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区粮油蔬菜公司当天下午就开张了。
自从高新区大搞建设以来，大量的田地被占用。村民转为城市户口，已经没了耕种的土地，他们吃菜吃粮也靠购买，一些菜贩们在政府给他们指定的空地上，自发地搭建起菜市场，渐渐形成规模。
高新区粮油公司没有在这里落脚，而是组织运力，从远郊、邻县购买回大量的米、油、蔬菜以后，统一运回到距离不远的一个临时仓库屯放。然后就在仓库门口摆了几张桌子充当柜台，放上台秤，便开始向外营业。
匆忙开张的粮油蔬菜公司连招牌都没有。
最开始老百姓们看着仓库大门后面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资，还以为这里是一个批发仓库，都没有上这里来买。反倒是有几个菜贩子跑过来询问是否可以批发，价格是多少。粮油公司的工作人员就是因为菜贩子抬高价格，才被领导发配过来卖菜，心里正不高兴，直接把他们给轰走了。
说来那几个菜贩子胆子也真大。
他们看着这个没有招牌的地方，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来抢他们生意，居然回去找来一批地痞流氓，想来捣乱。
时间进入九一年中，国企的日子越发难熬，经济形势衰弱之下，社会形势也跟着恶化。
这个时候流行的一句话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一些地痞流氓、社会混混们看多了香港的黑社会电影，以为可以跟着学，什么欺行霸市、收保护费都跟着来。有些还结成团伙，制作管制刀具、火药枪这类的东西，向着有组织的黑社会方向发展。
他们冲到高新区粮油公司的门口，粮油公司几名售货员看到他们气势汹汹，手上的西瓜刀、棍棒，早吓得屁滚尿流，还没等到他们走近就一哄而散。
消息传回到高新区筹委会，所有在家的干部一起震怒，一群社会混混竟然敢欺到政府头上来了！找死！
当下高新区公安分局筹备办公室，立即召集起所有的二十多名公安人员，汇集数倍于此的协警，冲向粮油公司存放物资的仓库。在筹备办负责人沈旭的带领下，公安、协警兵分两路包抄过去，务必要把这些家伙一网打尽，不放走一个。
当两路人马赶到粮油公司的仓库门口，发现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开来了一辆运输卡车。十几个小工正在把仓库里的米一袋袋地往车上搬！那些手持着管制刀具、棍棒的地痞流氓就嘻嘻哈哈地守在旁边，给他们撑腰壮胆！
这个性质就极其恶劣了！
一群小混混来所要保护费，最多适用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把他们拘起来，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可搬运国家财物，这就属于抢劫国家财产，是恶性犯罪！这是要判刑的！
沈旭等人一看，怒不可遏，一声喊就冲了上去。
那些地痞流氓们还在得意自己抢了一个“土老冒”，发了大财。转眼间看到上百名公安（协警也是穿公安制服）扑来，吓得肝胆俱裂，扔下手中的凶器便四散逃窜。别说拿着西瓜刀的，就是揣着火药枪的也不敢明火执仗和公安对抗啊！
刚才他们把粮油公司的工作人员吓跑，这个时候，轮到他们在专政铁拳面前仓皇逃命。
沈旭来的时候，就把队伍分散开来，堵住了各个道口。一百多名干警、协警将所有可以逃窜的通道都堵得死死的，任这些流氓们鸡飞狗跳、翻墙上房，也被一个一个摁倒在地。有几个穷凶极恶的家伙，还试图反抗，夺路而逃，更是被打得鼻青脸肿。
上百名公安、协警出动抓人，这个声势之大，周边的所有群众、菜市场的菜贩们全都轰动了，跑来围观。
这个时候的社会秩序相对于八十年代，显得非常混乱。
在这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也有几个为非作歹的菜霸，也就是前去粮油公司企图垄断蔬菜批发的那个菜贩子。这些被抓住的地痞流氓们都是他们手下的一群社会闲散人员，平时在菜市场横行霸道，偷摸抢劫，还按摊位强行收取保护费。大多数的菜贩们、群众对他们早已是深恶痛绝，只是敢怒不敢言，也没有报案。
现在政府将这群人一举抓获，所有的人都齐声拍手称快，还有些人趁机上前打他们两拳、踢他们两脚，以解心头之恨。
人的心里就是这样。
在之前这些流氓们横行霸道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忍气吞声，不敢有丝毫不满。
可现在政府把这些家伙抓住了，老百姓们知道他们的末日到了，心中压抑的怨恨便彻底爆发出来，即便有公安拦着，他们还是冲上去对着这些家伙拳打脚踢，冲不上去的人也在外面，扔石头砸打，恨不得当场将他们干掉。
沈旭等人刚开始还只是假意拦一拦。
这些流氓们哄抢粮油物资仓库，已经从普通的治安事件上升为有组织的抢劫国家财产案件，属于恶性犯罪，一般的协从人员也要判他个三五年，至于为首的头目，没有十年也别想出来。
他们就想着借这个机会，让长期受他们欺压的群众出出心头之气，也没有特别严厉的制止。但看到后来群情激奋下，老百姓们下手越来越狠，好几个流氓的头上都被打出了血，如果再不制止就要闹出人命了，才赶紧结成人墙，强行把群众和流氓们拦开。
这边刚刚平息民愤，那边又有人喊起来：“南霸天要跑了！”
南霸天就是去粮油仓库，想要强行收购所有粮油蔬菜，垄断市场供应的那几个菜贩子。他们看到自己派去的人被政府抓了，吓得赶紧逃命，却被旁边的菜贩们看见，喊了起来。
首犯要逃，这怎么允许！
沈旭他们立即追上去，一名公安甚至掏出枪来，朝天鸣枪示警，听到身后响起的枪声，那几个菜霸魂飞魄散，先后被一一擒获。
哄抢国家财产，放在这个时代也是大罪！
郭凡听说主犯已经被擒，不敢隐瞒，立即打电话给市委，向张瑞光反映了情况。
张瑞光听说高新区竟然发生黑恶势力聚众纠集，哄抢国家粮油公司的案件，大吃一惊。迅即他反应过来，追问道：“粮油蔬菜公司？你们高新区什么时候成立了粮油蔬菜公司？”
郭凡在电话中，将最近物价飞涨的情况，以及高新区成立粮油蔬菜公司的初衷向他原原本本作了汇报。
张瑞光在电话这头沉吟不语。
最近物价上涨的势头很猛，这点他作为益都市的当家人已经非常清楚。
不管原因是什么，物价必须平抑，这是政府、老百姓的共识。国企的形势已经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工厂职工人眼看着前途无望，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在这个关头绝对不能再出现任何让老百姓更加感到悲观绝望的事情，如何迅速有力的平抑物价，早已作为政府班子的首要大事，提上议事日程。
不过他的方法还是比较侧重于常规做法，就是通过行政指令，将物价控制住。
听到高新区成立粮油蔬菜公司，希望借助给老百姓提供平价物质的方法，来间接平抑物价，他在思考这种方法是否能够奏效。
对于政府控制物价，张瑞光的内心是比较矛盾的。
他是经济学院出身，平生所学长于西方经济学，对于依靠市场达到资源最优分配，极为迷信。最近出现的物价上涨，他也认为是社会产出与社会需求之间的矛盾，粮油物资的上涨也是销售商们（米贩、菜贩）的无奈之举。
从内心上来说，按照西方经济观点，政府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可是眼前的实际情况，却是居民基本生活物资的上涨，已经有造成社会动荡的危险，不平息，将引发严重恶果。
也就是说，从政府层面来讲，必须、无条件、迅速地将物价重新控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线上。
张瑞光面对着理论和实际之间的差异，心中非常纠结。
建立一套良好的市场机制，与尽可能维护当前安定团结大局之间，孰轻孰重，这个尺度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他这方迟迟没有回音，郭凡那边也没有说话，等他慢慢思考。
过了好一阵子，张瑞光才用低沉地声音道：“我知道了。对于违法犯罪行为，我们要严惩不贷，对于首恶分子，更是要从重从快处理，决不姑息！现在高新区还没有完善的配套司法系统，这些人你们可以暂时交到市里，又市检察院对他们提起公诉。
你们那里的司法建设也应该加快！
改革进入了一个攻坚阶段，随着改革的深入，社会上的一些沉渣浮沫都有可能浮出水面。没有一支可靠的公安司法队伍，是没有办法完善地执行政府职能的，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是！我们在尽其所能地完善政府职能。目前我们的政务网络系统，已经初步显现出了效果。未来我们将把完善各政府部门，作为重点来抓。”郭凡在那头应道。
政务网络……
张瑞光紧板的面孔，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个郭凡，其实是在借这个时机，又在推销他的政务网络系统。用电话中的只言片语，提示市里，他们想把整个高新区都通过网络连接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虽然这个项目最早是在他来之前，省市领导首肯的，但张瑞光不反对搞一个中国版的信息高速公路。
他从骨子里，还是很欣赏西方的科技，希望向这个方向靠的。
不过条件不允许啊！
限制的条件太多了。
政治上的、经济上的、人才储备上的缺陷，让他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益都市是一个省会城市，不是经济特区，不可能像深圳这样，只要感到可行便去探索，失败了也有高层替其背书，不用承担政治责任。
益都不行，别说中央怎么看，就是省里面就有一大批人在用放大镜找他的茬，想把他搞下去，他不敢恣意妄为啊。
张瑞光拿到了郭凡给他提供的那些证据，却并没有用来和对方展开决战。他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他只是亮了一小部分资料给对方的代言人，让他们知道，他张某人手中有他们的把柄，大家相安无事这些东西也不会见光，否则就是鱼死网破。
用这种非常手段，他获得了对方的暂时退让，确保对于益都市的控制。
但这种平衡是脆弱的。
在中央最终动起来之前，他只能蛰伏，尽可能不露出锋芒，只是小心地伸出触手，一点一点掌握权力，不去触动对方敏感的神经。
说来说去，还是他在益都、在西平的根基太浅，没有几个占据高位，可以信赖的心腹。
所以他才这么看重郭凡。
他经过长期观察，清晰地知道郭凡的执政思想和他有差异，但这种差异并不大。他追求的是完全的自由经济，政府不要干涉经济运行。郭凡所作的事情，似乎是政府有限度宏观调控，但决定权依然交给市场。
在他看来，郭凡迷信的是一种公司化经营。
即通过各种技术手段，达到对内政令通达，对外自由竞争。
这种追求和他的思想略有差距，还算不得完美，但能在遍地政敌的政坛上找到这样同志，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相对而言，另一批人要求国家全面控制经济，死守计划经济不放，因循守旧，一步也不肯退让，对他抱有极大的敌意，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因此在思想上，他并没有完全把郭凡看作他的下属，而是一种同盟关系。这个盟友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他的发展势头惊人，短短一年就将高新区彻底整合，培养出一支不大不小的班底，未来很值得期待。
现在，这个小盟友向他请援，请他给予庇护，张瑞光也不想冷了他的心。
他翻着桌上的日历，看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日程安排，说道：“明天下午两点半，我会抽出时间到高新区来看看，听取一下你们对于这次哄抢事件的报告。如何保证人民群众的基本生活需求，是我们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一定不能马虎！”
“明白了，我们一定会就这次的事件，深刻检讨政府工作中的失误，改进我们的工作，向市委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是市委，而是老百姓！”张瑞光哼了一声，放下电话。
这个郭凡还是个趣人，他一口一个为民请命，最后的时候却只提市委，不说老百姓，是给我发号司令、满足领导派头的机会？
有意思！
这个心思，也花得太巧妙了，难怪一肚子花花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