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胜利前夜的危险思潮
作者:无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35

十七日夜晚,驻扎在北京永定门外的华南、华东太平军大本营、襄樊太平军的军营、驻扎在阜成门外的西北太平军军营,也包括义王行宫,彻夜灯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员,都几乎彻夜未眠。这北京城内城业已被攻破,大清已经亡国,太平天国十余年来的理想终于达成了,这让他们如何能安睡的下?大家不但是因为怀着无限兴奋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还要商议和准备明早进城的事,这更是令北京城外的数十万太平军倍受鼓舞的事儿:谁能想到半年之前天京城破之时的情形,这么快就转到了清军的身上?眼看得大军就要进城了,十余年来拼死为之奋斗的目标终于实现了,说他们不兴奋那是不可能的。

永定门外的义王大帐中,凡是没有参与今夜攻破内城行动的将领们济济一堂,大家都在欢欣地笑着。能够在一日之内攻克北京,真是在坐的众人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清廷亡国之前,整个北京城已经人心瓦解,到十七日早晨外城开门迎降以后,防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的精神更加瓦解。虽然在正阳门等处遇到了清军的抵抗,但今夜突袭防守空虚的宏政门、广宁门,又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攻取内城的战斗中,太平军虽少有伤亡,但微乎其微。可以说,此次攻克北京几乎是兵不血刃,由此可见民心之背向。几个文臣更是长声吟诵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古句来。

一群人围着义王不停地讨论着进城地相关事宜。甚至有几个人在一起讨论起何时为进城吉时。何地为入城吉地来。张帅端坐在王帐中,一边等待着前方内城的战报,一边聆听着帐中的群臣议论之声。听到几个文官讨论吉时吉地之时,张帅不由得暗暗摇了摇头。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些因循守旧的思想仍旧盘踞在这个时代的人的脑海之中。看来思想领域的工作还有待于加强啊!哎,现代政治理论中有一处说地极好——伟大的实践需要伟大地理论指导。被实践证明了的科学理论,是我们立国之本。这个思想理论上的问题。不容小觑,但也不能急在一时。毕竟他们和一百五十年后的现代人不能相提并论嘛!

张帅微微闭了眼。细细地聆听着几个文官的交谈。他的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入城以后该进行那些方面的整顿了。

一个文官道:“圣兵已克北京,残清已灭,义王入城在即。义王乃我天国之领袖,光复汉室江山其功显赫,所以这入城之事,断不可大意!咱们今晚齐集于义王帐前,就要择了吉时请义王入得北京。各位也由投诚天国地清廷汉臣告之禁城中主要宫殿,请各位为义王各陈所见,再请大家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谋,然后请义王斟酌可否,断自宸衷,必将万无一失。由吉时、吉地入城,可保我天国以后国祚绵长!”

这人话音刚落。另外一人道:“义王应运龙兴,立国基于天京倾颓之时,战靼虏于乱军之间。其后定鼎襄樊,兴师北讨,吊民伐罪,天与人归。成此鸿业,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攻克北京,诚是众望所归,亦只是指顾间事。臣以为,义王进城之后,当入居乾清宫,名正言顺,不必更择别处。”

先前那个文官立刻附合道:“汤兄所言甚是!这紫禁城中宫殿建置,分为前朝后宫。这是就中间主要布局而言。所谓前朝。是指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而言,统称为三大殿。后宫乾清、坤宁二宫之间。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义。义王进入紫禁城之后,当然应居住乾清宫中,处理国事。清妖自妖皇顺治九年由辽东迁都北京,至今二百四十九年,自康熙之后各妖头不喜欢居住乾清宫,不足为训。义王应运而兴,以土德代水德而主天下(PS:古代适应古人大一统政治哲学思想的发展成熟,在战国末期到秦汉之际,产生了以五行生克解释朝代嬗递的道理,称为“五德终始”。所谓“应运而兴”,就是五行之运。)不住在乾清宫何以表天国得天下之土?正所谓乾坤制阴阳,乾为天,天国属地,居此地可以以之制阴阳万物,正是皇气之所在!”

张帅听的真切,这开口议论的两人一是新近归降的清廷汉臣汤正纲,一是侍王座下幕僚之首孙我如,他们所说的都是些他所未知的东西,张帅也就含糊着听下去,他内心倒不认为住在哪里会影响到运势,对于他目下所取得地成就,都是他凭借着过硬的军事素养,一点点挣回来的,人在世上,要凭的是实力,运气、风水之说倒未必可以左右,张帅又不好开口令二人听住,只得权且听下去。

帐中悄声议论了起来,想来是众人听了孙我如和汤正纲两人举议乾清宫之后,低声讨论。张帅正要睁开眼来,却听旁边一人说道:“孙兄、汤兄,《易经》上说‘大哉乾元’,又说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后。故自明朝修建皇城紫禁城,皇帝所居之宫取名为乾清宫,皇后所居取名为坤宁宫。‘清’与‘宁’均是平安亨通之义,故两宫之间为交泰殿,盖取《易经》泰卦之义,象曰:‘天地交,泰。’(PS:《易经》的所谓“十翼”之一。十翼都是解释卦理的,是《易经》一书地重要组成部分,相传为孔子所作。科举时代,《易经》为知识分子必读书,对“十翼”多能背诵,所以文臣们能够随口引用。)刚才汤兄建议义王入居乾清宫,颇合正理。然而臣别有担心,不妨另考虑一处宫殿。”

只听孙我如奇道:“胡丞相,你担心什么?”原来。这是康王手下平湖丞相胡永祥开口了。

胡永祥说:“以在下看来,这同治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同治年幼无知,朝中政事多为两宫皇太后所为,人所尽知。城破之时,圣兵四面合围,这慈禧、慈安两个妖后定然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紫禁城中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残,甚至她们会将皇亲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赴死,以报清妖祖宗。所以臣请义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那孙我如一看义王闭上了眼不开口。只得接口道:“那依胡丞相之见,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胡永祥回答说:“臣由归来汉臣处知,这清廷言官,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养心殿,是以特地查阅了养心殿之掌故。对这养心殿略知一二。乾清宫前西出月华门,为东一长街,门正对面为琉璃随墙门——遵义门,又称膳房门。进门正对面为黄色琉璃照壁,其后为养心殿第一进东西横长的院落,正殿上书“中正仁和”四个大字。屏风背后有通往后殿地两小门,曰恬澈、安敦。北墙设书隔,东西按板墙壁与东西暖阁相隔,墙南各有一门通往东西暖阁。此殿有仙楼,原为供佛处。西室靠北位窗,西小间北窗下设宝座,有匾“寿寓春晖”、“寄所托”等。东西暖阁和正殿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养心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天国言官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义王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义王以养心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义王进紫禁城后驻跸养心殿,不必考虑其他。”

孙我如认为这养心殿既然是清妖帝后居所,实在不宜义王居住,正要开口反驳,却见张帅睁开眼来,轻轻摇了摇手,示意众人停一下。孙我如立刻禁了声恭敬的退下。待到帐中众人都禁声之后,张帅笑道:“各位所言尽为我天朝国祚着虑,其心可嘉。不过呢,如今我天国并未能定鼎天下,如此居安忘危之事可稍后再议。列位既为我天国旧臣,当思洪天王为何会失国势,各位想想,如果咱们打下了北京,就忘了进取,安于现状,那岂不是又走了前朝旧路?又能于天国大业何益?好了,你们尽可在此畅谈,本王挂怀前路战事,实在放心不下,欲前去一观。你们都留在这里,我只带几个亲兵去就行了。”说罢,张帅招呼着亲兵小峰等人,起身从帅案旁边的剑夹上摸起七杀刀佩在腰间,转身就要出帐。

孙我如几人一见义王不悦,又要独自出行至战场,心中不由大急。这北京城内外虽大部为己军所有,但时下正至酣斗,枪弹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义王有个什么差池,那所造成地后果就不堪设想。虽然义王说不可居安忘危,但这进城之事也是不可耽误啊!看着义王就要走了,孙我如和汤正纲上前一步急道:“义王慢行!臣等有一言禀之!”

张帅一愣,微微停了一下道:“二位为何有此一举?”

孙我如和汤正纲弓身道:“回禀义王!此刻义王身系我天国国运,万不可轻身以犯险地。还望义王能三思!况今夜定可将清妖夷平,义王还是安心待明日择吉时由吉地入北京城,奠定我天国万世基业才是!虽然咱们入得北京并未能靖平四海,但义王毕竟是天国之主,这驻跸之处也是不可不虑地!”

张帅听了,心中暗笑,这孙、汤二人说到底不过是为自己安危等着想,也并未有什么对自己不利之心,只是有些迂腐地可笑而已。当下笑道:“好了!各位尽可在此详加议处,毕竟驻跸之所亦是不可小觑,孙先生和汤先生二位美意,如若本王不领情,倒显得本王有些不知趣了,呵呵!本王就在营中行走,决不轻身犯险便是!”说完,张帅站起身来,带了小峰等几人出了王帐。

孙我如、汤正纲几人稍稍一愣,却听义王口中语气倒是对自己“美意”略加赞赏。登时大喜,听得义王言说只在本营行走,更是放宽了心,待张帅出了帐,两人更是就驻跸之所、入城吉时高谈阔论起来。

张帅带了小峰等一众亲兵,走在灯火辉煌的营中,遥听着远处传来地攻伐之声。再想想这半年来太平天国在自己手中神奇的变化,不由得心中暗暗感慨。身后紧跟着的亲兵小峰等人不敢说话。悄声走着。

张帅忽然停住了脚步,看着小峰等人道:“小峰!咱们的交情可是打天京就结下来了!在私底下,你我不谈官阶,只论兄弟之情。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刚才在帐中众人会议,讨论明日入城的事,你怎么看?!”

小峰吓了一跳。赶紧说道:“义王!这等大事,哪里有我们这些小兵说话地份!小峰和兄弟们只想跟随义王左右,保得义王安全便好!”

张帅看了小峰的反应,心中有些悲哀。他知道,小峰之所以有这种反应,其实正是对自己所处地位地恐惧,正是对即将到来的皇权恐惧。他也是想不通,这皇权二字真地就有这般的力量吗?唉!这被奴化的了的忠君思想毒害力还是满大地啊!黑格尔在其名著《历史哲学》里说:“在中国。既然一切人民在皇帝面前都是平等的――换句话说,大家一样是卑微的,因此,自由民和奴隶地区别必然不大。大家既然没有荣誉心,人与人之间又没有一种个人的权利,自贬自抑的意识便极其通行。这种意识又很容易变为极度地自暴自弃,便造成了中国人极大地不道德。”这也许是中国人的民族劣根性。这种无耻的传统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是根深蒂固的,诚如顾准所言:“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敲不醒,1884年地中法战争还敲不醒,一直要到1894年的中日战争猛敲一下,才略打一个欠伸,到庚子、辛丑才醒过来”。这个“醒”也极其有限,直到了近代新文化运动总算是有了一点表现,如果科学可以敦风化俗,如果它们能教导人们为祖国而流血。如果它们能鼓舞人们的勇气。那么中国人民就应该是聪明的、自由的而又不可征服地了。然而,如果没有一种邪恶未曾统治过他们。如果没有一种罪行他们不曾熟悉,而且无论是大臣们地见识,还是法律所号称的睿智,还是那个帝国地众多居民,都不能保障他们免予愚昧而又粗野的鞑子的羁轭的话,那么这些号称礼仪之邦的国民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所满载的那些荣誉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结果不是充斥着奴隶和为非作歹的人们吗?这是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的论断,如果我们知道,这个评价是在“坚船利炮”打进来之前近百年做出来地,它是如此贴切,足以证明那种把贫穷落后归咎于“列强侵略”地说辞有多么不可靠。而那种说辞则是中国人为推卸自己应负责任的诡辩,无耻地维持虚荣以继续为非作歹地宣言。归根结底,造成中国现状的正是这种发自骨子里的劣根性!难道,这种劣根性真的很难改变吗?看来,要救中国,不能简单地从政体上加以改变,更重要的还是要改变整个民族的劣性!张帅沉思着,他觉得肩头有些沉重。

其实,张帅方才考虑的并未有涉及到这一块,他所考虑的只是就孙我如、汤正纲几人身上所反应出来的居安忘危的思潮,张帅出身于现代军中,在全军推介阅读毛太祖点评的《曾国藩家书》时,他就已经仔细地翻阅、研究了《家书》中所提及的太平天国历史问题,自然是对那个时代的遗憾心有沉重,有时都要恨上自己迟生了百余年,在他以为,如果那个时代不是清朝和太平天国陷入内战的泥潭,而是举国之力学习西方科技,抓住追赶西方的时机,中国万不会有其后数十年的屈辱史!张帅虽只是一个军人,但他也博览群书,更是一个热血的中华子孙,胸中也抱有经邦济世之志,他在阅读太平天国历史及曾国藩家书时,都痛愤清朝的政治**,民不聊生。但他更清楚太平天国失败的根源在哪里。近几天来,全军上下,文臣武将,都沉浸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可是,这军中能有谁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呢?难道扫灭残清就万事大吉了么?难道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根本就无法将眼光放长远点么?张帅的心中沉重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要担心的,并没有因为扫灭了残清而结束,相反,这些禁锢了中国两千年的封建思潮的危害才刚刚凸现出来!

他忽地停住了脚步,在一众亲兵的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沉默起来。他站原地,遥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北京城,按照当时读书人的习惯,用讲究抑扬顿挫的小声背诵出七言二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忽然,营门前一片喧闹之声,紧接着几个护卫带着一个探马打扮的太平军战士奔进营来,那个探马打扮的士兵跪地高声道:“启禀义王!小的是启王座下哨卫,现有紧急军情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