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狗娘养的战争
作者:逍遥五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841

第二十六章狗娘养的战争

丑时前后,一枝飞扬的火箭射向寂静的大营,恰似流星划过天际。火箭落在大营前方丈许远的地方,箭尾的火焰“砰”地爆开,在寂灭之前,绽放着绚烂。

忽然,无数的尖啸声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罩住了天空,罩住了天空下的每一个生灵。遮天蔽月的火箭飞向黑暗中的大营,它们要为迷途者指引方向,要为海上的孤舟点亮生命的灯塔。

下雨了?

十月天寒地冻,又怎会有雨?即使上苍眷顾,纷扬飘落的也应该是雪才是。可是,听起来像极了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宋玉忽然醒来,一骨碌爬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来到军帐之外。

飞火照亮了东面的天空,唐军夜袭。很奇怪的是,站在距离木栅栏三十余丈远,排着整齐方阵,头上顶着盾牌的士兵,没有一人发出响声,而大营外的唐军也在进行沉默的攻击。

静默之后,就是一阵“隆隆”巨响,两军几乎同时出现在木栅两侧,无数的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钻出去,架在栅栏之上,形成了一道移动的枪林。排在后面的弓手弩手在军官的指挥下,展开对敌人的压制。

“恒夭箭,射!”

“凿子箭,射!”

弓箭弩箭分类很细致,恒夭和痹夭散射、枉夭和挈夭火战车战、杀夭与候夭近射,哪一种射击姿势用哪一种箭都有明确的规定,在漆黑的夜晚,弓箭手能够凭借手感,在军官的指挥下,拿到正确的箭矢,只能靠平时艰苦的训练才能达成战时的效果。

冲锋中的唐军,在箭雨中奋勇前行,老将杨希文长叹一声,从箭矢的密集程度来看,敌军早有准备,奇袭变成了强攻。没有人甘心失败,那就强攻好了,养精蓄锐的一万五千精兵,还打不败疲惫不堪的叛军?杨希文在瞬间的动摇之后,立即坚定起来,望着从身边飞驰而过的军兵,高声呼喝:“进攻,破营!”

一道道套索飞旋着投向木栅栏,套住之后,骑士催动战马,向后飞奔,有的栅栏被连根拔起,有的战马抗拒不了绳子传过来的巨大力量选择了放弃,停下飞驰的脚步,马上的骑士变成了出膛的石炮,抛出丈许远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护住腹部,为时已晚,“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近半骑士,刚刚跑出绳索就变成了死人,身上的箭矢诉说着他们最后的死亡方式。

战争就像一个无底洞,双上的将士义无反顾地投入,直到某一方再没有本钱继续,另一方才能迎来胜利的时刻。

眨眼之间,一座完整的营寨变得破破烂烂,一个个整齐的阵列出现在唐军面前。

大营内仅有的两千重甲步兵披挂整齐,站在营门之后,默然注视着唐军的骑兵。弓弩手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中的箭射出去,多射出一枝箭,意味着有机会多杀死一个敌人,他们活命的机会就大了一分。你死我活,这是**裸的战争游戏,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温情。

“小子们,杀光他们,回长安喝酒过年!”安守忠在阵前鼓舞士气,箭矢在他左近飞舞,他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忽然身边亲卫一刀将箭矢磕飞,安守忠店头赞道:“好小子有一套!”

从十几岁开始打仗,箭矢在天空呼啸的声音早已习以为常,他能够通过声音高低不同,判断箭矢的方向,而能够伤害他的一箭,肯定躲不过跟随了七八年的亲卫。那小子贼精,耳朵比耗子还灵,眼睛比老鹰还尖,腿脚比狼孩麻利,安守忠信任他的亲卫,就像信任手中的陌刀一样。

过年,算算日子距离过年也就两个月的时间,想活着过年,还要先打一仗再说。

“大将军,打完仗有酒喝吗?”

安守忠大笑:“有,有的是!说我右武卫没有酒,那不是骂人吗?不但有酒,还有女人,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燕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必胜,必胜,必胜!”

安守忠刚刚离开,一头战马被突出的长枪刺中,马儿前冲带来的巨大力量折断了长枪,撞倒了盾牌,连同盾牌后面的两名士兵。马上的勇士在空中飞舞,再也没能落在地面上,被两根长枪刺透了胸膛。面对密密麻麻的枪尖,以及黑漆漆冷森森的盾牌,骑士还是义无反顾的冲刺,他们手中有刀,胯下有马,他们身体和马儿就是最好的武器,就是撞也要撞出一道缺口,为后面的兄弟赢得突破的机会,狗娘养的战争,他们无法退缩。

重甲步兵与轻骑兵碰撞,上演了整座战场最惨烈的一幕。用人和战马身躯打开的突破口,在迅速扩大,几十名骑兵鱼贯而入,两侧的重甲步兵高举着盾牌,在长枪手的配合下,一步接着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走去。

“当”地一声清脆的碰撞,两面盾牌连接在一起,燕军战阵发出一阵欢呼,陷入包围圈的骑士,驱策战马,挥舞战刀,没有人回头,没有人后退,每一刀下去都会带起一道血箭,但是他总会面临四五个人的围攻,战马冲击的速度越来越慢,马有力尽之时,人的鲜血总有流干的一刻,白色的雪凝固了红色的血,残肢断臂、马毛马肉、呜咽的横刀、破败的战甲,经受了无数次的践踏,最终形成的那一摊散发着血腥、非红非黄非白的混合物,就是骑士最好的归宿?

重甲方阵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却没有后退一步;唐军轻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却还在奋勇冲杀。杨希文几次要亲自率队冲锋,被亲卫拦下,相公临行前的命令,他们一定要坚定地执行下去,何况现在的情势即使主将冲过去,就一定能打开僵局吗?

安守忠甩掉了盔甲,手端陌刀,亲自率领一队陌刀手,哪里出现了危险,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无敌陌刀阵如同死神手中的镰刀,无情收割着生命,收复失去的阵地。哪里出现了他们的身影,哪里就会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哪里出现了他们的身影,哪里就会爆发出强大的自信,胜利一定会最终属于我们,没看到吗,我们的大将军和小兵一样冲杀在第一线。

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战场形势一目了然,虽然藏身在夜色之中的唐军到底来了多少,估算结果可能会产生不小的偏差,但是依据火把的数量也能猜出大概。

大营内战斗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孙孝哲的预计,他眉头紧锁,注视着前方,冷静地出手,在心中的画布上绘出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样准确,那样精致,那样传神,他就是天底下最为伟大的绣花匠师,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裁缝。

“命令右武卫奇兵立即出动,支援营门处重甲方阵!”

“命令金吾卫结束休整,在右武卫身后构筑第二道防线。”

“命令,一个时辰之后,左武卫士兵起床吃饭。一个半时辰之后要随时能投入战斗!”

……

宋玉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选择了一处有力的位置,开始实地观摩;这一过程不过持续了半个时辰,命令传下来,金吾卫立即集合,构筑第二道防线。

在田不疑的率领下,队伍来到预定位置,以团为最小作战单位划分防守区域,宋玉一团在布置在田不疑左手边,他们都是骑兵,却没有高超的骑术,下马作战好像才能最大程度发挥他们的战斗能力。五十多人的队伍,每人一只弓弩,一半主要陌刀队,一半盾牌手。李晟在队伍中穿行,不厌其烦地解说作战要领,敌人骑兵来袭,如何应对;步兵冲锋,如何作战。我们主动出击,又需要注意什么。有没有人听他不在意,听的能听进去多少,他也不理会,这是他的职责,或许因为他说过的话,接下来的战斗中就能少死几个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在一起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们都是李晟一手带出来的队伍,就连校尉宋玉都是他手下的兵,他是名副其实的教官,手下的兵要第一次参与战斗,他能不紧张吗?

“传大将军令,金吾卫所属原地等待命令!”

传令兵已经来了三次,宋玉等人就仿佛经历了三个生死轮回一般,到了最后,心中烦闷异常,真想跨上战马,直接上去冲杀,出尽心中恶气。如此等待,这么折磨人,早晚要发疯的。

忽然从黑暗之中飘来一阵肉香,悟空使劲地嗅着味道,使劲地吞咽着唾液,道:“饿了!”

是牛肉的味道,他们在陈涛斜打扫战场,最后搬了无数的死牛用大车拉回来。今晚吃的就是炖牛肉,大师兄好像自己吃了一盆牛肉,怎么又饿了?

宋玉小声道:“稍等!”

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到田不疑身边,说道:“我手下的兄弟都饿了!”

田不疑笑道:“看到别人吃,不饿也馋是吧?”

似乎早有准备,几十名挑夫,带着香味走过来,热气腾腾的牛肉馅炊饼,还有散发着葱花和牛肉香气的牛肉汤,刚才还浑身冒着杀气的金吾卫,立即变成了饿死鬼,命令郑国夫回去拿喝汤的家什,拿起炊饼,狠狠地咬一口,“滋滋”冒油,鳖犊子玩意,真香!

宋玉在田不疑身边坐了,一边吃炊饼,一边说道:“我说七姐夫咱可事先说好了,你要是为国捐躯了,我要把七姐接回来的,我姐要嫁人你们家不许哭着拦着。”

田不疑狠狠地捶了兴子一拳,骂道:“乌鸦嘴,放心,我死不了。”

宋玉往前凑了凑,悄声问道:“你说我们一会儿能上去吗?”

“不是闻到后营左武卫那边的味道了吗?”

“他们还能到咱们前面去?”

田不疑不客气地说:“他们上去能决定战斗的成败,你上去顶个屁用!”

遭到无情白眼**裸的蔑视,宋玉一点都不生气:“嘿嘿,孙大将军英明,英明啊!”

眼高于顶的田不疑也点头赞道:“他这一次干的不赖!”

何止是不赖,此时此刻,普天之下,还有哪个敢小瞧孙裁缝?对面的房书生是不是在后悔,今生遇上了克星——孙裁缝?

房书生行万里读万卷书,自诩见多识广,即使没打过仗,指挥作战也不会差到哪去,比不过孙子吴起之流的军事大家,一个小小的裁缝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何况还有满腹兵书奇谋的刘秩,而孙裁缝那边还有谁?安守忠是个大老粗,田乾真是个滑头,未必有真本事。书生想到的主意肯定高人一等,牛车战阵当然不是普通人能想出来的;书生肯定自负,往往乐观地估计自己,悲观地考量对手。

孙裁缝恰恰是一个相反的人,他没别的优点,只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仔细仔细再仔细。陈涛斜之战,房书生自己失误,孙裁缝算是一出门拣了一个大钱包;而今晚的夜袭,确实是孙裁缝小心谨慎用兵,收到了奇功。

两次斗法,房书生一败涂地,下一次呢?

还有下一次吗?

双方鏖战一个半时辰,均伤亡惨重。唐军开始对于胜利的渴望而爆发出的顽强战斗力,随着时间的流失,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而燕军右武卫的士兵在主帅的带领下,打退了敌人一波有一波攻势,信心越来越足,此消彼长,就是此时此刻的最佳写照。

休息了两个时辰,饱餐战饭的左武卫投入战斗,顶替疲惫到了极点的袍泽,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千年寂静的古井,石破天惊。一下将唐军推出大营,并未罢手,两队骑兵在两翼张开,狂突逆袭。

房绾得到消息之后,一名亲临战场督战,一面命令营寨内正在休息的士兵紧急集合,增援苦战的杨希文部。前方军情十万火急,后方增援部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战场,来到一批投入一批,却并不能挽回颓势,房绾心中焦急,顿失章法,犯了兵家大忌——添油战术。一次投入三千兵力,并不能改变局势,但是一次增加六千兵力,足以顶住燕军的反击。王思礼赶到战场,立即发现了问题所在,向房绾建言:“相公,前方还能支持,应该集中兵力,至少达到五千人以上规模再投入战场。现在的做法,形如儿戏,岂能取胜?”

房绾一惊,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但是形势危急到了几点,增援部队的半数以上都在前面厮杀,再集结,兵力何在?只得将错就错,喝道:“王思礼扰乱军心,给我拿下!”

几名军兵上前,绑了王思礼,王思礼冷笑不止:“书生误国,竟不如一个裁缝!我自会到圣上面前解说,看你到时候还有何说词!”

“拉下去!”

房绾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不如一个裁缝吗?

打艰苦的防御战,宋玉和他的手下不能胜任,但是,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他们凑合着能做。

宋玉、尉迟胜、悟空三人在前方开路,秦英、浑瑊护住两翼,程千牛徐念祖断后,李晟干他的老本行,隐在队伍之中,射杀敌军将领。

“兄弟们,跟随我杀!”

宋玉一马当先冲出去,胡老大高高擎着将旗,跟随在校尉身后,喊了一声:“杀!”

“杀!”

只有将这一个“杀”字喊出来,才痛快,就让田不疑中郎将看看,我们不能怂包软蛋,我们也能杀敌立功。没有正义和对错,没有正朔和伪皇,没有仁慈和温情,这里是战场,狗娘养的战场,只有你死我活四个字。只要记得这四个字,就可以活下来,没有比活下来更重要的事情。

刚刚追上唐军,宋玉猛然看到杨希文的身边,一匹白马之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家伙——房孺复。看到房孺复,才想起唐军主帅房绾可不就是房孺复的老子?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父子二人得意了,如果能……

宋玉拨转马头,斜刺里杀过去,距离房孺复所在位置不到三十丈,他的身边肯定都是难啃的骨头,但是既然看到了,就不能放过!

“活捉杨希文,不要让他跑了啊!”宋玉的一声呼喊,提醒了不远处的田不疑,田不疑立即精神大振,调整兵力,率领麾下百战老兵,支援宋玉一团人马。

“活捉杨希文!”

跟在左武卫的屁股后面,连口汤都不一定喝到,既然杨希文自己送上门来,那就甭客气了,笑纳了吧!鱼十三、张肇基、严正率领手下的大小黑锅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杨希文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土岗,他本来可以徐徐撤退,但是房孺复突然来到战场,传达房相公军令:“坚守待援!”

而后,房孺复不停地追问战斗细节,他急于弄明白自己的计策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何不但没有一举打垮敌人,好像还要被敌人一举击溃的样子。

于是,杨希文一边指挥作战,还要一边伺候房大公子,不胜其烦。前面的军兵败退下来,追击的燕军打的是左武卫的旗号,杨希文顿时觉得局势不妙,正要下令全线撤退,却听房孺复道:“难道杨将军要违抗军令?”

拖了一时半刻,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都死光,顾不得房孺复鄙夷的目光,杨希文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就在这时,宋玉等人杀过来。房孺复看到宋玉,喜出望外,不顾杨希文的劝说,一定要手刃仇人,带着一干亲卫冲下土岗。杨希文喃喃道:“这样的人,也能在三十五岁前当宰相吗?”

房绾待他不薄,不能见死不救,一摆大刀,冲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