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外国专家来筛选，名单提交董事会讨论决定……”
张瑞光将国资公司成立会议记录放在桌上，向后仰，把身子全部包裹在柔软的沙发靠背里。
国资公司的成立大会中午就结束了，会议记录也第一时间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硬糖，剥开糖纸，将糖放进口中，上下牙用力咬得咯嘣嘣作响。他将糖纸认真地叠好，放进烟灰缸。
张瑞光不喜欢抽烟，他喜欢吃糖，尤其是硬糖。
而且他不是含着糖块，让它一点点融化，而喜欢用牙将其咬碎。感觉到坚硬的糖块被牙齿碾压为粉碎，细小的糖末被唾液融化，口中快速充满大量糖水，甜得腻人，他就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愉悦之感。
张瑞光是一名对经济有深入研究的体制内成员。
郭凡这套选择办法，他看了一眼就知道基本的用意所在。
“用外国专家，是为了防止内部舞弊行为，将没有才干的关系户给排除掉。董事会讨论决定，是为了在董事会内形成讨论妥协机制，通过决定人数上的增加，提高内部私相授受者的决策成本……，是这个意思么？
同时，坚持了董事会决定，掌握住最终人事任命权，既维护了董事会的权威，又扩大了政府公信力，郭凡，不知道我这样猜测是否正确……
我给你这些单位，是为了让你帮市里把他们负担起来。你倒是有个性，交给你，你居然甩开膀子，似乎想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年轻人干劲十足。
为了整出这样一套中西合璧的制度来，你也真的是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啊！”
张瑞光将茶杯端在手中，慢慢转动，脑子里快速地思索着。
“除了这份会议记录，还有没有别的事情？”他喝了一口茶，将口中残存的甜味给冲淡，见秘书尤阳还站在面前没有走，知道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汇报。
“郭凡提出来，下一步他打算对这些企业进行整改，也就是西方经济中的清算。他打算对这些企业资产重新清点估算以后，进行重组。
他说高新区筹委会人不多，财务、审计方面的人尤其少。所以……”
尤阳话只说了一半。
有的时候，秘书不能把所有话都抢光了，要适当地留一点话头给领导，以显示领导目光如炬，闻一知十。
“所以他想让市里支持他是吧？”张瑞光摩挲着茶杯，转了几圈，“可以，就从市审计局、财政局抽调人手，一百人足够了！”
“张书记说的是。这么多人，就是审计整个益都市的国有企业都够了。不过，郭凡说他还想要纪检人员……”尤阳知趣地小小吹捧了一下，然后递上话头。
“纪检人员？”张瑞光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纪检人员，纪检人员！这小子是手握屠刀要杀人啊！有意思，有意思。给他，检察院派十来个人撑撑门面就够了，他们宏圣乡、万红乡不是有自己的派出所么，不够的话自己派好了。让他别弄太多人，几个企业搞那么大阵仗干什么，那些人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造反不成！”
他知道飞驰汽车厂中途离场的事情。
用脑子一想就知道郭凡带人，肯定是要搞飞驰汽车厂。这几年国家经济困难，对下面工厂的管理也越发松懈，工厂内部的管理就更加混乱，企业领导内部上下其手的，大有人在。
不查没有事，一查一个准！
会上公然否认高新区的管理权威，会议刚散，郭凡就立马着手整人。他这么大张旗鼓，可不仅仅是搞资产清查而已，显然就是因为飞驰厂扫了他的面子，他就要置人于死地！
这小子倒是一个果决的人。
发现对手不是自己人，不服管教，立即就下杀手，连掩饰都不带掩饰，就是要公开对所有企业领导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飞驰厂？
早该完蛋了！
国家一个多亿都投到了水塘里，连个泡都不冒！这些败家子应该全部枪毙！
张瑞光沉吟了一下，吩咐尤阳道：“你去跟家里的各位领导说一声，这些单位找上门来，概不接待，就说……领导不在家，下面视察去了！”
“是！”尤阳不多说一个字，牢牢把他的指示记下来。
张瑞光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这些企业的后路，让他们想找人说话都没处找，把他们最后的希望也给彻底断绝！
……
张瑞光在帮助郭凡，把这些企业往死里整的同时，郭凡等人也正在讨论国资公司机构设置的问题。
国资公司比照的是正规集团公司的架构设置。
在董事长以下设立董事会，重大决策都通过董事会讨论决定，董事长只不过比其他人多一票，并拥有最终否决权。
董事会下，由于不插手企业的具体经营活动，因此核心的部门有人力资源部（也就是经理人考核、培训机构）、财务部、审计部、信息部（即信息平台的搭建和信息采集整理）。以上部门主要是对下面企业、经理人进行考核审计，关系到未来各经理人任免，因此具有相当的权威性。
此外，还有一个资产管理部，实际上更为重要。
资产管理部是对下属企业资产进行清查，对破产企业进行整顿、重组，将不良资产对外出售清理的关键部门，这中间就涉及到重大的利益纠葛，属于一个肥得流油的优差。
郭凡毫不客气，当仁不让就指名把这个部门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
他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是要从中捞取好处――他在塑料厂的股份已经够他生活无忧，而是因为这个部门权限太大，尤其是在当前经济震荡期间，企业破产可能越来越频繁的时候，资产管理部中必然会有很多猫腻存在。
如果没有一个强力人士直接管辖，这个部门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烂透，从而成为某些人的提款机。
至于他自己，会将资产管理部的所有工作公开：所有的文档、资料、物资董事会都可以随时调阅，并接受审计部门的严格监察。所有可以对外公示的决策、流程、结果，资产管理部也会第一时间，就向社会公开，接受社会监督。
五年以后，一待国资公司所有机构都正规化，且运转良好，他便立即将资产管理部管理权交还给董事会。
对于郭凡明明说好把国资公司完全交给自己领导，却横生插一杠子，而且还把国资局里最重要的资产管理部抢走，高建云是很不满的。
特别是郭凡那种不信任所有人的态度，也着实伤了他的心。
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他真地想撂下挑子不干了。
但后来，郭凡表示他即便接手资产管理部，也并不会独断专行，同样要遵循董事会的最终决议。而且还表明了最多五年，只要机构正规化以后，便将资产管理部交换的表态之后，高建云还是打算忍下这口气，默认他的决定。
三个人坐下来讨论具体的机构组成，讨论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大。
按照经济学教科书在本子上画条条框框容易，不用半个小时，依样画葫芦就可以列出一个完整的机构图来。
但图是死的，充实这些机构靠的是人。
董事会组成方面，高建云、余水各指定的两名人选都已经决定了，不出郭凡例外，都是他们在宏圣乡、万红乡的亲信，也就是所谓的任人唯亲。
这一点也没出郭凡的意料之外，在公司化运作的初期，这样的行为必不可免。
高建云、余水还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推荐人选的重要性，还依然按官僚思路把这个推荐权，当作了培植亲信势力的一个权限。
相反，郭凡到现在还没有提出一个人选。
不是他没有信任的人。
随着他的实力水涨船高，自然就有一批人围了上来，平时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看他注重实效，跑腿办事也非常卖力。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攀高枝的墙头草，但也确实有几个肯吃苦能办事的人。
傍大腿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大家同样做工作，同样卖力，同样出成绩。哪怕领导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但时常在他跟前晃悠的人，和默默无闻的人之间，肯定有所不同。
多了不说，默默无闻的人工作做得好，如果没有一定的渠道就不可能传到领导耳朵里。他的成绩就可能被埋没。
但对于天天紧跟领导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透明的一样，哪怕只有一点点成绩，也会被领导看在眼中。
领导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所有的判断都来自日常所见所闻。
两相比较，领导当然会觉得那个紧跟他的人工作能力强：你看，他什么事都做得很好，我提拔他难道不应该？
默默做事的那个人，就被领导所忽略。
郭凡确立了在高新区的地位，跟着他的人自然而然就多了起来。那些自甘当仆役的人不提，上有所好，下必行之。在他带动下，认真做事的人也多了起来，而且平时也常常找他汇报工作，单位内的思想动态，谈谈最近的工作进度，说说自己在工作中的看法和建议，郭凡因此发现了几个能做事的人。
有这些人，还有他手下的两个直属下属，更不要提忠心耿耿跟着他到现在的郦惠，如果只是人选，他马上就可以提出两三个来。
但他没有。
董事会是整个国资公司架构中间，最重要的一个机构，它的决策关系到整个国资公司的运作是否流畅、决定是否正确，对国资公司的未来前途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国外，所有的经理人削减了脑袋往董事会挤，能进去的都是具有非常突出才干的精英人才，不是什么歪瓜劣枣都能名列其中的
这样一个机构，他不可能单单是看对方忠诚肯干，就将之提拔上去。
这方面，他很欣赏张瑞光的做法。
高新区将三个董事会名额，上交给了市委。但直到现在，张瑞光只提出了一个人选：西平财经大学的副院长费宏伟。
费宏伟是国内著名的经济学家，在西平更是名为遐迩的经济大师。他更厉害的一点，不在于经济理论方面的研究很深厚，更在于他曾在七八十年代，先后在多个国有大中型企业担任过领导，提出并实践了一些诸如奖金制度、车间管理制度等经济理论，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在八十年代末期，他深感经济改革势在必行，主动提出重回校园，加深自己的经济理论修养。
张瑞光和他是相知相交但不见面的老朋友，这次为了国资公司董事会的事情，多次给他打电话，才将其请出山。
这样一个有理论、有实践的经济专家，才是郭凡所需要的董事会成员！
郭凡不动，就是在等待其他人都提完了名，他再根据董事会的具体人员组成，选择自己的提名人选，补足董事会的不足部分：缺理论性人才就推荐理论性人才、缺管理人才就推荐管理人才、缺实践性人才就推荐实践性人才。
缺什么补什么，而不是捡到篮子里就是菜。
董事会还没最终组建完成，存在缺员，下面的各个部门缺人就更是缺得厉害。
行政事务部门好办，高新区内部划拉一部分过来，高建云在宏圣乡内部也可以挖潜。以后各个企业资产清算整顿以后，必然也要把一部分人，从企业纳入到国资公司内部来进行管理，所以这部分机构不是问题。
专业性的审计、财务等专业性强的部门，也好办。
现在企业人员臃肿，财务人员多得可以轮换着上班，还不耽误工作，完全可以抽调一批人上来。审计力量稍显不足，但可以向市委请援。现在市里各机关部门，哪个不是人员严重超编，听到下面的部门要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把多余的人都推出去，根本不可能会拒绝。
难点是人力资源部、信息部这两个新部门。
人力资源部不是以前的人事部，不是整理一下干部档案，根据部门意见和自我考评，每年写一份评语就完事了。
现在的人力资源部，要负责和审计等部门合作，主动出击，不定期抽查经理人的具体经营管理活动，给出专业的意见，按照打分项目评分。还需要组织专业经理人培训，给他们讲解最新的管理经验，协助他们提高管理水平。
同时，要善于发现企业内部的人才，帮助企业制定合理科学的规章制度，等等等等。
这种人才，在现在的高新区、益都市，乃至全省、全国都找不到几个！
没有非常专业的知识结构，让他们来评估、指导、培训下面企业经理人的经营管理决策……，你是在开玩笑？
信息部，就更是一个新玩艺儿，除了郭凡有一个计划，其他人根本毫无了解，连从什么地方着手，都整理不出一个思路来。
高建云呆呆地看着郭凡拿着一份厚厚的计划书，侃侃而谈，心中一片茫然。
他发现自己当上这个所谓的国有资产管理公司董事长，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以后，居然找不到一点身居高位的快感。
因为他对这个陌生的机构，没有一点看法，提不出一点意见。
所有的机构设置、人员选择、如何发挥作用，他都提不出自己的观点来，处处被郭凡牵着鼻子走。对方说怎么样，他就只能被动举手同意，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见。
可你说郭凡不尊重你，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事他都是征求了自己的意见，听取了自己的看法以后，才提出他的计划。
问题在于，高建云就没有看法，不听郭凡的还能听谁的？
他为自己贸然涉足一个陌生的领域，而后悔不迭。在这个陌生的领域，他就是一个茫然无知的孩童，眼看着郭凡一步步把他架空，他居然毫无办法反击！
不想干了，我不想干了！
我应该还是当我的宏圣乡党委书记去，高新区，我就不该来的！
他的大脑里，不止一次萌生出撒手后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