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一剪梅-6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856

我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服方迎出去,朝夏青行过宫礼,恭敬问:“夏大人有事?”

夏青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双手叠合握于身前:“是逍遥王命我来接一名叫翘儿的丫头进宫。”

“喔!”我恍然大悟,定是开春了,宫里招侍女。回头唤翘儿出来,拖着她的手交给夏青,“就是她了,名叫翘儿。”

夏青微微颔首,边打量她边问:“姓什么?哪里人?为何进宫?”

翘儿看了看我,小心翼翼答:“我是孤儿,很型进了沈府,进宫是为了伺候小姐。”

夏青不冷不热说:“进宫了可不能这样说,你是奴籍,怎可再卖身进宫?日后我会教你,在宫里别乱说话。你去收拾细软,马上随我走。”

翘儿一把握紧了我的手,无助地望着我。看她脸上稚气犹存,我心中泛酸,轻声安慰:“别怕、翘儿,你先进宫去,这里有我照顾。”

“于归……”她低低唤了我一声,难过地瞟了瞟夏青,垂头进屋了。

夏青略略仰头望了望四周,平平道:“果真荒芜,沈美人熬得住么?”

我满不在乎道:“现时荒芜,待再过两个月,且看这里的景色有多美!”

夏青睨着我笑了两声,“于归,难道你不想沈美人回宫?”

“有什么想不想的,反正日子都一样过。”我迟疑了会,凑上去低声问,“吴美人怎么样了?那事情查出结果来了吗?”

“查出来了你们也不会在这了。吴美人不是美人了,现在该叫吴婕妤,虽然胎儿没了,荣宠却更胜从前。”

晋封了,她一定很高兴,想起吴千雁笑起来甜甜的酒窝,我羡慕不已,“那凌湘呢?”

“凌湘?”夏青忽然盯着我,若有所思,“她自然是跟着吴婕妤,做了领头宫女,从五品。”

凌湘步步高升的愿望还真的在实现,我不禁拍手欢笑:“那她的俸银又多了!她真走运,当初跟了吴美人!”

“你不怨她么?”

“怨她做什么?”我纳闷问。

“她指证汤是你送去的,而且没有为你辩白半分。”

“她做的没错呀……汤确实是我送去的,况且当时只有我们俩在,她怀疑我也不足为奇。”

夏青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出神地说:“凌湘虽然机灵,可毫无心机,绝不适合放在身边做心腹的。若换了别人,定会好好检查汤里是否有问题,凌湘入宫有几年了,却不懂这些利害……可惜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夏大人当初为何将凌湘派给吴……婕妤?”

“是吴婕妤跟我要了她。我当时就很疑惑,我手下的三人,唯独凌湘天真,可吴婕妤偏偏挑了她。”

夏青说这话时神态很古怪,我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是怀疑吴千雁么?还是怀疑凌湘?

“夏大人。”沈云珞温柔的唤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身,见她素面朝天,青丝半挽,一袭素衣。

夏青点头含笑道:“沈美人,多日不见!住在这相国寺,气色像是好多了。”

那是自然,心不烦了,气色便好多了。大概她都宁愿在此度过余生。沈云珞殷殷望着夏青,恳切道:“翘儿跟随我十几年,秉性纯良,她不懂宫中规矩,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只要交到我手上,便没有不照应的道理。沈美人放心,逍遥王对此事可是千叮万嘱,我们做下人的,就算无心也必须尽力。”

沈云珞侧目朝我使眼色,我会意,赶忙问:“夏大人,为何现在让翘儿进宫去,是不是我们娘娘也快回宫了呀?”

“这……”夏青垂目思量了会,“圣上的心思,我们怎能随意揣测,回宫只是迟早的事,哪儿能在这呆一辈子。”

沈云珞急切问:“可谋害龙胎原本是死罪啊!皇上怎可再将我接回去?”

夏青微露笑意,“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与你无关。耐心等待罢……”

沈云珞有些站不稳,一手扶住我,痛苦蹙眉。直到翘儿随夏青走远了,她哀怨闭目,“为何到了这地步,我还是逃不掉……”

我想劝,可又不知如何劝。罗净早说过她是富贵命,或许将来会得到无上荣宠,艳压后宫。可她想要的,不过是简单的唯一,是帝王无法给的唯一。

春寒料峭,我却早早换上了春装。我只有那么一身便服,还是华容添送的,桃红色的外衫、洁白的衬裙,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简单而清新,却赛过了那一干怒放的梅花。

我兴冲冲往寺外跑,遇见来人了又收住脚步故作矜持。梅花在风中微微抖动,偶尔被吹落几片花瓣,飘飘扬扬互相缱绻,好似极不情愿沾地一般。梅花香自苦寒来,为了我将来成仙的那一天,这点苦寒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人按照牢牢记下的路线寻到了秦家,那处被他称作浮云居的院子。踮起脚尖朝围墙里头瞧了半天,空荡荡的。推开陈旧的院门,跨过门槛迈进院去,唤了几声:“秦夫人!秦夫人可在?”

没一会,上回那清瘦的丫头跑了出来,有气无力问:“你是谁?我家夫人在屋里。”

“喔!你是秀秀吧?我叫于归,上元灯节那日来过的。”

秀秀瞪着眼打量我许久,“于姑娘?我真没认出来,稍等,我进去问问夫人。”

不一会,秀秀引我进去,一面说:“夫人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一身毛病,你进去和她说说话,可别说久了,她会累坏的。”

“知道了,可是这样好的天气,不应该窝在屋子里,出来晒晒太阳多好。”

“谁说不是呢I我劝不动,公子又是早出晚归的……于姑娘,我觉得夫人很喜欢你,你去试试?”

“好啊。”我笑眯眯应了,随她进了后堂,拐入一间昏暗的屋子。这屋里本也不暗,可正面一扇高大的屏风将门窗挡得结实。这白玉屏风乃稀罕之物,看底下雕刻的字样,竟是御赐。wrshǚ.сōm屋里的各式家具虽然简朴,倒也是官家气派。

秦夫人正睡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怀里抱了只熏笼。她披散着头发,面色暗黄。旁边的花窗紧闭,阳光被花窗上糊的棉纸挡了回去。她浑身被蒙上一层光晕,淡淡的,看上去很温暖。

秦夫人笑眯眯招呼我:“于归,过来坐。”

我搬了张圆凳在她身旁坐下,俏皮道:“夫人还认得我呀?我还以为能吓吓你呢!”

她声音低弱,带着疲惫:“你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很好认。”

“夫人,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我不是也闲着无所事事么?”

“那我们出去?”

她蹙眉:“去哪?”

“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我拖着她一只胳膊,撒欢道,“去嘛!晒晒太阳整个人都会精神了!”

“唉……我老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说着,她拈起一缕头发,对着光喃喃自语说,“头发都要白了,一生也到头了。”

我捉下她的手,责怪道:“夫人美貌,哪里老?头发乌黑,哪里白?秦公子刚有所小成,你的好日子也刚刚开始呢!”

她用力挣了几下,支起身子,笑道:“于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你看阿坤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来……”

“啊?”我大吃一惊,羞惭垂目,“能看出来么?”

“听他说,你是沈小姐的丫鬟。”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话语徐徐。

“嗯。”

“他和沈小姐当真是没有缘分,那头都进宫了,他还惦记什么呢……这孩子真是想不开。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于姑娘心思单纯、心地善良,原想着丫鬟是配不上我家阿坤的,后来又觉得,你这样的人儿,胜过多少千金小姐,至少,比那沈云珞强多了……”

“啊?”我意外极了,惊讶反问,“我比她强么?可是公子心里只有她。”

“爱情是盲目的,他暂时看不到你的好,即便看到了,也认定了天下没人比得过他心里的沈云珞。”秦夫人微微喘气,歇了会,接着说,“于姑娘,耐心等待。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成亲,阿坤是最孝顺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过上一两年,即便他不想娶,我也会给你们安排亲事。”

我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消息,紧紧捉住秦夫人的手欢笑:“真的么?夫人真的如此喜欢我?”

她望着我微笑,任我在一旁又跳又叫的。我高兴够了,拉着她起来,“走,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这样子怎么出去?让人见了笑话……”

“夫人,这哪儿有外人呀?”我抚了抚她披散在肩后的发,“我们去院子里坐坐,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我给夫人梳头,好不好?”

她迟疑地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小心搀起秦夫人,秀秀唤了一名家丁进来将躺椅抬到院里去。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寒意,秀秀又进屋去抱了条薄衾,给秦夫人盖上。她仰面躺着,青丝从椅背顶端悉数落下,精致容颜在阳光下尽显往日风华,我细细看着她,看她的细腻肌肤、玉一般的骨骼。

秦夫人嘴角含笑,“你在看什么?”

“夫人真好看,难怪公子也那么好看。”我咬着嘴唇好一阵笑,在她身后坐下,慢慢拢起她的发。那漆黑的秀发确是褪了光泽,夹杂了偶尔的几根银丝。

“好看什么,都是半老徐娘了……”

我不以为然道:“只是夫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好好调理,假以时日,定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秀秀递给我梳子,是一把雕花的黄杨木梳,很精巧、看上去使了多年。我悉心替她梳发,贴着发根一梳梳到尾。偶尔遇到纠结的发,怕弄疼她,便暗自施法将头发理顺了,方梳下去。

“真奇了,你替我梳得一点都不痛。”秦夫人安详阖眼,眉间的郁气渐渐消散,“于姑娘,若见了白头发,就替我拔了。”

“夫人,就叫我于归吧。”

她的眼睫扑闪了几下,轻叹:“于归,不知阿坤可有这福气……”

我捏住她冰凉的发丝,阳光一大片一大片洒下来,映得发丝油亮刺眼。我微微眯起双目,暗暗道:当然有,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命定的劫。

“夫人,这院里空荡荡,怎么不种些花草?”

“谁会种呢?谁来打理呢?”

“我会啊!”侧头打量那花圃周围翻出来的新土,应当是秦朗坤弄的,他一直想栽花却没空。“夫人,我什么花都会种,改日我就去买些花种子来,现在正是播种的时节,明年花儿就都长出来了!”

“你还会种花?”

“嗯,夫人喜欢什么花?”

她微微侧头,神情迷惘,“大概是……梅花?”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隔壁院子里一株红梅将枝桠伸了过来,那颜色接近桃花,浓烈。因开到末期了,花儿谢了小半,微微抽了绿芽。“夫人,你喜欢吗?我替你摘了它!”

“不!”她微呼,“摘了它,它便活不久了,留着不是能天天看、年年看么?虽是花草,却也是生灵,于归,今后莫要折花。”

我一怔,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秦夫人懂花、爱花、惜花,可秦朗坤呢?为何不似他娘亲这般善解花意。我重新执起木梳为她梳发,解释道:“夫人,于归从不折花,见夫人难得喜欢,便想讨夫人欢心了。是于归错了。”

“知错能改,真是好孩子……”顿了顿,她又说,“红梅的颜色太过热烈,我倒是喜欢白梅,以前秦府里种了一棵,好多年了,还是他爹在我生下阿坤那时种下的,十八年了……可惜了。”说着,我发现她睫毛沾湿了,鼻尖略略泛红。

风吹过,梅香隐隐传来,含蓄、幽微、清澄,秦夫人缓缓阖眼,倦意渐沉。

十八年的树而已,我一定会将它拔根而起、移栽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