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一盏的气死风灯，连同那天上的下弦月和密密的银星，一起倒映在城外平静的护城河中，斑斑点点的光芒，在涟漪中闪耀着，跳荡着。

地保城头，无数的太平军将士的身影，显现在幽暗的夜幕底下，他们或倚或卧着，轻声地交谈着。

夜近三更，地保城内的长街之上，影影绰绰地走过来一群人。这正是义王巡营的人马，义王有个规矩，就是每晚处理完公事之后，不管天有多晚或者自己有多累，都必定要亲自巡营查哨。今夜他带了李容发和几名将领，沿着长街向地保城的南墙一路巡视过来。

一路走，张帅一路在心里盘算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说真的，今天的事情倒是颇具戏剧化的。先前严令苛责自己，要自己将犯军纪的宗亲送回天京的洪秀全，在得知地保三军哗变、愤然斩杀洪氏宗亲之后，非但没有大发雷霆、没有将参与此事的各军治罪，反倒巴巴地派人传诏，言道圣兵军纪如山，上下齐心，实是天国之福，义王忠心为国，更应予以擢升，洪氏宗亲中某些全无圣兵体制之败类应予以斩杀，此后三军应各司其命，为天国尽忠。所斩宗亲之首级送三军传看，以警效尤，并下令犒赏三军，赐御酒、金帛若干云云。上谕之中，言辞甚为严正，此诏一发，立时三军鼎沸，无人不说天王气量大度，处事公正。

张帅又何尝不知这其实是洪秀全所耍伎俩，这洪秀全定然是受蒙少恩之计，以退为进，表个姿态给各军兵士，先缓和洪氏与天京防务各军的紧张气氛。再以擢升嘉奖来麻痹自己这个胆敢犯上的义王，待天京解围或者形势趋于稳定，军心重归天王之时，方才反过手来整治自己。

这蒙少恩的计策果然高明，但纵使蒙少恩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是故意“犯上”的！而他的这个以退为进之计在自己眼里简直就是小儿科，不过有一点无庸置疑，蒙少恩这一着，确实令一些太平军士兵受蒙蔽，对天王看法也大有改观。

自己该怎么办呢？这样一来，洪秀全肯定不会公开跟自己翻脸了，就是整治自己，也必定暗地里下手，自己明知道这里面肯定另有阴谋，也只有多加提防，别无他计，这个蒙少恩果然够阴险！

不行，自己不能在这坐以待毙！既然先前已经下定决心逼洪秀全出手，自己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他洪秀全等的起，自己可等不起！这天京城现如今可是风雨飘摇，朝夕不保啊！眼下看来，这蒙少恩断然不能留，一定要尽快除掉，否则有他为洪秀全出馊主意，不知道得浪费自己多少时间呢！

主意一定，张帅立刻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他又想起自己在常州和李鸿章晤面时曾写下的四个字——破后而立。对！就是该破后而立！黑暗中，张帅那浓长的眉下，睿智的眼睛蓦然闪过决绝的光芒。

天王寝殿中，洪秀全和洪氏四王正襟危坐。洪仁玕一早就被召回京了。回京之后，他也没有闲着，立刻加入到洪氏针对张帅的行动中去了。现在他们正在按照蒙少恩的计策一步步地进行着。

殿前内侍忽地进殿禀告道：“禀天王、诸位王爷，护天义李祥和、顶天义周之明、左丞相王振山奉天王真旨觐见！”

洪秀全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宣他们进来吧！”

这李、周、王三人乃是西王旧部中颇具影响力的重臣，洪秀全通过幼西王了解到洪宣娇曾和三人来往密切，料想定是游说三人相佐张帅，是以对城外三军施以“以退为进”之计后，立刻对张帅现有势力加以反间，意图孤立张帅。

这三人深夜应诏来见天王，心中惊疑不定，跪在丹樨之下三叩九拜，起身立于一旁，洪秀全故意意味深长地盯住三人，没有说话。

三人感受到天王眼中咄咄逼人的目光，心里发虚。虽然不知道天王深夜将自己召来是何事，但眼前这形势十分明显，断非好事，三人互相看了看都垂下了头。大殿上顿时陷入沉默之中，气氛也随之紧张起来。

过了好半晌，洪秀全方才冷哼一声道：“三位可知朕深夜将你们召来是何故？！”

李祥和三人赶紧道：“臣等不知，望天王明示！”

洪秀全怒道：“你等三人，密谋作反！此时还敢与朕隐瞒，真是不想活了么？！对于你等与义王勾结意图谋反之事，朕已经全部了然！还不从实招来！”

三人大惊，扑通跪倒道：“天王，臣等冤枉！臣等冤枉！臣等一心为天国，哪里和义王勾结，意图谋反啊！望天王明鉴啊！望天王明鉴！”

洪秀全哼了一声，对趴在地上如捣蒜般叩首的三人嗤之以鼻道：“事到如今，你等还要欺瞒与朕！那好！朕来一一问之！周之明，六月三日，你听闻地保城中三军哗变，乱军阵斩我洪氏宗亲，说过什么话？‘大快人心事，当数今日’是不是你说的？！”

转过脸不看面如土色的周之明，对着李祥和道：“护天义，五月二十九日，你在家中宴请西王旧部，席中对着众人说过什么？！难道，你那句‘终见明主’是朕替你说的么？王振山，你还要朕点出你六月二日在‘凤来居’说的话吗？”

洪秀全所说正是这几人曾有过之事，这几句话娓娓道来，似无比轻松，听在李祥和三人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洪秀全又故意怒气冲冲道：“朕念你等是跟朝贵同庚兄弟，方才深夜召你等入府，希望你等不要利令智昏，否则，朕自然不会再念旧情！”

三人战战惊惊道：“臣等不敢！臣等不敢！……”

洪秀全叹了一口气道：“干吗非要遇朕对你等厉声重责呢？义王现在就敢斩我洪氏宗亲，将来还不是要取朕代之？你等跟义王走的实在太近了！朕希望你们能以韦、杨为戒！”这蒙少恩所献之计果然十分歹毒，这洪秀全一番话，自然是对他们三人敲山震虎了。只要三人为之惊惧，那就不敢再以西王旧部襄助张帅了！

果然，三人争先恐后道：“天王放心，不管义王如何，臣再不参与他的事。”

洪秀全看着三人的反应，满意地道：“义王也是朕的好兄弟，对严肃军纪，谨守天条，本无可厚非，但私下以朕为敌，实非臣子所为。今夜朕对你们说的这番话，不会再说第二遍，望你等好自为之吧！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叩头谢恩退下去。

殿上洪氏五王待三人走远，忽地一起纵声长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