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什么是魔？”
一个年方不过五六七的小和尚，睁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老和尚抬手揉了揉小和尚的脑袋，指腹摩挲过小和尚额上的那抹妖异的魔印，笑着反问他：“那你觉着，什么是魔呀？”
小和尚皱眉苦思了一番，末了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觉得，妄动杀念者为魔，妄开杀戒者亦为魔，行有违天下众生自然法理之事者皆为魔……”
“不错。”
老和尚抚了抚胡须，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可小和尚忽然觉着很是不解：“师父，那是无心做错什么了吗？”
他仰起小脸，扯了扯老和尚的袈裟，疑惑道：“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魔，要我去死呢？”
“……”
老和尚听闻，行着佛礼的手有些微的颤抖。他沉吟半晌，俯下身来对上小和尚天真无邪的眼，缓缓开口道：“傻孩子，世人糊涂啊！”
小和尚懵懵懂懂，只听得老和尚耳畔长叹连连：
“这世上，有的人打着除魔卫道的名义喊打喊杀，可他到头来也许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是魔……有的人自诩为正派，却大肆行魔道之事……”
小和尚似乎明白了什么，顺着老和尚的话头说道：“那么那些诛魔之心如此之重的人，打着除魔卫道名义不择手段行事的人，又与魔何异？”
老和尚闻言摇了摇头，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引着小和尚去看那远方的斜阳。
只见落日西斜，余晖晕染下，天地仿佛相融了一般，逐渐没了界线。
老和尚远眺那天地一色，娓娓道来着：“古来正邪不两立，但人心最是难测，善恶往往皆在一念之间。你看这天地都能相融为一色，人心又哪能分什么绝对呢？”
说着，他抬手又揉了揉小和尚迷茫的小脑袋，笑道：“傻孩子，一念成魔，一念如佛。除魔卫道之事全看你的心如何选择。”
“我的……心吗？”
小和尚怔然，小手轻轻抚上心口，感受着那份跳动着的温暖。
老和尚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着，如这日辉般经久不散……
“除魔方除心中之魔，卫道当卫心中之道。”
——
无心在一片虚无中游荡着，此时他的识海早已紊乱地溃不成型。
最后出现在记忆中的画面是他为了守护某个小丫头而选择同那个紫衣女人同归于尽，可是在那最后眷恋的一眼中，他分明看到了小丫头入魔的样子。
那丝缕缠绕在她周身的黑色魔气，仿佛生了意识般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他看到她的满头黑发在那魔气的浸染下化为银白。
他看到她一念魔刹，生机全无，被血色玷污的眼中只剩杀戮。
无心恍恍惚惚地蓦然自省，他想起那个长针祭出为他化魔的青衫少女……
原来，那不是她第一次入魔。
原来早在很早之前，在他被尘封的记忆中，她早已入过魔了。
先天魔体之人，觉醒成魔非外力干涉下，唯一成魔的条件就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承受不能而失了神智才会被沉睡在体内的魔气侵占。
原来，小丫头两次入魔，都是因为他。
他才是那个害了她的人……
无心的识海开始猛烈动荡了起来，身处的虚无，仿佛要将他搅碎震散。
他一会儿好像是十七岁的自己、一会儿又变成十三岁的自己、一会儿又是五六岁的自己……
那些陪着他一路走来又半途离去的人，音容笑貌又逐一闪过他面前。
晨光熹微间，一个面容模糊看不清的女子将他抱在身前，在他耳边温柔轻语着：
“我的孩子，娘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安然于世，一辈子平安喜乐……”
纷乱战火中，兵戟相交不断，一位在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子咳着血将他护在身下。
“我儿，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叶鼎之的孩子，一定要在这乱世中活得潇潇洒洒，风风光光……”
菩提树下，得知爹爹死讯的他万念俱灰，心中杀意澎湃。
大雨瓢泼，淋着他逐渐冰冷麻木的身心。
老和尚执伞来到他面前，挺直了背为他挡下寒凉的风雨。
“伞，遮得了天上的雨，却遮不住心里的雨。”
他俯下身凑近他，灵机通透的眼里映着他小小的身影。
“我们索性把心灵洗一洗。总会雨过天晴，云淡风轻……”
……
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仿佛往事回溯般在他身上一一重现。
无心的识海渐渐混浊了起来，不知不觉他快要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了。
是天外天的少宗主叶安世，还是寒水寺的小和尚无心？
还是他是那个早就不该存在于世的魔种？
生而为魔，人人诛之。
是否自己早该随那些离世的人一同去了？
毕竟，一路走来，陪伴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无心魔怔了般低低地笑着，此刻接近崩溃边缘的他已控制不住那纷乱的识海。
如果这片虚无的最终是永夜，那么他便索性在这片黑暗中沉睡吧。
就当过往云烟不过南柯一梦，他早该就这么沉沉睡去了罢……
继续在那香甜的梦里，和离开的他们重逢……
无心如是想着，闭上双眼放弃了在这片虚无中做最后的挣扎。
就在他任由自己意识逐渐陷入混沌，想在那片虚无中彻底消亡之时，一道焦灼的声音急切地唤着他：
“无心，醒醒。无心，给我睁开眼，看看你在哪里！”
“无心，别忘了你的路还没走完，给我起来好好睁眼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和尚，答应了我们一起走剩下的路，你现在给我装什么死！”
清冷的磁性嗓音，不容拒绝的命令语气。
这一声声迫切的呼唤，竟是来自那个沉稳的甚少方寸大乱的人。
无心缓缓睁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萧老板。”
他启唇轻轻唤他。
眉头微挑，带上几分戏谑调侃他道：“倒是很少见你这般方寸大乱的样子。”
“你这和尚……真受不了你。”
萧瑟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拧眉看向那眼一闭又要沉堕虚无的无心，冲他大喝道：“无心，你若再这般睡下去，便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小僧，累了啊……”
无心面呈疲惫之色，虚弱地开口道：“醒来又当如何，这世上已经没有我所留恋的事物了……”
“你这假和尚，给我起来听到没有！”
萧瑟狠狠地瞪着那近乎被虚无吞噬掉的要死不活的人，若不是他在的这处地方是无心的识海里，他早就给他一嘴巴子把他抽醒了。
可现在他也只能怒目而视那个放弃挣扎的人，除了呼喝着努力唤醒他，别无他法。
“无心！”
萧瑟冷静下来接着唤他道：“别任由那魔气侵蚀你的心智，别放弃回想，这世上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阿璟，阿璟她还在，你若是就这般去了，叫她该怎么办？你叫我和雷无桀又该如何自处？”
见那和尚似乎有些动容，萧瑟眼中魔光暗涌，心魔引祭出，再探无心识海。
“无心，你怎敢忘记这一切！”
“无心，你怎敢……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