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圆润的毛蛋      更新:2019-09-23 18:09      字数:4391

火,肆意地燃烧着。

脚步声,厮杀声,尖叫声,刀枪突入肉体的声音。

数百年历史的巍峨宫殿变成炼狱;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族两股战战,被士兵们当畜生一样推搡着;本就命如草芥的奴仆,连求饶的机会也没有,刀光一闪,人头分离。

千金难求的百年壇木滋滋冒着火焰,成为帮凶,吞噬一切——残破的身体、破碎的瓷器、名家画卷,所到之处,全为灰烬。

东宋四百年的繁荣和文明,从今天开始告别历史。

方璃躲在尸体堆里,尸体的血水像雨一样刷着她的脸,流进她的眼睛、嘴巴、鼻子,顾不得恶心,她一动不动。她想活下去。

她已经在这个皇宫里忍了五年了,她躲在这全天下最肮脏最残酷的地方,九死一生,忍辱负重,她还有大仇未报,她不甘心就在这个时候死去。

她感受到阵阵热意从头上传来,和八年前一样,她依旧得不到上天的垂怜。方璃绝望地想着。

是火,火以尸为油,越烧越旺,这片白玉铺成的空地也变成了火海。

火把空气抽走,方璃的呼吸逐渐艰难。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方璃听见四周的尖叫声减少,脚步声消失,她忍着阵阵头晕,扒开尸体堆——

“将军,如您所料,果然还有人活着”小兵谄媚的声音响起。

方璃还未站稳,就有铁片贴在脖子上。是刀,也是此刻她最需要的冰凉。意识丧尽,方璃大口喘着气,本能地向刀贴近,希望能冷却身体的灼热。

“统统带过来”火把将军的声音也烧的炙热,热到能夺人性命。

方璃的神智还没有恢复,只觉有人踹了她的膝盖,脚下一软,双手被绑,整个人像块破布一样被踩在地上。

平滑的白玉阶尽是血水,长长的,一道一道,深深浅浅,有的是从死人留下的,有的是从方璃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留下的。

所有的侥幸都是短暂的,西秦的军队要屠尽东宋的皇城。

方璃的痛觉最先恢复,手被绑住拖着走,衣服已经破碎,膝盖手肘肋骨这些地方血肉模糊,混着细小的沙子,摩擦着地面,痛得方璃连声音都没有,只能从喉间挤出“嚯、嚯、嚯”的喘息。

“尽然还有胆子装死,”为首的将军发出一声冷笑,“儿郎们,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这次被抓的人,算上方璃有近十个,被士兵们围在一起。这些铠甲上正滴着鲜血的士兵,听到那将军的话,眼神更加狂热,举起手中的刀振臂响应。

西秦尚武,这所谓的游戏也是与杀戮有关,被这帮嗜杀之人抓住,连留个全尸都难。

股噪声却让方璃这群困兽也跟着血液沸腾。

“东宋号称士族之邦,礼仪大国,连贩夫走卒也知礼明礼,今天我就看看,这死到临头了,到底是命重要还是礼重要,”这将军示意,旁边的小兵扔出一把刀,“今天谁抢到了这把刀,谁就能活,记住,只能活一个人。”

话一落地,就有人冲向这把刀,拿起刀,不向敌国的士兵进攻,却对着故交好友毫无顾忌地乱砍。

这几个人中有方璃交好的,有不认识的,不知道是哪个宫殿的宫仆,或者是大臣,所有人的衣服破烂不堪,混着泥土和血水,分不清身份品级。

第一个拿到刀的人就是方璃刚进宫时跟着的师傅,方璃当时犯了错,是师傅保下她,替她解围。方璃眼前闪过师傅领着她走在白玉阶,冒着杀头的风险,跟她细说皇宫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方璃不忍地闭上眼睛,只一刹那,睁开猩红的双眼,同其他还活着的人一起扑向拿刀的人,不管是咬他大腿,还是挖他眼睛,只要能活下去……

士兵大噪,起哄高呼。

火越烧越烈,一阵风吹来,吞没无数的尖叫声,却吹不开血腥味。

东宋的皇宫烧了七天七夜,皇宫中的人无一幸免。西秦的部队带着杀戮后的满足从皇宫出来,几乎没有伤亡。

西秦部队,为首之人,不是西秦的皇帝,而是有着十万杀神之称的西秦定王。这次屠皇城,比起以往的手段更为残暴,他对着东宋的皇族,每一刀每一枪都带着泄愤的利落。

在这次屠城之中,他带回去了一个人,一个脸上、身上带着烧伤的跛脚女人。

“求求你不要杀她,她曾救过你啊”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杀光夏家的人,给爹娘哥哥报仇”

“有趣,带回去”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快来救救我们,救救定王”

“我方璃,本为东宋将门世家嫡女,太子未过门之妻,不料家破人亡,隐姓埋名藏于深宫为仆,困苦万状,伺机报复。短短几年,你西秦、吴楚合谋,攻城窃国。我为你所掳,囿于王府。念及当初你不杀我,现在你身陷绝境,我也不作落井下石之人。”

西秦定国王,曾连破东宋十六城,战无不胜,威名赫赫,东宋西秦吴楚三地,闻风丧胆。在东宋灭国第四年,因失血过多死于荒郊,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最后陪着他的人是方璃,方璃苟延残喘十余年,在定王死后三天,找不到食物,最终也死了。

“小姐,小姐”丫鬟的声音变得急切,“小姐,快醒醒,快醒醒。”

方璃从梦中醒来,迅速睁开眼睛,利落地坐起来。脑袋没跟上身体的速度,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张口就道:“饿,好饿,我要吃的”。

丫鬟赶紧把备着的莲子甜粥拿来,“小姐,喝点粥吧”

方璃大口喝着粥,三四口就见碗底,“再来一碗”。

“有的有的,小厨房给您备了一锅呢,小姐,您慢点喝。”丫鬟又盛了一碗递给方璃,轻轻抚着方璃的背。

接连喝了四碗,方璃才肯罢休,回过神来,盯着眼前一切,梨木绣床层层纱帐,紫金香炉袅袅香烟,陌生又熟悉的少女闺房,床边跪坐着的是她幼时就跟着的丫鬟——拂雪。

方璃斜睨着脸蛋嫩得能掐出水的拂雪,一脸防备,又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十指尖尖,宛如青葱。

拂雪看方璃没有反应,便轻轻唤道:“小姐,您刚刚魇住了,奴婢把您唤起来。”

守在外间的听雨听到动静,端着药进来。药一直隔水温在炉子里,端进来时还冒着烟。

方璃一把接过药,拧眉,低头,黑黢黢的药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看得不真切,却也确实不是那张布满烧痕的脸,那张脸便是敷了厚厚的粉,旁人也害怕退避。方璃照过一次镜子,便再也忘不掉。

“小姐……烫…….”听雨提醒,碗壁滚烫,便是听雨这样的奴婢,也要隔着丝帕,别说是犹如花苞般娇嫩的小姐。

方璃回神,小姐喝药,自然是丫鬟们服侍,哪有小姐自己端碗的道理,还是没习惯啊。

方璃自嘲一哂,宛如武士喝酒一样,仰起头,大口大口吞下。对现在的方璃来说,只要是吃的就行。

拂雪乖顺地守着,待方璃喝完药,便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枣。

听雨拿着手帕给方璃擦拭嘴角,低声抱怨:“都说叶大夫医术高超,这都半个月了,小姐晚上还是睡不踏实。”

拂雪睨了她一眼,听雨连忙闭上嘴。

拂雪宽慰方璃:“叶大夫说小姐体寒,忌讳猛药,得慢慢调养。今日叶大夫又改动了药方,用药更贴合小姐的情况,”拂雪指着蜜枣笑着,“叶大夫还说,吃食上也须得注意。我听说就连这甜口的零嘴,叶大夫也是特意寻了紫云英蜜,让人浸渍的,紫云英蜜较普通的蜂蜜,甜而不腻又能补中益气。”

这一通话,既指出了方璃的病症和身体状况,又道出了叶大夫的精心细致。

方璃对这些充耳不闻,她走到镜前,细细看着自己,脸上神色变化阴晴不定。

连续一个月都是这样,丫鬟们也已经习惯了,不会像最开始又哭又叫,以为小姐是中了邪。

“小姐您失眠多梦,也和最近的气候有关。今年天气反常,府里也有其他人被魇住了。这药说是补气补心,但不能光靠它,还得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多出去走动,散散心。”

听雨打话茬:“也是叶大夫说的?”

拂雪羞红着脸,拿美目一扫,听雨笑着连忙摆手。

“今年天气反常……”方璃从镜中回神,她听母亲说起过,半个月前,天上密密麻麻下着大雪,突然数道惊雷下来,天空红得耀眼,似是烧成两半。

她原是在窗前赏雪,被惊雷所吓,昏厥过去。再醒来……

再醒来,不是那个正值十岁的闺门小姐方璃,而是经历了国破家亡,苟延残喘为奴数年,在生死之间数次徘徊挣扎的方璃。

前世的她可没有这出冬日惊雷,更没有什么昏厥。方璃确信,这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从鬼门关走过一次,阎王不收。阎王不收,定是让她完成心中所想的事!

那些曾欺负过她,曾侮辱过她娘的人;那些让父亲直到死也始终背负着叛国骂名的人;那些侵犯东宋国土,虐杀东宋百姓的人……这一辈子,血债血偿。

想到此处,方璃内心激动,她身体颤动着,脸上没有表情,嘴角像是抽筋一般牵扯着,眼神似是有数万种欲望要迸发而出。

听雨和拂雪被方璃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吓到,不敢再看,赶紧低下头。

让方夫人寝室难安,让有准圣手之称的叶大夫也觉得棘手难办,正是因为方璃的魇怔,在她照镜子时,发病最厉害……

方璃内心气血翻涌,她闭目,聆听着身体每一处都叫嚣着报仇、血偿,甚是享受。

再睁开眼,方璃已恢复平静,还是那个十岁的少女,稚嫩乖巧,只是眼底闪过一丝带着血腥的快感。方璃起身:“去夫人那里。”

听雨道:“您今天晚上又跟夫人睡吶?”

方璃不应,径直出去,这是她长久的习惯和谨慎。拂雪紧跟着给她披上大氅,拂雪提起灯笼快步跟上。

方璃的房间和方夫人的房间,距离并不远,几步就走到,也是最近方璃提要求要搬到一起的。

方家的老爷和少爷常年在外征战,这家里只剩几个女眷。

方夫人留着灯,屋里的火炉烧的正旺,明显是刚添过了。看到女儿进来,方夫人忙塞了一个备着的汤婆子,笑着说:“妙妙,想母亲了。”

方璃挽着母亲的手,向床走去:“娘,我今天还是同您一起睡。”

方夫人轻轻应着,也不多问,温和的眼睛里藏着担忧。

方璃像幼儿一般,被方夫人照顾着,脱鞋、拿枕头、掖被子。方夫人看她呆呆的,心里涌起酸楚,动作更加温柔。

“娘在呢,娘守着你。你记得么,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你哥,吵着闹着要往娘的被子里钻,你爹不肯,你们两个便撒泼打滚。最后竟然在床上比谁跳得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好这床结实,禁得住你们两个小家伙……”方夫人捡着小时候的趣事讲,她的温柔就像这被衾一样,绵绵的,软软的,让方璃从身体暖到灵魂。

方璃紧紧藏进母亲的怀里,耳边是母亲柔和的声音,周身萦绕着的是母亲身上清淡优雅的果木香。

方璃慢慢放松,她确信,她真的重回到10岁,回到这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回到一切不幸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放松下来,方璃才感觉到牙齿一阵酸痛,原来刚才一直紧咬着牙。

抱着母亲,她内心报仇的渴望才得以平复,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港湾,是温柔的安抚,能抚平她一路走来的风霜,能让她奉献出所有纯洁无私的爱。

她像是回到了幼时,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如此安心,如此自然。

都说被爱比爱别人更幸福,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体会过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敢尝试的境地。

方璃真庆幸,现在的她,有母亲在身边,连爱的勇气也回来了,并且是一份孩子的爱,原始,纯粹,热烈,毫无保留,不求回报。

方璃瞬间眼睛湿了眼眶,比起报仇,她更想能鲜活地活着,她想守住她在乎的人,她想和这些她最爱的人,能安稳过完这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