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归去来-3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52

那三百年道行可没白得,凝神静气掐指一算,倒真让我算出来了,正是罗净易容而来。他来做什么的?难道是为了上次他说的那害人的妖精?我算准他的位置,跳上屋顶,揭开两片屋瓦朝朝下面偷窥。

方方正正的小屋里灯火幽暗,一女子倚在榻上喝酒,娇笑着唤罗净:“公子,那么拘谨作甚?来罢,与我一同饮酒。”那语调暧昧极了,她纤手一抬,招了两下。

罗净朝她走去,手中折扇收起,一反常态,促狭笑道:“在下慕名前来,给老鸨那重金可不能白给,自然是要从姑娘身上讨回来的……”说着,伸手自她脸颊捏了一把,在榻边坐下。

我咋舌,这高僧风流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且看他要风流到何种程度。

几杯酒下来,罗净好似有些醉意,懒懒倚在那女子怀中,眸中闪耀着一种令我陌生的迷离光芒。她的玉手在他胸前摩挲,然后渐渐俯首……我呼吸一窒,心里不知什么感觉,这是在除妖吗?哪里有这样除妖的?!气死人了,我一掌震碎屋顶,翩然落在他们二人面前,怒视罗净。

女子尖叫一声,“啊……你是何人?!”

罗净的眼神只凌厉了一刹那,又恢复迷醉的光芒,搂住那女子,语露嫌弃:“别理她,我家中的恶妻……迟早要休了她!”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我朝他好一顿吼,使劲拽住他的衣襟往外拖,“跟我走!”

罗净狠狠一甩手,我没防备,被顺势撂倒在地,摸着摔疼的膝盖,委屈嚷道:“你又打我、你又打我!从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哼……我再也不理你了!”一骨碌爬起来想要冲出去,又不甘心,回头咬牙切齿瞪着他,忽然之间,心里竟然冒出他熟悉的声音说:“过来打我,闹得越乱越好。”

他怎么能将声音传到我心里的?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冲过去朝他拳打脚踢。罗净则在女子身旁不停闪躲,惹得那女子晕头转向。

我嘴里不停嚷嚷道:“才不能这么便宜你!你这负心人!跑到这里来风流快活,还骗我……以为你有什么正事要做,枉我为你担忧……你居然在这鬼混……”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不禁开始佩服自己的戏演得真好,恐怕容不得人不信了。

找准时机,罗净忽然变回真身,手中法杖金光一闪,朝那女子腹部重重击去!

“啊!”女子惨叫一声,朝后跌倒,吐了一口黑血,方才还柔情的双眼中密布阴毒的怨恨,凄厉叫道,“又是你!我居然没认出你来!出家人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她想要施法金蝉脱壳,无奈方才那一击丝毫没防住,受了重创,只得连连往后退,恶狠狠看向我,“方才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只妖精!怎能帮和尚来欺负我?你帮了他,他就记得你的好?傻瓜,和尚最无情!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我愣愣看着罗净答:“和尚是好人,我也是好人。”

罗净冷冷扫了我一眼,步步逼近那妖精,右手法杖在左手金钵上一击,石火电光,妖精不停尖叫,朝后逃窜,一直逃到床边,再无退路!

罗净高举金钵,口中飞快念咒,数道金光散发开来,将整张床都笼罩在一团刺目的金色中。顿时风卷尘生,我撇过头用手遮住眼,连忙往后躲,忽然瞥见方才妖精吐出来的黑血中,反射出一道幽光。那是什么?我再熟悉不过,是妖精用来修炼的内丹啊!按捺住激动不安的内心,见罗净正专心收妖,反正我在他背后,便蹲了下去飞快收起那颗幽幽发着绿光的珠子。

内丹从血泊中出来,却洁净无比,呈现半透明的墨绿色,罗净那边散发的佛光渐渐侵蚀了珠子,幽光变亮,这内丹竟褪去了墨绿,金灿灿如仙丹一般。妖精凄惨的哀号越来越低弱,她的大限已到,看来是注定的罢……趁罗净收住法力的一刹那,我将内丹一口吞了下去。

尘埃落定,那妖精已被罗净收入金钵。我的胸腔被内丹巨大的灵力充斥,竟有些撑不住了,踉跄了几步。罗净猛地飞跃而来扶了我一把,我瞥见他金钵中一只奄奄一息的蝎子,浑身颤抖着问:“大师,若你将我收了,这钵子能放下一棵树么?”

“今日多亏有你助我,你又做了件善事,修行定会更上一层。”

不止上一层,要上很多层,那妖精也不知多少年的道行,全被我一口吞了。心虚得不敢看他,垂着头说:“我觉得很虚弱……大师,我该回去了。”

“我伤及你了吗?待我替你把脉……”

“啊?不用了!太晚了,我得马上回府!”说完,我一阵风似的逃走了,罗净那一声急急唤出口的“小桃花”隐约能听见,但为了不被他察觉,只好下回再找他算账了。

自此之后,我法力大增,小试了几次,竟能够瞬息千里、呼风唤雨、随意幻化。虽然激动不已,却也不敢太过得意,万一被罗净或者哪个高僧发现,收回内丹去,岂不是白忙活了。

书房外面的金银花开了,香气怡人,嫩白花瓣在微风中颤动,吐露花蕊。我原本打算连夜去一趟苏州把秦府里的梅花树弄过来,刚出房门,便遇上了华容添。他手中折扇“哗啦”一收,微微笑问:“要去哪里?”

我信手指了指窗外的几丛金银花,“看看花!”

华容添仰头望了望夜色,“今夜月色真好。可惜我今日有公务缠身,不然定要陪你赏花赏月。”

他极少夜里来书房,看来事情紧急,我忙进去点上灯,华容添不解问:“你出来看花,还熄灯做什么?”

我心虚答:“……借着月光更好看。”

他忽然用扇子托起我的下巴,笑道:“你是想溜出去玩吧?最近频频往外跑,心都野了。”

我不置可否,嘟嘟嘴,“王爷说我可以随意进出的……”

“白天还可以,晚上你自己跑出去,我如何能放心?”

“知道了,王爷。我去伺候你笔墨。”

花窗支起,缕缕香气飘进来,与他身上的龙涎香和我手下的墨香混在一起,令人沉醉。

借着案上灯烛看他的侧脸,那眉眼中散发的英气清晰可见,他明明是满腹豪情,却压抑自己的才华,佯装逍遥。嘴上说不问国事,实则牵肠挂肚。犹记得他第一次教我磨墨,穿着松垮的亵衣,黑发披肩,慵懒而惬意。或许远离朝廷的他才最真实吧。

我见他眉头微蹙,探问:“王爷是否遇上难事了?”

“这些事,没有不难的。”华容添往椅背一靠,闭目道,“现时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可朝中大臣不懂得居安思危,整日想着如何互相排挤弹劾,此风愈行愈盛,实不可再放任下去。”

“弹劾不是好事么?这样皇上才能了解哪些官是好官,哪些官做了坏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位正直清廉的好官,因小小的过错被罢黜,岂非朝廷的损失?”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秦公子的父亲就是位好官,后来遭贬。”

“他本是先帝器重的大臣,可惜……过于刚正,触怒了圣颜……”

“先帝既然器重他,就应当明白他的性子,不能因为一时怒气而将他贬职吧?”

华容添犹豫一会,才说:“不是先帝贬的,是当今皇上。”

我随口“哦”了声,继续磨墨。可华容添却陷入了沉思,忽然将奏章“啪”地合上了,“蔺水蓝虽然偶尔仗势欺人,但也不至于非作歹。相反,蔺家上下对皇上忠心耿耿……蔺家得势五十余载,难道要走到尽头了么?”

“蔺水蓝?不就是那个坏蛋么?”我忿忿不平道,“他欺负秦公子,还欺负我了!”

“弹劾蔺水蓝的,正是翰林院的人,秦郎坤的同僚。”华容添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他如何欺负你了?”

“他有一日在路上截下我,在茶里下毒逼问我沈云珞和秦郎坤的关系。”

“当真?”华容添神情严肃起来,“那你如何应对?”

“那茶我没有喝下去,吐了他一脸,然后拔腿就跑……”说着,我有些心虚了,一介弱女子怎能跑过堂堂京兆尹?华容添倒是没在意,只笑我吐了他一脸的茶水,还帮蔺水蓝说话,“他若真是大坏蛋,怎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可他为何要对付秦公子?再说,秦公子和沈小姐的事,他为何要插手?还三番四次逼迫秦公子,真是大坏蛋!”

华容添神秘兮兮笑了笑,轻声说:“其实,蔺水蓝好男色……”

“啊?”我蓦然想起上回在茶楼里,他对秦郎坤的作为,额头不禁开始冒冷汗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觉得有些恶心,哭丧着脸问华容添,“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不是说什么女为阴男为阳的么?阳和阳要怎么办?”

华容添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戏谑道:“你连阴和阳要怎么办都不知道,如何能理解阳和阳?”

我一愣一愣眨巴着眼睛,他说的好像有道理,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秦郎坤都不知道,怎么能理解蔺水蓝如何喜欢秦郎坤。一团乱麻,放下墨棒,双手托着腮帮子在华容添对面坐下,喃喃道:“感情的事,真的好复杂……”

“又能有多复杂,你情我愿便好。”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奋笔疾书。

不知怎么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醒来时正对华容添略带疲惫的容颜。融融烛光中,景象朦胧,我揉了揉眼睛,“王爷,我不小心睡着了。”

“很晚了,应该早些叫你去睡的。”他伸手捋了捋我耳畔的发,“近子时了,我今日便不走了。”

我愣愣看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说:“你……你要、住在这里?”

华容添颔首,调笑道:“这里是我的书房,我不能住么?乖乖去打水,伺候本王更衣就寝。”

极不情愿去厨房提热水,伙夫听说是给王爷的,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阴阳怪气说:“王爷许久没宿在书房了。”或许明日,王府里会传得沸沸扬扬。我只能置之不理,准备好盥洗的用具,匆匆赶回屋里。王爷我虽然没伺候过,但想着和伺候沈云珞差不多。

可惜我想错了,一转身,见他宽衣解带,顿时心跳到了嗓子眼。这可和伺候沈云珞大不相同了,硬着头皮呈上盥洗盆,垂目不敢乱看,心中在想:他睡了床,我睡哪里?

“好了。”他赤脚踏上矮床,笑道,“去拿被褥来,不然你叫本王如何就寝?”

“王爷要睡矮床?”我惊讶抬头,当即愣住了,一袭淡黄的绸缎亵衣柔和贴着他健壮的身躯,衣襟松垮,胸膛敞露,那硬朗的线条竟如此动人。只觉得咽喉一紧,讲不出话,整个人晕乎乎的。想起他从前在我耳边留下的湿吻,双手一松,铜盆“哐啷”砸在地上,热水淌得到处都是,湿了鞋袜。

“于归?”他又走下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关切问,“你不舒服么?”

“不要!”我摸着自己滚烫的面颊,慌张往后退了几步,“你别过来!”

他迷茫看着我,忽然又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可怕么?”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催道:“王爷快就寝罢!于归在矮床守着。”猝不及防,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惊呼了几声,最终对上他玩味的双眸,声音卡了在嗓子眼。

他将我放在床上,替我脱去打湿的鞋袜,一面说:“鉴于你的无礼,本王改变主意了,谁也别睡矮床。”

我腾地坐起来,心惊胆战:“王爷……我、我不睡了!”

他又将我按了下去,一本正经说:“今日我乏了,不想与你讨价还价,床这么大,你睡里边,我睡外边,再吵,就把你扔出去。”

我巴巴望着他说:“那还是把我扔出去吧……”

他凑到我面前,轻声细语:“本王就爱看你难为情的样子,你越窘迫,我越得意。”

在心里暗暗骂了他几遍,这样的话他也说得出口。他的发垂着我颈边,痒痒的,独特的男子气息盖过了龙涎香,我有些晕眩,扭身朝里睡,振振有词:“王爷曾经说过不会勉强于我,一言九鼎哦!”

他又粘了上来,炙热的胸膛烘烤我的后背,轻笑:“没有哪个女人是被我强迫来的,都是自愿的……”

我又往床里头挤了挤,躲开他的炙热,不屑道:“可是你的哪个女人得到幸福了?”话音刚落,我感到床板明显地一震,转头看,华容添僵直平躺着,神情麻木。

我好像是说错话了,心里有些愧疚,唤:“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你真是了解我……总是轻而易戳到我痛处。”他面露倦容,疲惫阖眼,“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你身边这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值得爱的么?”

“是我不值得她们爱。”

我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这府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很寂寞。或许相互依偎能获取一时的温暖,可心里却一直是冰凉的。”

华容添略略诧异侧目看我,“你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懵懂。”

我悄然施法,伸手按住他的心窝,感受那颗突突跳着的心,曾经是如何凉下来的……我看见了,年轻的他意气风发、驰骋沙场,带着满腹豪情凯旋回朝时候,却得到宁静姝被册立为太子妃的消息。从此领军驻扎漠北塞外、戎马倥偬,再度回朝时,得到的是心爱女子弑君后服毒自尽的噩耗……他悲伤、却更加愤怒,而他的怨念当中那高高在上的人影,竟是皇上!心酸之感侵袭而来,我蹙眉轻叹:“你不相信是她做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