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过，前进压缩机厂的党委书记赵哲，又一次与厂长何清源走在了通往高新区的路上。[听风手打 ]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来求援的，而是来参加为期三个月的管理培训学习。
在资产清查工作结束以后，前进压缩机厂也进行了全员推举，他和老搭档何清愿再一次被职工们推举为工厂的一二把手。
工人们都很体谅他们两人的处境，认为工厂落到现下田地，他们两人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关键还是国家经济现状太差，没了国家订单，才导致工厂停工。而且两人都曾经带领前进压缩机厂取得过辉煌成绩，在厂里口碑很好。大家都相信，只要道路对头，他们还能带领工厂走出困境，重现过去的荣光。
特别是他们拿回了职工母亲看病的救命钱，引得了全厂职工们的信任。
赵哲很感激全厂职工的信任，可对于自己能够带领工厂走出困境，他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这次资产清查，把他心中仍存的一点侥幸心理也给全部摧毁了。
原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何清源，准备把给工人们发工资的最后八万块钱后备金动用，投入家用冰箱的研制生产，请工人们再咬牙忍耐一段时间，等到冰箱研制成功，企业就能赢得转机。
可当他们对冰箱市场进行调查以后，发现几年过去，民用冰箱的技术进步非常快。
靠他们现有的技术力量，研制是肯定能够研制出来的，但耗电量远远大于市场上的各种冰箱品牌。并且多数冰箱已经开始抛弃旧有的氟利昂制冷剂，采用新的制冷方式。老式的氟利昂制冷设备市场急剧萎缩，竞争相当激烈，他们即便研制出来也是这种老式的氟利昂压缩机，能否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谁都没有把握。
资产清查中，清查团临时邀请的设备评估专家，对工厂的现有生产设备进行评估以后，给出了很低的评价。他们认为前进压缩机厂的生产设备仍在采用七十年代的技术，设备本身老化不说，制造出来的压缩机效能低下。
以前是军方大批量采购，在以数量对质量的建军方针下，前进压缩机厂还能有一口饭吃。
但随着军费大幅压缩，军方采购的压缩机组也更加注重效率、能耗，前进压缩机厂被剔出生产厂家名录，也是理所当然。
这样的设备、这样的技术生产出来的压缩机组，用户怎么可能买帐？
氟利昂制冷设备对大气环境的污染，近年来也逐渐被人们所认识。如果不是国内经济困难，可能早就和外国一样，全面禁止生产使用氟里昂制冷。前进压缩机厂即便生产出氟利昂制冷设备，也卖出去了，眼看着也是昙花一现，便又要重新陷入困境。
但要进一步研制，他们实在是有心无力。
怎么办？
怎么办！
赵哲和何清源等新选出来的厂领导，全都是心急如焚。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头上的白头发就又增加了一倍。
这一次如果再失败，不用全厂职工声讨，他们自己就将无地自容，再也无颜见江东父老。
在来高新区学习管理课程的途中，他们一行人从厂里一直讨论到大路上，丝毫不顾及周遭上班群众惊诧的眼神。又从公路上，一直争论到高新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思考，十几公里的路程没有坐车，全都是一路走过来的。
最终的讨论依然是无解。
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这次管理培训，希望能从中学习国外的科学生产管理理念，能为他们走出困境，打开一个思路。
嘀嘀！
身后的汽车喇叭声提醒他们后面有车来到，一行想着心事的新当选厂干部赶快向路边散开，让后面的车辆通行。
好多的车！
赵哲刚让到路边，就看到一辆豪华大巴车从身边驶过。在大巴车后面，一辆跟着一辆，足有十好几辆大巴车首尾相接，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车队。
在大巴车后面，还有数十辆拉上了车篷的货运卡车。
公路上，车队排开直到视线的尽头，起码有数十、乃至上百辆车！
前进压缩机厂的干部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庞大的车队，从身边开过。他们透过大巴车的车窗，看到车上坐的大多是一群头发斑白的中老年人，还有些是年轻的小伙子，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着都很有书卷气。大巴车上的人，看着他们也是面带微笑，朝他们微微颌首示意，态度很是谦和。
这种气势，他们太熟悉了。
前进压缩机厂那些老技术员们，和他们看起来就非常相似。
一车都是技术人员？
不，不是一车，是起码十六车的技术人员！
乖乖！
什么样的企业有这么多的技术人员？中科院的人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难道是国家组织的技术调研团，对高新区的开发建设来现场调研？
也不对，高新区在益都市算是一个蓬勃发展的新区，但在国家看来根本就排不上名号。别说高新区了，就连益都市这个西平省的省会城市，外省人没听说过的也大有人在。国家怎么可能派出如此庞大的技术团队，来考察高新区？
“是那个美国公司的车队！”何清源望着车队，给同行的厂里干部们解说道。
“是那个什么双环公司？”赵哲也醒悟过来。
他在高新区临时办公楼停车场，看到过这种型号的大巴车。当时他还以为是高新区自己的车，后来才知道这是隔壁美国公司用于接送员工的班车。
“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双环公司！前些日子我在看报纸的时候，看到过他们登的招聘广告，招聘电子、机械类的研究人员，好几百个职位呢。当时我看见报纸下半部分，整整一个版面全部登的都是聘用岗位和要求，密密麻麻看得人头都晕了！”一名才选出来分厂厂长叫起来。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想了起来。
没办法，双环公司的招聘广告太可怕了，以前还没有人这么大的手笔，报纸空出了一个版面来全部刊登他们的招聘广告，想不招人注意也不可能。
“不光是省内的报纸，全国性的报纸，像《中国青年报》《文汇报》这些大报都登了。[ 小月手打]听说他们把广告都打到了外省，每个省都没有放过。”
“那是，人家有钱嘛！”一个干部酸溜溜地说道，“你看他们登的招聘信息，一个普通的实验室助手月工资都开到了五百块。现在国家减少了对研究机构的拨款，研究单位都在叫苦连天，这么高的工资开出来，那些研究人员还不抢着报名！”
“妈的！国家在干什么！再这么下去，国内好的人才都被外国人抢跑了！”一个厂干部愤世嫉俗地气愤道。
“那有什么办法？国家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几百上千万的国企职工都快饿死了，又哪里来的钱留住这些科学家？”一名上年纪的干部唉声叹气，满脸忧虑，“可这样下去也不行啊！解放才多少年，难道我们又要回到买什么东西都带着一个‘洋’字的时代？”
赵哲看着耀武扬威的车队，听着身边干部们的谈话，感到心像被针扎一样痛。
身为一个党员，还是党的中层干部，看着国家日渐衰落，他心中就憋着一股气。现在，他压抑在心中的愤怒，终于被眼前的场景所激发出来。
“这次我们一定要学到真本事！决不能让国家重新回到洋人横行霸道的旧时代！”
他的牙床咬得嘎嘣嘣作响。
“厂里的未来就在我们身上！不，我们不仅仅负担着我们厂的未来，这也是数十万国营企业的未来！我们不能眼看着国家在我们的手中衰落下去！我们必须要想出办法来，破釜沉舟，让企业死中求活！”
他把衣襟一撩，双手插腰，慷慨激昂，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大干苦干的大时代！
“老赵，我支持你！”何清源一吐气，有些佝偻的身子也挺直了，脸上全是怒色，“我今年也四十八岁了，本来想着这把年纪了还争什么呢？学也学不了什么，就任命了吧！可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知道，如果我们再不奋起，国家就没有未来了！我拚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了，把当年抡大锤的力气也拿出来，不学到真本事决不罢休！
我就不相信，外国人是人，我们中国人就不是人！
当年大家能够齐心协力，搞出两弹一星。我们没这么大能力，但我们可以靠我们的双手，把我们的企业重新带上生路！还要带领更多的企业，再次焕发生机！
我们要证明，我们不但在科技上能够迎头赶上，即便在经济时代，我们也同样能够做好！”
“不学到真本事，誓不罢休！”
“不懂就学，不明白就问，老子当年也是先进工作者，就不相信学不会！”
“再不努力咱们厂就完了，这次我就豁出命去，不学成就不回去！”
几十个干部纷纷义愤填膺地表态，决心拿出当年奋战的精神，一定要学会如何科学的管理企业，如何为企业生存闯出一条路来。
……
八点钟不到，赵哲一行人赶到了双环技术培训学校。
据说这所技术培训学校，也是双环公司出资，为了培训当地拆迁后没有一技之长的失地农民兴建，学校的所有权属于双环公司。
学校才刚刚建成，新粉刷的墙皮上还散发出浓浓的石灰气味。围墙足有三米多高，砖墙外面涂着厚厚的水泥，顶端还有一个个圆形的照明灯，高大结实。
赵哲他们到的时候，路上也碰到了一伙伙的中年、青年人，一问都是来参加管理培训的干部。大家在以后三个月内都将是同学，又都是未来的企业管理者，彼此之间便有些亲热。几个单位的培训干部也明白，这个管理培训有些类似于政府组织的党校学习，也是一个增加人脉的好机会，相互交谈起来，很是热情。
他们进入学校以后，发现这个学校的规模大得超乎想象。
粗略估计，这个技术学校的总面积恐怕将近千亩，他们一路走来，就看到了一栋四四方方七层楼高的图书馆、教学实验大楼、实习用小型机械加工厂、实习用小型电子加工厂、汽车维修厂棚等好几个实习用的小型教学生产场地。
而根据他们询问路上一名清洁工，得知技校还没有开课。学校将按照教委规定的时间招收学生，九月份才正式开学。
以他们所见，这个学校建设是比较匆忙的，除了建筑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很多的外墙装饰都没来得及搞，也可能不进行外墙装饰。
毕竟双环公司出资修建这所技术学校，主要还是迫于高新区政府的压力，为满足对当地群众技术培训而建造。基本该有的教学场地、设备都齐全了，为了节约成本，建筑修饰粗陋一些也可以理解。
在主教学楼，所有来参加培训的干部都会齐。
赵哲的记忆是很好的，他发现当初一起参加高新区国资公司成立大会上，很多熟面孔都不见了，换上了一些朝气蓬勃、跃跃欲试的新面孔，这些应该是其他厂里新选出来的管理干部。这次培训不光是企业主要管理干部，包括一些班组长都全部聚齐，接受科学管理培训，十四家国有企事业单位，一共来了近两千号人！
这么多人想在一起培训，都没有这么大的教室。所有人按照所属企业，分作了五拨，分别在三个阶梯教室、五个小教室内进行培训。
像研究单位的管理人员少一些，从事的也不是生产而是研究，课程侧重点也有所不同，他们就被分配到小教室内，接受单独培训。
前进压缩机厂的干部和益都市通用机械厂、益都市精密机械加工厂、益都市量具刃具厂在同一个阶梯教室。
这几家企业能够被贯之以“益都市”之名，当初在西平省同行业内也是派得上名号的著名企业，现在大家境况相同，大哥不说二哥，也不存在谁笑话谁的情况。
赵哲等人在和他们寒暄的时候，也注意到这些企业的主管干部都是眉头深锁，强颜欢笑，估计也还没有找到摆脱企业困境的办法，正在焦虑之中。
大家在交换信息的时候，听说六二信箱居然成为了他们十四家企业中间，第一个有所盈利的企业。
据说他们在资产清查过程中，得到高新区领导的指点，把积压的黑白电视机运到了偏远地区销售。那些地方远离当地电视信号塔，信号很弱，有些当地群众在购买了电视机以后，发现电视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雪花，偶然才闪过一线人影，基本上只能当作收音机使用。
六二信箱组织的销售队伍去了当地，在乡镇集市的时候，用柴油发电机驱动电视，让赶集的老百姓看到了电视机里清晰的图像。
这个活广告一下子打开了电视机的销路。
而且六二信箱并不现场收钱，只要有客户提出购买，他们总是把电视直接送上门，现场安装完毕，让用户亲自看到效果才掏钱购买，从而赢得了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
为了照顾当地的收入水平偏低这一特点，每台黑白电视机的定价也比城市降了百分之三十，只有五百多块。现场销售人员打出的旗号是“送电视下乡，让利大酬宾”，并实际拿出了电视机的成本清单，让老百姓其实感受到他们是在以成本价购买，赚了大便宜。
当初库存积压的两千多台电视，还不到半个月就已经销售一空！
另外，根据当初高新区领导给出的主意，六二信箱发挥自己在信号发送、接收上的特长，利用现有生产线，生产出新的黑白电视机。
这批新下线的黑白电视，其他零部件直接采购了市场上的元器件，和其他厂家的产品并无本质区别，却大幅降低了产品的成本。
而他们将主要功夫全用在了如何改善加强信号接收上。
新生产出来的黑白电视机，成本大幅降到两百八十块钱，仅仅比同类型电视高出四十几块。但信号接收能力超强，基本保证了在县城周边近百公里范围内都能清晰地接收到电视信号。并且他们还售卖配套的电视接收天线，可以在山区架设高架天线，增强信号接收效果。
目前六二信箱凭借着新下线的电视机，已经在周边农村打开了市场，赢得了口碑，销售前景非常看好。
如何走好农村路线，已经成了他们厂子赖以生存的新思路。
这次来参加培训的六二信箱干部，全部都是新选出来的，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和周围其他企业干部愁眉不展的境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据说他们已经在根据高新区领导的建议，对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进行新产品的研制。
给赵哲解说的那名益都市精密机械加工厂的领导，言谈中愤愤不平，对六二信箱得到高新区面授机宜，感到极为嫉妒。
“要不是六二信箱去市委闹一通，市委也不会把六二信箱划给高新区。高新区领导也不会这么重视六二信箱，给他们出了这么好的一个主意！像我们这些老实企业，只会傻乎乎地等着上级安排，却什么也等不到！这年头，还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那名领导居然从中总结出了这样的道理，也算是别出机杼。
赵哲苦笑着正要宽慰对方一番，阶梯教室门外，几名高新区干部和一个外国人走了进来。
教室里闹哄哄的声音顿时消失。
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名高新区领导，就是主持领导资产清查的那名领导，也是他给六二信箱出了那个让企业走出死局的点子。
据说，他还是高新区的实际当家人，名叫郭凡！
所有人都热切地关注着他，他们热烈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当家人，能给他们也指点出迷津，让他们的企业也和六二信箱一样，重新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