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宏圣乡大礼堂前彩旗招展，红旗飘扬。

从乡镇路口，就挂上了大红横幅，“高新区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成立大会，热烈欢迎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

道旁的树上，绑满了一杆杆的红旗，如欢迎的哨兵，红旗一路蔓延到礼堂门口。

一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乡民们，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市委书记这样的大官，亲自到宏圣乡这种小地方来。

礼堂口，拉着一条和路口一样的红色横幅。

入口插着的红旗更大更多，密密匝匝铺展开来，视线所及，全是一片红色。

一条红地毯，从十米外一直铺到礼堂台阶上，直拉到入口。

临时放假的乡上小学学生们戴着红领巾，手拿着一束塑料花，站在红地毯旁边，跟着指挥老师的节拍，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塑料花举起又放下，用稚嫩的嗓音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此起彼伏。

一个铜管乐队，穿着类似于当初北洋军阀似的军乐服，奏着《迎宾曲》《社会主义好》等歌曲，现场气氛显得极为欢快。

郭凡不喜欢这样形式主义的做法，但高建云一再坚持，余水也支持他的决定。认为国资公司成立大会不能搞得冷冷清清的，让市委张书记来了，感到高新区接待不周，心生不快。郭凡也知道这是一种惯例，虽然是形式主义，可是如果不搞，说不定张瑞光看见了反而会不高兴，想了想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同意。

展览馆面南背北，人民大道贯通整个益都市南北，越过一环路延伸下来，就是宏圣乡。

和穷酸似的万红乡不同，作为益都市门面的宏圣乡，历来得到市里更多的关怀。发展步伐从来快于其他乡镇。

改革开放初期，宏圣乡第一个实行包产到户。八十年代中期，全国农业丰收，农民出现卖粮难，市委又是主动伸手，帮助宏圣乡卖粮。

随着改革深入，益都市也重新认识到无农不稳、无工不富的真谛，让信用联社支持宏圣乡大搞乡镇企业。

经过多年的发展，宏圣乡已经从一个农业乡，彻底转化为拥有上百个大小乡镇企业，全乡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都是工业人口的工业乡镇。如果按照行政规划，这样的宏圣乡已经不能称之为乡，而应该改为镇了。只不过市里决定要以宏圣乡为主，建立高新科技开发区，才将宏圣乡改乡为镇的计划，延误下来。

郭凡从来到宏圣乡开始，就感到了这里和万红乡的巨大区别。

万红乡的农户们虽然是近郊农民，可以不完全依赖于种粮收入，可以靠卖菜获得更高收入，生活比远郊农民要好一些，但好也有限。单是在万红乡政府附近，他就看到好些农户，还住在老旧的夯土屋舍里。

有些农民，甚至还盖不起瓦顶，只能采用茅草遮风避雨。

但从进入宏圣乡开始，他就发现这里的农户，家家户户都住的是砖瓦房！同样的建筑格局，同样的竹篱笆，由于采用了更好的建筑材料，明亮的玻璃窗，一进来就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万红乡政府只能在一个破烂的小楼中办公，宏圣乡的党政班子，却能够拥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办公环境。

而且，还在乡镇中心建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礼堂，足可同时容纳两三百人同时与会。#手打吧随风手打 #

说实话，高建云能当上宏圣乡的党委书记，并不只靠着上面的支持。

在他的主持下，宏圣乡成立了清洁队，乡上（镇上）的地面看不到普通乡村常见的垃圾遍地的现象。各个村的民兵训练，也搞得有声有色，由民兵为骨干组建的村（镇）治安小组，保证了宏圣乡地界内，几乎没有偷盗抢劫事件发生。村民调解委员会，又能秉公办事，积极调解各家各户的矛盾，让宏圣乡成为安详富足的乐园。

宏圣乡的各项工作搞得如此出色，以至于驻宏圣乡的派出所，竟然找不到一件事情做。

当他们一行人刚到乡上，认出高建云的村民们便纷纷上前，热情地用“高书记”“高书记”来招呼他，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而不是用他现在的“高主任”为称呼。而高建云也是满面春风，和每个人都拉着说上几句。

显然，宏圣乡的人还是固执地把高建云当作他们的当家人。

郭凡的心中，涌起一股羡慕。

还有什么，比老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戴，更让人自豪的呢？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认识他的人，也能够真心地把他，作为心中的依靠。

郭凡他们来的时候，高新区内各个国有企业的领导也早就到了。

他们现在划归高新区管辖，以后就要指着高新区政府吃饭，对于自己的父母官，他们都摆出了一幅谦恭的态度，比高新区领导班子还早地来到了会场。

前进压缩机厂来的人，除了党委书记赵哲、厂长何清源，还有下面三个分厂的厂长。

在来的路上，赵哲等人也把宏圣乡政府所在地，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还抽空去附近几个乡镇企业实地看了看。虽然是走马观花，他们还是对宏圣乡的经济建设、乡镇各项管理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应该说，他们看的几家厂子都不大，两家皮鞋厂、一家服装厂，人数多的也不过七八十号人，还不及他们一个车间的人多。

设备说起来，也很简陋，有些工作流程都还是纯手工制作，严苛的评判，说是一家大型的手工作坊，也不为过。

但他们却在这里，感受到了在国营厂矿里已经很久不见的工作热情。

他们来的时候，天还早，这些乡镇企业还没有开工。工人们还在打扫清洁卫生，他们说说笑笑，说最近乡镇上发生的新鲜事，说电视上、报纸上刊登的国际国内新闻，说着最近的工作，一派喜气洋洋。

尤其是他们嘴角带笑，埋怨最近工作忙时的情景，让他们涌上一股强烈的感伤之情。

曾几何时，他们这些国有大中型企业，用调侃的语气说着最近任务重、工期紧，心中却是充满着满足，为自己的工作而感到无比自豪。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这些大中型企业已经没落了，而这些他们原本不瞧在眼里的乡镇企业，却搞得如此有声有色，手中的订单做不完，忙碌而又充实。

两相对比，他们感到格外黯然。

“走吧，我们去会场吧，高新区的领导们大概也快到了！”赵哲招呼众人道。他觉得自己的口中，一片苦涩。

“嗯！”

众人的情绪也不高，闷头答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朝礼堂走去。

赵哲和何清源前天去找高新区要钱，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当他们看到高新区境内，蓬勃的开发场景时，对此行充满了希望。但当他们看到高新区筹委会屈身的简易楼，踏上那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板，在走廊上就听到个办公室里毫不隔音的谈话声，心又凉了半截。

这样简陋的条件，高新区确实不像是有钱的样子。

随后，他们又看到了个办公室里，摆放的崭新的电脑、打印机，一时糊涂了。

这高新区，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啊！

说没钱吧，到处在进行的建设开发，都需要大笔资金投入，还不是一点点小钱就能满足的。可说有钱，高新区筹委会连办公都只能缩在简易楼里，窗户也不挡风，工作人员全靠身上厚厚的冬衣来抵挡寒气，条件之恶劣，连他们都看不过眼。

然而，在这样简陋的办公楼里，每个办公室都能配上一台电脑，这个投入，又实在让他们看不清楚。

要知道，现在一台286电脑，可都要一万好几！

他们两人经过询问，知道现在他们归还没成立的国资公司管理，而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高建云副主任。

赵哲两人找到高主任，刚把来意一说，高主任便马上回答：“钱，有！现在要，不给！”

高主任回答得很坚决：市里面把他们在内的一批大中型国有企业，现在是划给了高新区，但双方的关系还没理顺。在关系理顺之前，一分钱也不下拨！

这个回答，让两个人忐忑不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对方回答的口气来看，高新区领导对他们这批企业，没有好感。所谓的理顺关系，那就是要把他们这些人全都拿下，让高新区来“理顺关系，掌握企业”之后，才会真正把这些企业当作自己的家当来经营。

赵哲等人当然不甘心被拿下，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工资没有拿到手，他们只有退而求其次，说起了厂里职工母亲得了癌症，正在医院里等救命钱，请高新区暂时救助一下。

听到这件事，高建云迟疑了。

其实不是他不想拿出钱来，事实上，他巴不得现在就拿钱来，把这批大中型企业的心给收过来，彻底纳入高新区的囊中。

可他手里没有钱。

回迁小区还在进行最后的外墙装修，要发卖也是在一个星期以后。而且上千套房子，不可能全部当商品房卖出去。

按照他们三人讨论后做出的决定，二十栋回迁安置房，一共一千六百套住房，其中有一千二百五十九套，是免费赔付给村民的。村民在回迁的时候，筹委会在还给他们两套住房的同时，才能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多购。

安置一户，才能卖一户，不能把所有的房子都卖出去。购房的底线，不能超过三百四十一套，想多要只能预先登记，等下一批房建好再予分配。

否则拿不到房的村民们闹起来，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从而，这笔钱也只能缓慢流入高新区帐上，不可能一下子就全部拿到手。

现在高建云，除了国资局在信用联社开的一个空头账户，手上一分钱也没有，想救人也拿不出钱来。

但赵哲他们说得也很可怜，人家工人的母亲急需这笔钱来救命，他如果再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拒绝，实在是于心不忍。

高建云的难处，赵哲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还只道是高新区有钱不肯救人，苦苦哀求了半天，高建云很是同情，也不跟郭凡他们商量，就打了个电话，让宏圣乡政府的人抱了三万块钱过来，连借条都没打。

当赵哲、何清源，拿着这三万块赶到医院去交钱的时候，齐娟号啕大哭，就在医院楼道上给他们跪下，硬是在水泥地板上，磕了三个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让他们也忍不住眼泪长流，怨恨自己无能，没把厂搞好才会让工人们落到今天这个田步。

今天来参加国资公司成立大会，他们也做好了丢官帽子的思想准备。

不过思想准备好做，心里的难过，却怎么也免不了。

想到自己在厂里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把所有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个厂，眼前却要黯然落马，心里面，怎么可能不难过！

眼前看着别人厂里搞得红红火火，自己的厂却濒临倒闭，心中痛楚难当。又想到前途未卜的将来，所有的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八点五十，市委张瑞光书记姗姗到来。

在一片鼓乐声中，张瑞光笑容满面，频频向周围挥手，也获得了围观群众一阵阵的欢呼声。两名少年少女小学生，向他敬礼，在给他戴上红领巾、军乐队奏响国歌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暖意涌上心头！

这郭凡还真是会做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拿起一把金剪刀，剪断了红绳，并亲手揭开红绸布，露出了下方高新区国有资产管理公司的铜牌。

那一刻，现场气氛达到**，无数的礼炮冲天而起，在天空中绽放出朵朵礼花。

虽然大白天，看不到礼花的美，但一点也不耽误围观群众的热情。每一朵礼花冲上天空，就迎来一阵阵欢呼。

张瑞光的时间很紧，不能一直在现场看焰火。

郭凡、高建云、余水按照排名先后，陪着他走入礼堂。再后面，是高新区的各个职能部门、宏圣乡、万红乡的领导，各按职务高低，自动排序，簇拥着他一起进入会场。

随后，才是今天出席会议的各个企业领导。

他们也有一定的顺序，像飞驰汽车厂虽然牌子倒了，厂垮得不像样子，墙倒众人推，早没了当初的风光。但人家却是正牌子的正局级企业，党委书记是名列干部编制的局级干部，大模大样走在最前面。

其他国企领导各依行政级别，紧随其后。

明明效益远好于他们的乡镇企业干部，却只能走在最后面。

进入会场，都不需要引导，便各自又是自动按照行政级别，前后排分别就座。一百三十六家企业，四百多名企业领导，将个小礼堂挤得满满当当。

要说，最前排飞驰汽车的领导们，还真没把这个礼堂看在眼里，嫌小。

他们的飞驰汽车厂，就好比一个小社会。

有自己的厂医院、厂办学校、厂供销服务社，职工们从生老病死的全过程，都可以都由工厂来解决。

飞驰汽车当初可是省里、市里的明星企业，修建的礼堂虽然现在很破旧了，当初可是能够同时容纳一千人与会的大礼堂！

这个小礼堂，不够看！

国资公司成立大会由郭凡主持，当下面坐的各国企领导听到他仅仅是个科长时，所有不明白真相的人，都震惊了。

会议支持可不是谁都能当，让一个科长来主持，那就说明他就是当家人，这个顺序，是绝对不会搞错的！

可是，高新区怎么会由一个小科长来主持工作？

而且看其他人的态度，对此显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不自然的表情。这说明，这个科长能成为当家人，是众望所归！

到这个时候，那些不以为然地国企领导才感觉，这个高新区似乎与众不同。

也许，他们以前应付上级的那些经验，在这个地方，会行不通！

一些人的心里，开始感到不安起来。

他们直觉感到，这个高新区、这个国有资产管理公司，以及这个年轻得可怕的当家人，会对他们，对他们掌管的企业，产生一股无可估量的冲击！

但现场由不得他们细想。

郭凡简单地致了国资公司成立的开幕词，便请市委书记张瑞光讲话。

张瑞光的讲话没有什么创新之处。

他并没有谈到国资公司，话题紧紧扣住当前的经济改革，表示改革已经深化到一个关键时刻，不能后退只能前进。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益都市全体当党员干部，都应该以党性原则为准绳，严格遵循中央的改革方针计划，为国家的繁荣富强而奋斗！

从他的话语中，他并没有半个字谈及国资公司。

却在三个地方明确要求全体党员干部，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坚决执行党中央的政策，把经济体制改革进行到底！

现场热切的掌声中，张瑞光结束了他的讲话，随即立场。郭凡等一干高新区领导，又簇拥着他离开会场，直到他登上车离去，才再次迤逦回到会场。

可能是层次上的限制，似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明白张瑞光讲话的真实含义，读懂他隐讳的提示。

但郭凡是重生者，他明白张瑞光来到益都不仅仅是收权，更是中央经济改革政策的执行者！因此，他时刻关注着张瑞光的每一句话，敏锐地抓住了张瑞光讲话的中心思想。

很明显，改革深化的措施，中央明显已经做出了最终决策，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来激发。这个契机，有很大可能就是第二代领导人的南巡，要通过他崇高的威望，压倒党内存在的不同意见，从而让现任领导人顺利施行全面的经济改革政策。

在此之前，张瑞光不能说得太细。

他的所有讲话，其实中心只有一个：要紧密围绕在党中央周围，坚决执行党的决议。

经济体制改革，这张弓已经开始慢慢拉紧！

而他，也必须要加速！

郭凡重新坐回到主席台，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从他内心散发出来。这种使命感，也承托得他的神情，变得与刚才迥然不同。

在他的影响带动下，其他领导也变得神情肃穆，一股凝重的气氛，悄然充斥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