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玲珑千恩万谢地把晓白送出了房间，一把关上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挺不错的，就是太活泼了点。”鸟儿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惊道：“嗯？这茶那么好喝？”

墨染轻轻嗅了嗅茶香味，小声说道：“是……正山小种，今年的新茶。”

“你连这都能闻出来？”鸟儿不禁瞪大了眼睛。墨染低下头，手紧紧地揪着衣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鸟儿见她还是有些放不开，便不再追问，而是放下茶杯，叫上苏玲珑去收拾带来的东西了。

两人携带的东西并不多，那个最小的箱子里就是全部的物品了。苏玲珑首先拿出了星象面纱，仔细地叠好，压在枕头下面。一旁的鸟儿搬出琴匣，取出了藏在里面的苗刀飞羽，上下检视了一遍，挂在了床头。苏玲珑随后从琴匣中拿出影牙，一层层揭开缠在上面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影牙造型奇特，大体呈圆锥形，没有刀刃，尖端极其锐利，几乎能刺穿一切防御。这把短刀长足有七寸，最宽的地方只有两指，虽然叫“短刀”，却更像是从某种巨兽嘴里拔下来的牙齿——只不过没听说过哪种野兽的牙齿是这般漆黑如墨的罢了。

除开两人的武器兵刃之外，琴匣里剩下的便只有两把神机弩、二十支短弩箭，以及一小包毒药。鸟儿检查过后，又把琴匣扣好，藏在床下，拍拍手道：“好了，东西都没问题。接下来几天找时间去踩一下点就可以了。”

“嗯。”苏玲珑点点头，向屏风外看了一眼，小声说道：“今晚我打算去看看，鸟儿姐在这等我？”

“晚上注意安全。不过现在……你怎么应付外面的小丫头？”鸟儿促狭地笑了起来，附在苏玲珑耳边说道，“这丫头可是个认真的性格，等着要教你弹琴嘞！”

“这……”苏玲珑一阵无奈，“那我也只能去学了啊，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用得上……我可要在幽州城里转一大圈呢！”

“要学的要学的。”鸟儿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到时候就有人给我弹琴听了，很好很好。”

“鸟儿姐你就别折腾我啦！”苏玲珑作势要捶，鸟儿尖叫着躲开，跳舞一样转进了浴室里：“我先洗澡去啦！你们要好好相处哟！”

苏玲珑咧了咧嘴……好好相处？墨染的性格太过内向了些，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来到琴房时，墨染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乌木琴横在琴架上，七根银亮的琴弦熠熠生辉；贝壳音徽闪烁着彩光，缀在朴实的乌木琴面上，竟显出一种大巧不工的意境，只消看到这张琴，便觉得心情渐渐宁定下来。从这样一张琴里奏出的音乐，想必也是极为美好的吧？

墨染跪坐在软垫上，听到苏玲珑走来，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对面的软垫，轻声说道：“请坐吧。我……长得不好，还请见谅。”

长得不好……大概只是相比这里的佳丽而言吧。苏玲珑这般想着。妖族女子数量远多于男子，容貌几乎都颇为俊美，青鸟飞鱼阁更是群美荟萃之地。作为一个不足十五岁的人类女孩子，墨染的容貌已经算是清丽可人，只是太过内向，一直不敢正视别人而已。若是大大方方地抬起头，只需要稍微化一下妆，便是一个小美人了。

苏玲珑坐在软垫上，理了理裙摆，正欲取下一直压着前额的掐丝银发冠，却听得墨染出声阻止道：“不可！琴师最重要的就是仪容整洁，衣着干净，姿势也要正襟危坐，不然就是心不正。心若不正，琴音也会歪曲的！”

这似乎是她自见面以来第一次完整地说出一段话。苏玲珑被连珠炮似的呵斥吓了一跳，一下子愣住了，取到一半的掐丝银发冠从手中滑落，歪在头上。墨染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小脸腾得一下红到耳根，立刻低下头去，嗫嚅道：“你……你是初学者，没……没关系……的。”

“不不……是我不好，不知道这些规矩。”苏玲珑连忙扶正了发冠，双手老老实实地搁在膝上，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请继续吧。”

“嗯……好……”墨染捣蒜一样点了好几下头，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放在了琴弦上。

她的双手都缺失了小拇指——并非是被外力折断，而是天生如此。也正是因此，她的手比常人细窄得多，肤色格外白皙，一根根青络清晰可见，仿佛从未见过阳光一样。她就是因为手的畸形才害怕生人的吗……苏玲珑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中止不住开始猜想，这少女究竟因为这样的手，被陌生人嘲笑过多少次，是否也曾因此厌恶过自己？

不过这个羞怯的少女，把手放在琴弦上之后，便像是婴儿抓住了母亲的手一般，顿时平静下来。她双眸微合，轻轻按动琴弦，悄声说道：“我先弹一遍，你仔细听。”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琴弦上寄宿着精灵，若是稍稍大声就会被惊走。苏玲珑也不由得敛声屏息，生怕漏出一点声响。

白皙纤细的八根手指按在弦上，墨染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随后拨动了琴弦。日头西斜，屏风间透出些许灿烂阳光。琴弦一振，便划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银辉来。深沉悠远的琴音一圈圈荡漾开，似有一幅画卷随之展开——树林荫翳、鸟鸣花香，纤细的嫩芽破土而出，岸边人折柳送别，扁舟随江而下，渐渐消失在水雾迷蒙中。墨染的手上仿佛已经不再是琴弦，而是一支画笔，描绘涂抹，那幅画面便有了灵魂，一颦一笑，仿佛近在咫尺。

江畔离人远目而望，船影尚在，身边的景物却急剧变化起来。琴音急促，蝉鸣一瞬，雨落一度，瓜熟蒂落，日月交辉，大雪复又将一切染白。水已寒，树已枯，遍地冰霜似乎已经将离人的心冻结。

琴音渐渐低迷，大雪纷飞，离人渐渐隐没在雪影之中，悠悠一声长叹，顷刻消失不见。一切皆寂，只有一丝似完未完的残响。苏玲珑正欲开口，猛然间七弦齐鸣，激烈的音浪挥散皑皑，震碎冰澈，柳复绿，草复青，江水奔腾，水雾间漂来的不再是一叶扁舟，而是艨艟巨舰，宛如出水金龙。折柳一别，已不知过去几度寒暑。那人华服金履，凭栏而望。离人依柳而立，目光深远。两股相隔了无数年华的视线再次交汇之时，琴音渐渐散去，画卷的色彩也渐渐褪去，终归一片虚无。

“……完了？”琴音散去了好一会，苏玲珑才如梦初醒，惊问道。

“嗯……”墨染将手藏进袖子里，偷偷瞄着苏玲珑的表情，小声说道：“完了。”

“我能在一个月里学到这种地步吗……”苏玲珑长叹一声。他从未接触过什么乐器，甚至连书都没怎么读过。日复一日地修炼和任务早就将他的心训练得麻木不已，而墨染的琴声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般，带来一种不可名状的全新感觉。光是熟悉这样的感觉，恐怕都要一个月之久。一个月学会这首曲子，弹出这样的感受，又如何能够？

“老……老实说的话……不能。”墨染实诚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如果只是……只是弹对音节的话，可以。”

“只要弹对音节就可以？”苏玲珑一下子没理解墨染的意思，摆了摆尾巴疑惑地问道。

“我……学了七年琴。”墨染揪住衣摆，支支吾吾起来，“也只学到这个地步……之前……之前我师父说……我可以学到……五……‘五音文武幻境’，不过我……从来没达到过……”话甫一出口，墨染似乎顿时反应过来，慌忙摇头，“不不不……我什么都没说，你没听见……没听见……”

五音文武幻境？苏玲珑皱起了眉头。这个词他听说过，据传是一手失传已久的强力幻术，属于咒术的一种。五音文武是古琴七弦的代指，故需要以琴发动幻境。只要声音清晰可闻，便可于其中幻化出一切你可以想象到的东西——不论是美轮美奂的楼宇、传说中的奇珍异兽，还是千兵万马、刀山火海。陷入幻境之后，耳目所闻真假难辨，即使身体没有受伤，可被欺骗的意识认为你被重创后，依然会剥夺你的行动能力，乃至直接杀死你。

幻术是咒术中最为高深莫测的法门，夜行者的咒术中略有涉及，可也仅限于剥夺知觉、遮蔽视线，方便施术者潜行暗杀而已。相对于传说中幻化万千、真假莫辨的五音文武幻境，可谓是云泥之别了。只是这幻术早已失传，江湖上甚至连传说都只留下了一些神乎其神的碎片，难以窥见全豹。墨染的师父又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奏出五音文武幻境？

“我……不知他是谁。”墨染摇头，说道，“他是雪小姐请来的，在我之前，也是青鸟飞鱼阁的琴师，后来云秦来了，他便消失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