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光厂技术科一片忙碌。

工程师们，在位置上，面对着反向测绘出来的技术参数，手捧着厚厚的技术手册，冥思苦想。年轻的技术人员，全身伏到绘图板上，聚精会神地绘制着电路图。

房间里，只有哗哗的翻书声，和绘图笔与图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电话，在九十年代初，还算是个金贵玩意儿，安装一部固定电话，需要向电信局提出申请，缴纳两千来块的安装费，等上一个多月，才能装好。

技术科就只有一部电话，放在科长与副科长办公桌中间线上，以示公平。

听到铃声，科长推推眼镜，当仁不让，拿起话筒：“喂？对，这里是国光电子元件厂，你哪位？”

听了两句，他把电话往桌上一放：“郭工，找你的。”

说着，又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大叠的图纸之中。

郭详东正在对照国外的电子期刊，思索录音机降噪电路设计，闻听是自己的电话，有些奇怪，起身来到科长办公桌边，提起电话：“你好，我是郭详东。”

“您好，您是郭凡的父亲吧？”话筒对面，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带有浓厚的北方口音。

“对，请问您是……”郭详东也改口，用普通话问道。

“哦，我是詹姆先生的翻译。詹姆先生是微软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上次曾陪比尔盖茨先生，与您见过面。”对方很是热情。

“啊，是他啊，嗯嗯，有些印象。”郭详东回忆起，当初微软公司总裁，到厂里来找郭凡的时候，身边的确还有一个外国人，但样子已经记不起来了。

“是这样的，詹姆先生受郭凡先生的委托，目前正在替他工作。现在，詹姆先生刚刚忙完美国方面的业务，想要向郭先生汇报一下工作。但听说郭先生在政府部门工作，我们直接过去，会给他带来不方便。所以想问一下，郭先生晚上是否要回家，还是在单位宿舍？”

听着对方流利的普通话，郭详东却感到自己，完全听不懂。

那个外国人，竟然在为郭凡工作！

胡说八道什么呢！

郭凡一个才毕业的小毛头，能请得动，堂堂一个国际大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替他办事？骗人的话，也要有点基本常识吧！

你是在污辱我的智商？

郭详东恼怒之下，二话不说，直接将电话挂断，回到自己座位。

电话很快又再次响起。

科长抓起电话，听了一句，奇怪地看看电话，扭头冲着郭详东叫道：“郭工，电话！”

“还没完没了了！”

郭详东气呼呼接过电话：“喂，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郭先生，请别激动，我真的没有说谎，”对方大概怕他又挂电话，快速说道，“上次微软公司过来，对郭凡先生设计的软件很感兴趣，并出资购买。郭凡先生就是用这笔钱，聘请了詹姆先生，替他在美国开办公司。现在公司已经成立，詹姆先生是来向郭凡先生，询问下一步的业务开展情况的。”

是，是真的？

郭详东呆住了，郭凡这臭小子，设计的软件，居然卖了钱？还是卖给了知名国际软件公司？可是，他什么时候，又开起了公司，还开到了美国？

他感到脑袋里晕乎乎的，后面说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印象了。

等他回到自己位置，脑子还有些不清醒，眼前电路图上，一个个电子元件标记，像一个个飞舞的蝴蝶，明明就在眼前，可怎么也看不清……

一上午，郭详东的工作进度，近乎为零。

与别人交谈，也是答非所问。神不守舍的样子，就连科室里最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

苦苦捱到中午，郭详东实在忍不住了，找到科长，说自己人不舒服，请了半天假。回到家，他饭也没吃，跟石梅打了个招呼，骑上自行车，就直奔万红乡。

沿途问路，东绕西转，郭详东终于找到万红乡政府。

又破又矮的小楼，还是红砖砌就，少说也有十多年的历史了。门旁挂的一块块牌子，上面的漆斑斑驳驳，陈旧不堪。

中午时分，小楼里安安静静，看不到人影活动。

这就是儿子工作的地方。

自从郭凡分配以来，郭详东是第一次到儿子的工作单位，看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小楼，他怎么也想不通，在这里工作的儿子，怎么能跟外国人联系上。

看他推着自行车，在门口探头探脑，一楼一间办公室，走出一名工作人员。

“同志，您有什么事吗？”

对方看他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看上去是个知识分子，说话很客气。

“请问，郭凡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哦，你是找郭书记啊？”那个工作人员恍然大悟，回头冲楼上喊，“郭凡，郭书记，有人找！”

郭书记！

郭详东感到自己脑门，又挨了一棒，晕晕乎乎。

这什么世道啊！

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画的图没有一万张，也有几百上千，为工厂累死累活，还没混到个科长。郭凡才毕业两个月不到，居然又是到美国开公司，又是书记。

他是在弄不明白。

一边是代表资本主义剥削的私人老板，一边是**的书记，这两者，怎么能结合到一个人身上？

一个人从二楼，探出头来，朝下面吼道：“王二小，你***乱喊啥子！啥子书记，你在羞臊我是不是？再乱喊，小心我揍……”

郭详东顺着声音抬起头，和那人视线相接，对方的声音嘎然而止。

“爸！”

一声“爸”，安静的小楼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砰砰砰，一间间紧闭的办公室，打开了门，乡党委政府的工作人员，涌出来看稀奇。

“快看快看，那个推车的，就是郭凡他爸！”

“爷俩长得真象，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郭凡他爸看起来更有气质一些，小郭这些日子天天在乡下跑，人晒黑了，也比刚来的时候野了。”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高声道：“郦惠郦惠，快出来看，你公公来了！”

“朱红！你要死啊！谁是我公公，明明是你的公公才是！”有一个女孩子惊呼一声，抓着刚才那女孩又扑又打，两人嬉闹着，跑进了办公室。

小楼上下，齐声大笑。

楼上拐角办公室，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郭凡，我警告你，我们国家实行的是一夫一妻，不准三七四妾的哈。你要乱来，谨防把你娃送到局子里去！”

哄，笑声更为猛烈。

郭详东听见乡政府里的粗野的玩笑，回想起记忆中，那逐渐淡忘的过去。当初他大学毕业，被分到群山县，那里是山区，基层工作人员开的玩笑，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粗野。当时他觉得对方素质太低，但现在看着熟悉的场景，心头，却用上一股怀念。

那逝去的青春时光。

他的嘴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看来，儿子在单位里，和同事们处得很好，大家都毫无顾忌地开玩笑。这样一来，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就放心了。

就是不知道，刚才两个在打闹的女孩子，中间是不是有一个，真的就是未来的儿媳妇……，可惜她们闪得太快了，都没看清楚……

儿子大了，真的大了，他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媳妇，组建自己的家庭了。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拖着鼻涕，看到什么都要问为什么，认为父亲是世界上，最为聪明，无所不能的人了。

郭详东，感到一丝伤怀、一丝欣慰，还有，一丝寂寞。

噔噔噔噔。

郭凡快速跑下楼，朝王二小挥挥拳头，跑到郭详东面前：“爸，你怎么过来了？厂里不忙了？”

郭详东仔细地打量着儿子。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忙厂里的工作，废寝忘食，都没有认真地看过儿子。现在，看到儿子那被太阳晒得微黑的皮肤，那因为奔忙而有些瘦削、楞廓分明的脸庞，那灵动的眼神，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儿子，有自己主见，已经是个能够自己做决定的成年人了！

一路来，因为被欺瞒，而腾腾怒火，一下子全都消失。

“刚才那个小伙子，喊你‘郭书记’？”他掉转自行车，推着车，沿着乡间土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那是开玩笑的！”郭凡不当一回事，咧嘴笑道，“我在学校里，是预备党员。刚分来的时候，被任命为团支部副书记。前天，乡上的团支书升为副乡长，领导决定，暂时由我主持团的工作。乡上，没有多少团的工作要搞。我这个支部书记，就是个虚衔。”

“团支部书记，那也是书记！上级让你当这个书记，是对你的信任，你不要不当一回事！”郭详东对书记这个职务，看得比郭凡重。

中国人，一向对官，特别重视。

作为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郭详东特别在乎儿子，能否在仕途上，有所成就。

对于据称，是郭凡办的那个外国公司，他觉得，那才是虚的。

“是是是，你说的对。作为党的后备力量，我坚决服从党的领导，带领万红乡所有团员，为**事业而奋斗！”郭凡不想和老爸争论这个问题，话题一转，问道，“爸，大热天你跑过来，肯定不是来看我的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郭详东感觉到儿子，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他有些担心，但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青年人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自己的世界观，有自己的想法，锐气十足，觉得世界尽在掌握。这个时候的人，特别固执，认为自己都是对的，听不进其他的意见。如果儿子自己不能认识到其中的重要性，就算是他说破了嘴皮，也不能让儿子有所触动。

通常来说，随着年纪增长，见过的事多了，会有所改变，会变得更加成熟。

当然，有时候，成熟，也就意味着暮气。

郭详东只能希望，儿子能够顺利渡过这道关卡，一生平平安安。

儿子不想谈，那就等到他想谈的时候，当大人的，再为他把把关、出谋划策吧。

他念头转动，说起今天来的主题：“你是不是，在美国办了一个公司？”

“公司？”郭凡一愣，随即大喜，“爸，是不是詹姆给你打电话了？他到中国了？呼，他总算来了，我等得头发都白了。没有手机，联系太不方便了。我提心吊胆等了两个多月，想问，都找不到打电话的地方！”

手机又是什么？

郭详东不动声色：“这么说，确实是你委托那个叫詹姆的律师，帮你在美国办了家公司？”

“是啊！”

“小凡，你想挣钱，爸不会反对。但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在政府工作，在外国开公司，合不合适？

另外，公司开在美国，你人不可能过去，怎么管？

会不会被人，把钱卷起来跑了？即便你委托人帮你管，对方会不会尽心？万一，对方给你捅个大漏子，让你来顶缸，怎么办？

小凡，爸不是想要干涉你的事，实在是怕你以后犯了错，跑都没地方跑啊！”

郭凡从父亲脸上，看到的，是无尽的关切：“爸，你说得我都明白，也作了相应的安排。我的工作，这个不是问题。我没打算告诉别人，我在开公司，这都是背地里，悄悄搞的。

现在国内，对私人公司控制很严，我必须要披这层皮。

除非我放弃中国公民身份，去拿外国护照，否则不说政策是否允许，在地方上，也很容易被人家巧取豪夺。

但我并不想当一个外国人。

西方并不是理想国度，如果我放弃中国人身份，没有国家的保护，在国外，西方资本主义中心，一样要被吃的骨头都剩不下！

所以，我需要两层皮：对内，来的是外资公司，并且是国际知名企业微软，的参股股东，还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国内对于国际名声，是很在意的，有了这层皮，我在国内的生意，就会比较顺利。

对外，我是中国人开的公司，并且业务重心也放在中国。那些资本大鳄，就算想要动手，也鞭长莫及。

至于你担心的其他问题，我会把公司主要业务，放在国内。美国委托的经理人，也会限制他的签字权限，不会超过五十万美元，五十万以上的资金流动，必须得到我的授权书，这一点，我还会委托一家专业的会计师事务所，进行监督审核……”

“等等等等！”郭详东脑子嗡地一声响，一把扯住儿子，“你刚才说什么？你给美国经理人，授权多少？”

“五十万美元。”郭凡镇定地说道。

“五……五十万！还是美元！”郭详东整个傻掉了，“你的软件，到底卖了多少钱？”

“五千万！美元！”

哐！扑通！

郭详东血往上涌，眼前一黑，手一松，自行车倒下去，铲翻几株野草，掉进路边沟渠，溅起水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