何存？加之今日比武败于此人之手，尽管对方有使诈取巧之嫌，但两事并发，传扬出去，剑宫势必声威大跌。可若当真动手，我剑宫场上这许多弟子反成累赘，依此人心性，定然是不死不休之局，纵然杀他们个全军覆灭，以这五人手段计谋，只怕我剑宫门人也必然尸横遍野，且不论事后如何去与那些世家、朝臣交代，光是那血流成河的场面想想都让人觉得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