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归去来-9 寂寂花烛夜 + 逍遥王番外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726

彩礼嫁妆堆满了整间屋子,此处俨然成了我的闺房。凤冠霞帔,珠宝首饰,件件精致,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珍贵之物,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只是微微笑着翻阅每一样东西。

雪姣将大红嫁衣铺展开,啧啧道:“这绣工精美绝伦,于归来试试合不合身?”

我听话地除去身上的开衫,穿上崭新的嫁衣。抚摸袖口上精绣的花纹,丝丝缕缕好似在闪光。雪姣也顺着衣襟摸了摸,惊叹:“这可是金线!这衣服价值不菲呐!”

我诧异不已,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瞧,这样一件昂贵的嫁衣,便是华容添对我的最后一点好了罢。他仁至义尽了。无法预料的忧郁从心中腾起,我转眼望着雪姣,小声问:“王爷还在生气吗?他真的不想再看我一眼?”

雪姣一怔,垂头摆弄桌上的首饰,“王爷……日日眠花宿柳,几乎不在王府里落脚。听闻,跟醉月楼的新花魁好上了。”

“花魁是什么?”我歪着脑袋问她。

她皱了眉,“你没听说过么?就是青楼里才貌并重的女子。”

“青楼?”我不由惊呼,“王爷时常去青楼么?”

“多年前,王爷时常流连于各个青楼,后来有了儿女,便安心住在王府了。”雪姣抬目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昕妃娘娘说,王爷心里不爽快才会上青楼。我们伺候了他几年,他没为谁动过气。可你真的不一样。”

“是我的错。昕妃娘娘若有气,尽管惩罚我。”

“于归,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急,抓住我的手,“王爷想做什么,我们是不当有任何怨言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为人父,就该正其身,家里的女人他不要就罢了,可孩子……孩子一个月没见着爹了,会作何想?”

我仰面轻叹了一声,“他是逍遥了,却辜负了多少人。”

“也不能这样说,王爷他心里苦……”雪姣幽幽说,“他有心事,却从不对人说。可我能看出来,他不如意。直到你出现,他时常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笑。你好像有一种魔力,令他愉悦开怀。”顿了顿,她小心翼翼看着我,“可是,你为何如此伤他?他身为王爷,因你的事而成为朝中笑谈。若我是王爷,也不想见你。”

“三夫人,我……请代我多谢王爷替我操办婚事,他若肯原谅我,于归仍然愿意为奴为婢。”

雪姣摇摇头,叹道:“你安心嫁人,女子的归宿,才是最重要的。”

面施浓妆,云髻高耸,凤冠霞帔,明艳照人。

认不出镜中美艳的女子是我自己,这大概是女子一生当中最美的时刻。我丝毫没觉得这一日与平时有何不同,只是觉得镜中那张脸庞令人生厌。蹙眉,冷冷睨着身边的喜娘,“嘴唇太红了,跟喝过血一样。”

“啊哟,姑娘,这可是京城最好的唇脂,看这娇艳欲滴,多诱人呐!”

我满脸不悦,鼻子里哼了两声,“俗气。”

喜娘一愣,又赔上笑脸,“来来来,盖上盖头,一切就妥当了!”

六月酷暑,身上厚重的装束压得我喘不过气,汗水湿透了亵衣。红艳艳的盖头下面,妆容在融化,那些汗水夹杂了脂粉淌下,就像泪滴在手背上,可是很浑浊、很污秽。

被人领着一步步走出院子,走向前堂。外面的乐声热闹喜庆,却没有欢声笑语,大概没有人会祝福我。

眼前出现一双熟悉的靴子,他就站在我面前,用力吸鼻子,还是能嗅到他的龙涎香。只停留一刹那,他又不见了。

我被继续拉着扶着往前走,出了门,上了轿。一路吹吹打打,街上的小孩子嚷嚷着看新娘子。在轿子里颠簸,被浸在漫天遍地的红色里,快要窒息了。就这样浩浩荡荡到了秦家,一只冰凉的手扶我下轿,那是来自我相公的冷漠和疏离。曾经做过的梦如今实现了,但我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通往幸福的路。我是妖,要幸福做什么,成仙才最要紧。

洞房花烛夜,秀秀嗫声来告诉我,秦朗坤醉倒了,不省人事。“夫人命我来伺候少夫人先歇下,累了一整日了。少夫人放心,公子那边有夫人照料。”

“不用伺候了,秀秀,你也去歇着,我自己收拾一下就睡。真的很累了。”

秀秀迟疑在我面前徘徊,我又劝了她几次,她才出门去了。

我的确很累,懒得动,独自蒙着盖头坐在新房里,听着火烛燃烧时偶尔冒出嘶嘶的声音。可笑的我连盖头都无人给揭下,而我嫁的那个人,肯定没醉,而是清醒地在抗拒,大概他心里永远也不会承认我这个妻子。认命了,这是我的劫难。

门窗吱嘎作响,像是夜风作祟,可我听出了端倪,嘴里还未喊出声,盖头已经被拽了下来。罗净满脸怒容站在我面前,压低声斥道:“你简直在胡闹!”

我麻木地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盯着他手中的盖头,龙凤呈祥,真美。

“此等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这样一声不吭地嫁人了,为何事先没和我说?”

我不禁觉得好笑,“你是个和尚,跟你说做什么?”

“至少……”他有些局促,撇开头说,“我可以为你合八字。”

“大师,你不喜欢秦朗坤么?”

“不是不喜欢,他心中所爱之人是谁,这点你很清楚,为何还这样奋不顾身?”

“我要应劫飞仙。”

“糊涂!”他忿忿在桌前的圆凳坐下,捏碎了碟子里一块喜饼,“为了飞仙,稀里糊涂地嫁人!你不懂情,怎么能看破、怎么能成仙?”

“慢慢就懂了……”我喃喃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管怎样,已经嫁了,就这样吧。”

“你倒是很洒脱。”罗净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打量我一番,说:“去洗洗脸,你看看自己哪里像新娘子?”

取下脑袋上重重的凤冠,在镜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花花的脸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盖上盖头之前还是个美娇娘,揭下来之后就成小花猫了。脱去厚实的嫁衣,只剩内里粉红纱衣,顿时凉快许多。一面在水盆边擦脸,一面问:“大师,你怎么来的?”

“我前阵子出了远门,刚回来便听闻了。”

“你赶来是想阻止我嫁给秦朗坤么?”

他摇摇头,“一切都错位了。我好像已经无能为力。”

“大师,红尘俗事你就莫要管了。”我在他对面坐下,从托盘中取下合卺杯,递了一只给他,“陪我喝酒。”

他眉毛一蹙,仿佛想推辞,却又面带难色说:“酒是万万不能喝,我以茶代酒,陪你解闷罢。”

我自行倒了溢满杯,仰头一饮而尽,原想借酒消愁,不料这酒如水一般淡而无味。我抱怨了两句,罗净笑了,一面饮茶一面说:“那种酒,喝一大缸也不会醉。怎么,你还想借酒浇愁?”

“独守新房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愁!”又连着喝了几杯,索然无味。

“自己选择的路,错了也要勇敢承担。”

“为何做人要有这么多烦恼……”双手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喜庆之物。不知是不是酒力的作用,我絮絮叨叨跟罗净讲起了山谷里的事,不厌其烦地讲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累了。一千年前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一年前的事,我反而记不得了。

“我是树,没有爹娘和兄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只小狐狸,或者小喜鹊,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热闹。”一壶酒被我喝得底朝天,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朝罗净傻呵呵笑问,“而你呢,明明有家人,有六个姐姐,还有桃七酿……你却出家当和尚!为什么?你那么小,怎么会想当和尚?”

“我开了天眼,应当物尽所用,造福苍生。”

我笑嘻嘻盯着他的眉间,“再看我见识见识天眼,上次真的没看清。”

罗净瞪了我一眼,忽然伸手点住我的额,口中念念有词。我便昏昏欲睡,看着他渐渐模糊的面庞,忽然生出万分不舍,朝他伸过手去,终是无力耷下。

或许百年之后我还记得,我的洞房花烛夜,和一名僧人寂寞度过。

————————————————番外———————————————

醉月楼,灯火辉煌。

二楼雅间,华容添酒意正浓,忽闻一阵喧闹,剑眉紧皱,唤:“香落,去瞧瞧下边发生何事了?”

女子披起纱衣,身姿曼妙,缓缓走至窗边,素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朝下看了去。不一会,向华容添回话:“王爷,好似是京兆尹大人呐!”

“蔺水蓝?”华容添起身,探头一看,见蔺水蓝正与醉月楼一干人等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他摇摇头,笑着对香落说:“你们连京兆尹都敢打。”

“必定是那帮伙计不懂事,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徐妈妈。”香落稍微梳理了头发,便开门唤了侍婢,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不一会,下面的闹乱平息了,蔺水蓝却仍然不罢休,大声呼喝:“少爷我就是冲花魁来的,你们居然敢多番阻挠!还做不做生意了?!”

“哎唷!蔺大人,您大驾光临,醉月楼蓬荜生辉呀!我们伙计不懂事,您别计较了!”

“把花魁给我!”蔺水蓝有些醉意,一把抓住徐妈妈的衣襟,“不然,我把你这醉月楼给端了!”

“啊!”徐妈妈大惊失色,忙道:“大人呐!香落在接客!还是接的贵客,您这太让我为难了……”

“废话!什么客比我贵

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朝下面喊道:“让他上来!”

蔺水蓝一愣,抬头竟望见了逍遥王。他稍稍醒了神志,极力控制自己的脚步,看上去还算镇定。香落以极快的速度妆点妥当,开门迎蔺水蓝。华容添则一如常态,披头散发坐在榻上,左手一壶清酒,右手闲敲棋子。

“王爷果然是很逍遥。”蔺水蓝又恢复了正常模样,方才的疯劲全都收敛了。

华容添指了指棋盘对面,“来一局。”

“是。”蔺水蓝瞥了眼香落,忽然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自己真的喜欢不上女人。

二人沉默不语下了两个时辰的棋,最后竟成了残局。华容添仰头将残留的酒喝个精光,含笑睨着蔺水蓝,“蔺大人也贪杯么?”

“臣……今日的确喝了不少。”

“是呵,秦朗坤大人的喜酒。”

一句话,蔺水蓝脸色即变,“王爷寒碜在下呢?”

“我寒碜你作甚?还不是寒碜我自己?”

蔺水蓝会意一笑,“王爷最近都不见踪迹,原来是躲在香花丛中了。”

“蔺大人,香落可是我的人,整个醉月楼都知晓,你这样冒冒失失可容易得罪人。”

“那么下官为冒犯王爷赔礼道歉!”说着,他便举起酒壶,咕噜咕噜往肚里灌。

“你这是蹭我酒喝啊!”华容添大笑起来,招呼香落再去拿酒。蔺水蓝喘了口气,抬手擦拭嘴角,兴致盎然说:“早听闻王爷海量,今日下官可要和王爷拼上一拼!”

华容添戏谑一般睨着他,神神秘秘说:“蔺大人怎么会来了醉月楼?听闻西郊有一处扶风苑,应当适合大人。”

蔺水蓝一拍桌子,忿忿道:“他敢娶,我就敢嫖!都说薄唇男子薄幸,看来是真的!”

“呵呵……蔺大人,无谓强求。找到志同道合之人,绝非易事啊!”

“那对狗男女!哼!”蔺水蓝气得整张脸都白了,扭头朝香落大吼,“这么小壶的酒怎么够喝?拿坛子、大坛子!”

华容添又大笑起来,原先威风凛凛的蔺水蓝,俨然成了一恶霸。也难怪于归总说他是坏人……于归,他的心又莫名地刺痛起来。这是第一个敢拒绝他、并且如此伤害他的女子,但也是能带给他平静和欢乐的女子,是她令他萌生了娶妻的想法。可惜,那事隔十年之后首次绘下的图画,她却是不屑一顾的。折扇,他已经压在箱底,从今以后,逍遥王不再自诩逍遥,他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洞房花烛夜……”蔺水蓝苦笑一声,“其实明知道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样快。王爷,你真是大度,将心爱女子拱手相送,若换作是我,困死她一生,也不能让她另嫁他人。”

“她既然心中认定了别人,强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华容添懒懒倚下,“罢了,就此分道扬镳,相见不如不见。”最后那六个字,字字像针尖刺在心头。这些日子,他总是不经意想起那句玩笑话,他问:若我迎娶你做王妃,你还会怕我辜负么?

她答:要不你娶我试试?

因这一句,他整个人都懵了。到最后才知道,原来不过只是玩笑话。

“相见不如不见……”蔺水蓝喃喃念叨着,眼中迷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好似初次见到秦朗坤时,心绪迷乱。那日清晨有雾,他快马疾驰在街道,却不小心撞上了进京赶考的秦朗坤。还记得那羸弱书生白皙的肌肤、瘦翘的鼻梁,还记得他的书生意气、傲骨恃才。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喜爱一个人,喜爱他的一颦一笑。他也是第一次那样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可是,即便得到了,也不属于他。

蔺水蓝瘫在榻上,醉话连连道:“他是我的人了……我还让他上了,我第一次让人……为什么……他恨我?我又为何迷上他、薄情寡义的人!”

迷恋一个人有理由吗?华容添细想之后,脑子里全是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原来他是迷恋她的眼睛。原以为她那样的目光只是对自己,忽然有一日,他发现那双眼睛看谁都一样,甚至看着一朵花,也是那般迷醉。可笑的他是自作多情了……

“薄唇男子皆薄幸……”蔺水蓝口中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好似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被人辜负了一般。华容添命香落服侍蔺水蓝睡下,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注视那棋盘上的残局,犹如他的人生,一切都残败了。

鸣虫肆无忌惮地高歌,渐渐赛过了醉月楼的吹拉弹唱,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