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全部散去以后，六二信箱的厂领导才匆匆跑出来接待。

郭凡注意到，对于这些人，那些工人们没有一个人用睁眼看他们，理也不理，就像没有看到，视若不见地走开。

这不是蔑视，而是彻底无视！

六二信箱厂领导是用自己的愚蠢，让工人们对他们失去信心的！

即便上级试图让这些领导继续就任，显然也不可能再让他们得到工人们的信任。六二信箱必须全盘更换所有的厂领导，才有可能将工人们重新凝聚起来！

他把观察所见，默默地记在心中。

进入六二信箱厂区，他仔细地观察者厂里的环境。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国企一样，六二信箱也是厂区和家属区合二为一。家属区在外，生产区在内，中间由一道值勤岗阻隔――一名士兵和厂里的保卫人员组成的联合值勤岗，毫不留情地拒绝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家属楼是用红砖修的，是早期的仿苏式筒子楼，一看就很老了，砖墙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和爬山虎。外露的阳台上所挂的衣物有新有旧，样式各不相同，很明显属于不同的人家所有。这说明是由几户人家共用一个阳台。

有些阳台墙壁被烟灰熏得漆黑，这说明房间的面积都很狭小，住户们不得不在阳台上搭灶台生活做饭。

由此判断，很可能各家住户并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他的这个判断，在经过一栋楼房时，外面传来的臭气所证实：公用的厕所就修在楼道口！

郭凡看见，因为年久失修，有些楼房的砖墙之间，粘合的水泥因为风化而脱落，露出一个个口子。差不多所有的筒子楼都存在同样的裂缝，有些裂缝之大，竟然几乎可以伸进去一个拳头，看得人触目惊心。

从家属区的房屋、阳台上晾晒的带补丁的衣物，以及工人们普遍缺乏营养的菜色面容，麻木的表情，他对六二信箱工人们生活之艰难，有了更为直观地认识。

可以说，六二信箱的工人们，比当初生计困难的国光厂还要困难许多倍！

通过家属区和生产区执勤岗的时候，那名军人依然是铁面无私地查验了介绍信，并还打电话核实了介绍信真实无误，才一个一个检查他们的工作证，每一个人都没有遗漏。态度非常认真，并没有因为这里已经停工而有所懈怠。

毕竟这里生产的是军工产品。

虽然六二信箱生产的技术已经有些落后，营连级的指挥系统也已经不算是什么新科技。军方仍然严格执行保密规定，尽力杜绝通讯器材的相关数据资料外泄。

军工企业是一种很特殊的工矿企业。

因为军工产品更加注重产品的可靠性，因此它所使用的技术不一定比民用更好，但要求在各种恶劣条件下都能保证性能。

为此，在生产军品的时候，用料比常用民用品生产更加苛刻，生产把关更为严格。

由军工厂和民品厂生产同一种产品，军工厂的产品所用技术大多数都并不比民用品的先进，但对生产工艺要求却极其苛刻，成本消耗极大，每一件出来都需要严格把关，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优良品，以至于产品价格是民品的几倍乃至十几倍！

就外观而言两者更是没法比。

民用品要想办法美化外观设计，让更多的用户喜欢，从而愿意掏钱去买。但军品的设计，注重的不是外观而是性能。怎么样更耐高低温，怎样不怕撞击，怎样能减少故障率，怎样能不怕电磁干扰，军品考虑的重心是这些方面。

因此在设计的时候，只要有利于上述条件的就采用，不利于则不用。

所以，军品看起来多数都显得傻、大、笨、粗，棱角分明，一看就是结实耐操的类型。

郭凡在厂办的陈列室里，看到了六二信箱生产的一些产品，眉头不觉就皱了起来。这些产品可能军方会喜欢，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要不是出于对军品有特殊爱好，恐怕看一眼就会走开，谁也不会去买。

对六二信箱的改造，可能要比预想中还要艰难。

到了厂办，资产清查团的成员没有坐下来休息，立即在郭凡的指挥下开始工作。

高新区筹委会的工作人员从车上，小心翼翼地将装箱的电脑抬下来，打开包装箱，按照之前学习的步骤将电脑组装完毕，就放在厂办的大办公桌上。

三台电脑开机，显出了中文版windows操作系统的界面。

郦惠等三人各自操作一台电脑，鼠标点击打开一个资产清查软件，随时准备根据资产清查人员的报告录入电脑，进行汇总。

她们所操作的电脑，实际上是一个分系统，郦惠操作的电脑专门用于录入现金、银行存贷款、应收应付帐款等资产项目。另外两名工作人员，则分别用于录入机器、设备等大额固定资产，和原材料、库存、半成品等资产项目。

房屋、土地、工艺加工能力、技术力量等这些无形资产，现在企业管理还没有将之视为企业资产，但这些项目，也被列入了郦惠需要统计的内容。

财政、审计人员被混编分成了六个组，分别核查不同的车间部门。

每个组都拿到了一份统计手册，上面详细地列出了电子企业常用的各种设备项目。资产清查人员只需要统计之后，将内容填入表格就能得到明晰的资产数据，非常方便。

当所在清查组完成自己清查工作，会和另外一个组对调，根据对方的统计手册检查是否存在遗漏、瞒报、误报等情况，保证资产清查的真实可靠。

之所以让财政、审计人员混编，也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内部串通。

为此，郭凡还将纪检人员拆分开，每个组编入两名检察员随同行动，对资产清产工作进行现场监督。

一声令下，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了起来。

除了五个分赴不同车间部门进行清查的组，还有一个组就在大办公室、郭凡等人的眼皮底下展开工作。他们拿到六二信箱的所有账本，包括企业总帐和分厂细账，档案柜里的历年往来账目明细，五年内的各种往来票据原件，进行彻底清查。

二十名财务、审计人员全都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算盘。

从相邻的办公室里搬来一张张办公桌、椅子，在大办公室里摆开，变成了一个集中的清算中心。

随着各种账本、存档票据送到，大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算盘珠子撞击的声响，滴滴答答，催人心扉。

密集的算珠敲击声，如同雨打芭蕉，财务人员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不为所动。

但六二信箱的厂领导们，却看着这样的大场面一个个汗如雨下，不停地掏出手绢来擦去额头、颈项的汗水。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他们的手绢就已经湿透了。

打账本的还好，毕竟一个个账本上记的都是死数字，是多少就是多少，只要算珠不拨错，几分钟内就能得出结果。

最忙碌的是那些统计历年各种进出票据的工作人员。

物料采购单、入库单、出库单、车间损耗使用单据、报废清单、差旅费、接待费、办公费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繁杂的单据，要在成堆成捆如同小山一样的大量原始票据中，理出一个头绪来，确实很不容易。

可惜郭凡找来的这些人，就是专门清查这些东西的积年老手。

在各种单据中玩花样，一般的人看不出来，却躲不过他们的眼睛。清查工作才开始了好一会儿，第一组的组长就抱来了大量来路不明的票据，一一折叠，放在各部门领导的面前，请他们“协助回忆一下”，这些单据的来龙去脉。

郭凡走到旁边，听了几句，就默不作声地走开。

这第一批被抓出拉来单据，就是这些厂领导们“出国考察”时的各种开销。可笑的是，他们居然把上夜总会的开支，都列入了考察费里。现在被资产清查组的询问这些票据的真实用途，所有的领导们额头的汗水更是如同水泼一样，流个不停。

有这样的领导，六二信箱走到今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无数的数据迅速统计出来，经过双人复核之后，立即按照项目报给郦惠她们，输入电脑。

随着核查的深入，大量存在疑问的原始凭证开始不断地被发掘出来。而就在此时，进行实地盘点的组也开始反馈情况：企业里的一些实物，根本无法和账目上的数字相符合。很多帐上有的东西，在实际清点中根本就找不到！

这倒不完全都是贪污，在某些车间部门，清查小组又查出了帐上本来没有的、或者说是帐上已经销毁作废的设备物资。

由此可见，六二信箱的账目管理之混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账目、实物清查越是深入，牵涉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断地有干部、车间工人被叫来问话，厂部大楼外，也聚集了大量的工人，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郭凡在一遍旁听，偶然听到清查组汇报，在厂区仓库里找到了两千四百六十九台黑白电视机，忽然心中一动。

他翻开六二信箱的职工记录，看到上面登记的职工总人数是两千一百零一人。

就这个问题，六二信箱的党委书记汗流浃背地回答，当初厂里工人每人购买了一台以后，剩下的电视机，他们厂部领导又拿了几台回家去。还有一部分大约三十台，作为礼物送给了百货大楼等相关部门。

郭凡不觉是又好气又好笑。

两千一百名工人，他刚才发现其中有七百多人实际上是夫妻双方都在厂里，也就是说，这些双职工家庭被迫“购买”了不只一台电视！

这里面，还有几户，父母、岳父母、夫妻都同在六二信箱的，他们更是重灾区，每户家庭都要购买几台黑白电视机！

厂里的干部同样拿了电视机走，但从钱款收入记载来看，他们这些厂干部就没有出一分钱！

所有的负担，都压在了普通工人的身上！

垃圾！

这边的历史账目还在清查，那边的盘点小组已经先后传来消息。这次资产清查人员之多，可以让他们集中力量，快速清点各种资产。

一项项的数据报了过来，郦惠等人忙得手脚不停，键盘的敲击声也是密如雨滴。

郭凡坐不下去了。

他起身来到隔壁的产品陈列室，在这里找到了六二信箱生产的黑白电视机。

十七寸的显像管，机身设计和其他军品一样方方正正，外观极其呆板。看上去，就好像七十年代的那种老电视，一看就没有购买的**。

他将电视从陈列柜上搬下来，搬到一个电源插座旁边，插上电源，摁下电视电源开关。

屏幕一片漆黑。

郭凡正在愣神，延迟了近十秒钟，屏幕上才慢慢显出图像来，效果倒是非常清晰。黑白显像管的色调过渡非常明晰，图像上的细节很容易辨别。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电视机上好像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别扭。

他绕着电视转了两圈，眼睛猛地看到那横卡在显像管背后的电视天线：他还没有把电视天线给抽出来！

“可以啊！这个电视做工非常好啊！”

他惊讶了。

这个时代还没有闭路电视，所有的电视台都是通过电波发送无线信号。也因此，在所有的电视机上，都有一个抽拉式的电视天线，以便尽量清晰地接收到电视信号。

他刚才之所以没有把电视天线抽出来，是因为习惯了闭路电视，一时忘了这茬。

看到显像管顶部的天线，他一下子醒悟过来。

现在的市区虽然没有像后来一样，充满各种各样的电波，但相对应的，转播差转台也比后来少得多，无线接受效果并不怎么好。

他家里已经买了国光厂生产的二十一英寸大彩电，可是因为信号问题，也常常要把电视天线转过来转过去，以对准信号源，加强接收效果。

这台黑白电视机虽然品相惨不忍睹，但单论这信号接收效果，比他所见过的所有电视都要强一大截！

他好奇地在陈列室里找了一阵子，从一个陈列柜后面找到一张边长约四十公分的正方形薄铝板。他将一本电话簿打开，盖在电视机背壳上，盖住天线，然后用薄铝板覆盖上去。通过薄铝板屏蔽无线信号。

令他惊奇的是，电视机的信号依然是清晰无比，仅仅比未遮盖时略差了一点点，不注意都看不出来！

太厉害了！

这就是军品的质量？

将一台用落后技术生产的黑白电视机，生产成了信号接收能力超强的接收机！他们估计把自己在军用通讯技术上的强项，全用到这台电视机上了。也许，他们还曾经为自己的眼光独到而沾沾自喜吧！这种水平，啧啧，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挑大拇指！

他手摸着下巴想了一阵子，忽然回到清查办公室，对厂长问道：“你们生产一台电视机，成本是多少？”

那名厂长看他气势汹汹冲过来，吓得差点翻倒在地上，连忙回答道：“五……五百七十九块一毛二！”慌张之下，他把小数点后的数字都报了出来。

五百多块！

这家伙简直是在糟蹋！

郭凡在父亲他们国光厂搞彩电项目的时候，大致了解过：一台黑白电视机，成本通常也就是两百多块，即便高的，也就是三百多块。因为成本低、利润大，厂领导还动过心是否生产黑白电视。后来考察了市场以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看来，这真是英明之举。

六二信箱生产一台破黑白电视，居然成本达到了五百七十多块，比普通电视机高一倍！

没天理啊，没有观察市场的眼光也就罢了，连成本核算都做不来，这种做法，就是把罗卜卖成肉价钱，鬼才买你的！

你当你做的还是军工产品啊！

“你们的接收距离可以达到多远？”郭凡气不打一处来，问话也毫不客气。

“至少可以在距离信号源二十公里范围内，清晰接收到信号。”这位厂长一时间也把这当成了询问军品参数，用行话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靠！

不愧是做军用通讯器材的，盖了冒了！

“在农村能接收到电视信号么？我说的是远郊农村，距离电视台很远，也许有几十公里远的地方，能接收到么？山区呢，山区可不可以接收到？”

那名厂长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在质疑他们的产品性能。

但旁边的一名被叫来问话的女技术员，听到郭凡的文化，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兴奋地叫起来：“没有问题！如果不被山头阻隔，在六七十公里范围内，如果电视天线接收效果不好，只要牵一根铁丝，一样能清晰收看！最差最差，不会出现雪花！”

“好！这批电视，有去处了！”郭凡大笑。

就拿到农村去卖，去远郊农村，去大山里卖！在这些地方，国产也好、进口电视也好，都存在信号质量差的情况，很多人家买回去只能当作收音机听。

可六二信箱做的这批电视实在是太牛逼了，竟然在信号质量如此之差的情况下，还可以达到超过其它同类电视机数倍的接收效果！

仅凭这一点，他就能在农村给这批电视机找到买主！

郭凡兴奋地一挥拳头。

***，要给一个地区的人民当一个好的父母官，还真***累人！这活简直不是人干的！

他拿起电话，打到高新区筹委会余水的办公室。

玎玲玲。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余水拿了起来：“你好，这里是益都市高新区筹备委员会，请问你找哪位？”

郭凡爽朗地笑道：“余主任，是我，郭凡啊！”

“哈哈，就在等你的电话呢！”对面，余水非常高兴地叫起来，然后迅速压低嗓子，用地下党接头的音量低低说道，“你的敲山震虎计划成功了！你们在六二信箱闹这么大动静，全益都市都知道了！刚才万红乡派出所，派去监视的便衣民警打电话回来，说飞驰汽车厂里出来了一台车子，驶到一栋民宅。车上的人鬼鬼祟祟抬了一个大纸箱子出来，什么东西不敢放在厂里，要偷偷藏到外面来？哼，里面很可能就是他们要隐藏的账本和其他证据！”

“好！让便衣继续监视，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隐藏证据的举动！等我这边忙完了，我会给他们一个惊喜！敢不把我们高新区放在眼里，那我们就不只是简单地查查你的屁股干不干净这么简单，我要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