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学会唱歌
作者:《时尚芭莎》主编      更新:2019-10-11 10:08      字数:4176

文/苗炜

据说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不是零分贝,而是负九分贝,那是美国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座实验室,主人名叫史蒂夫·奥菲尔德,据说一个人要是能在那个消音室内待上四十五分钟,就会得到一箱健力士啤酒的奖励,我们忍受不了噪音,也未必能忍受绝对的安静。不过,落落很想去那个实验室里看看,周围完全黑暗,自己的心跳会成为唯一的噪音。

这个城市里的声音太多了。早上,落落被楼上装修的电钻吵醒,电钻好像要刺穿她的耳朵,窗外飘来学校早操的音乐声,她到健身房里跑步,那里永远播放着口水歌,电梯里、地铁上、办公楼的大堂里,到处都有屏幕在播广告,她忍受不了山寨手机的铃声,也受不了同事用太大的力气敲击键盘。她喜欢在办公室加班,等外面安静下来,黑下来,她才会感到安全,好像一头怪兽沉睡之后,她才会安全。

落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款耳机,每出一款新式的降噪耳机,她就买来试试,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耳机成为她的一款独特的饰品,她可以根据自己的衣服选择一款最搭配的耳机,至于她听的音乐,倒非常单调,格里高利圣咏,那声调来自千百年前,提醒她这世界也曾安静平和,只有钟声、马蹄声、沉静的歌咏。

余大宝第一次跟她说话,是某天中午一起下楼吃饭,电梯里依旧热闹,人们谈着新闻八卦,落落没有戴耳机,皱着眉头站在角落里,余大宝说,我也喜欢格里高利圣咏,听起来会让人安静。余大宝是另一个部门的同事,和落落在会议上见过几次,但从来没说过话。这一天,落落和他在楼下的拉面馆吃了午饭,听余大宝谈论音乐,落落问,你用什么听音乐呢,余大宝说,肯定不会用mp3,不过,我家里的音响也很普通,我不是器材发烧友。在这次聊天结束时,余大宝不经意地说,其实,你应该试试自己唱歌。

落落从来没跟别人谈论过自己的难言之隐,她不会唱歌,她唱歌跑调,她不识谱。还是在小学的音乐课,音乐老师弹着琴,让每个学生上来唱上一小段,随便什么都可以,《让我们荡起双桨》,或者《五月的鲜花》,落落紧张地在座位上等着,大难来临一般,她根本就没注意别的同学唱了什么,她希望有隐身衣,能立刻消失,终于还是轮到她了,她站到全班同学面前,老师问,你要唱什么呢?落落不敢回答,老师说,我们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吧,她弹起前奏,落落转身就跑。她跑出音乐教室,跑到操场上,那天的太阳很大,空气好像都在抖动。等她长大之后,她试着唱过歌,她一个人要下一间卡拉ok的包房,把门关得紧紧的,她挑出自己喜欢的几首歌,拿着麦克风轻轻唱起来,但最终她还是会打开原唱的声音,心里想,人家唱得真是好听。

余大宝喜欢唱歌,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合唱团去学校演出,唱到《阿里路亚》的时候,报幕员先介绍说,这是亨德尔的《弥赛亚》选曲,当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激动得站了起来,从此之后,每当演出这首歌曲,观众都会站起来欣赏。她说完了,有几个同学站了起来,更多的同学哈哈大笑,依旧坐着。歌声响起来,听着听着,余大宝站了起来,他在那一刻决定,要学会唱这首歌。如今他整天受到糟糕音乐的骚扰,在他家楼下,隔着条马路,有个带喷泉的广场,有两个回廊,还树了个埃及方尖碑,这广场一看就是群众活动的好地方,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那里跳集体舞,晚上十点,《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响起,舞会才散。街道组织的活动就在这个广场上举行,有老年秧歌舞比赛、太极拳表演,偶尔还有商家弄个草台班子在那唱歌跳舞搞促销。让余大宝感到安慰的是,每周日下午两点,他会去西城一个教堂参加合唱队的排练,唱自己喜欢的歌。

落落第一次跟余大宝去唱歌,心中非常忐忑,她说,我只是听听可以吗?但真坐到合唱团的队伍里,她倒感到放松了,余大宝递过来一个歌本,厚厚一沓,装订在一个活页夹子里。合唱团里有老有少,有一个阿姨,声调非常高,唱得总比人快半个拍,等她意识到了,就停下来,但再唱起来还是会快,落落都能听出这个毛病。有几首歌,余大宝会担任指挥,他在前面打着拍子,眼睛盯着落落,鼓励她张嘴,落落嘴唇微微动了动,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有一首歌,曲调非常简单,歌词也只有八个字,“上主富于仁爱宽恕”,合唱团反复咏唱,落落终于跟着唱出了声,上主富于仁爱宽恕,上主富于仁爱宽恕。

落落开始期盼周日下午的到来,她没在唱歌中得到乐趣,她只是愿意听余大宝唱歌、说话。余大宝给她介绍这座教堂的历史,教堂修建于清代,“文革”的时候划归给一所中学,用作音乐教室和体育馆,教堂里曾经有一架管风琴,中学留着没用,就拿管风琴去和音乐学院换来一架钢琴,音乐学院把管风琴的每一个部件都编上号,小心翼翼地拆走,想找个地方重新组装起来,但这东西体积庞大,结构复杂,那些编了号的部件在音乐学院的仓库里积满了灰尘,最终丢失。余大宝说,如果合唱团能有管风琴伴奏,那会非常好听,他说,我真希望能凑钱请人来重新装一架管风琴。落落问,一架管风琴要多少钱呢?余大宝说,最少要八百万,这是捷克琴厂的价钱,如果是德国琴,那就要一千多万。落落叹了口气。余大宝说,看起来很难啊,不过,慢慢来呗,与巴赫的作品相比,与管风琴的历史相比,用几年的时间拆毁一台琴,或者用几十年的时间重建一台琴,都不算太长。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落落跟着余大宝去了天津,去看西开教堂的管风琴,那是捷克一家琴厂刚刚为他们安装完毕的,早上七点,他们坐上“和谐号”快车,只半个小时就到了天津。有一个合唱团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唱了一曲巴赫,余大宝有些热泪盈眶,落落不敢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一架琴的音色,太尖锐了,她也不喜欢那个合唱团,他们唱得太用力,很虔诚,但一点儿也不宁静,落落没法说明白,她最喜欢的歌唱应该唱起来如同沉默。

余大宝后来要出差一个月,落落忽然感到有些轻松,周日来临,她想,这一天我可不要再去教堂了,她带上耳机和书,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她听的是萨蒂的钢琴,公园里人不多,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看书,然后她听到了一阵鼓声,那鼓声低沉,如一阵扩散开来的水波,她被这鼓声吸引了,放下书,循着声音而去。

打鼓的有十几个,他们站在草坪上,围成一圈儿,落落第一眼就看见了小凡,他在鼓圈之中跳舞,其实好像只是在不停地伸展手臂,用各种姿态伸展手臂,他穿着一件小背心,胳膊上有漂亮的肌肉线条,他随着鼓点跨出步子,手臂挥舞。落落摘下耳机,她没意识到,她的身体也随着鼓点在摇晃,忽然,小凡来到她面前,伸出手邀请她一起跳,她本能地拒绝了,小凡没有坚持,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三个姑娘加入了舞蹈。

这是一次“鼓聚”,最终有七八十人抱着自己的非洲鼓前来聚会,围观的更有上百人,落落的眼睛一直偷偷注视着小凡,他跳完舞也去敲鼓,他始终兴高采烈。中场休息的时候,落落走上前去,问小凡,谁都可以学打鼓吗?小凡说,谁都可以,只要你有节奏感。落落问,下星期你们还会在这里打鼓吗?小凡说,还在。

等下一个星期天,落落又到了这个公园,有人在打太极拳,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玩轮滑,但没有人在打鼓,四下里非常安静,落落只好在长椅上接着看书,可心里安静不下来,他不是还要在这儿打鼓吗?难道他只是随口说说的?然后她看见小凡抱着一个鼓从远处走来,小凡走过来,说,我以为你不会来呢。落落回答,你不是说你们这周还在这里聚会吗?小凡说,我们每个月聚一回,但我想看到你。

那只鼓是小凡送给落落的礼物。那天下午,他教落落打鼓,手掌拍在鼓面上,声音远比落落想象的要小,不过打鼓好像比唱歌简单,她很快就能打出一个节奏,虽然单调,但这是落落自己发出的声响。小凡摊开手,比划着,打鼓的手势就跟抽嘴巴一样,你可以小嘴巴抽它,中嘴巴抽它,也可以大嘴巴抽它。鼓面是羊皮做的,下面是木头,非洲人做这样一个鼓就砍掉一棵树,这是大自然的声音,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打鼓。那棵树就白砍了。落落很自然地说起她不会唱歌,说她讨厌过多的声音,更想象不出自己会打鼓,小凡说,你躲不开的,这个世界会无休无止地吵闹,你戴多大的耳机都躲不开噪声,你只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找到你喜欢的节奏。小凡让落落捂住耳朵,然后再松开,让她控制捂上和松开的频率,这样外界的声音就以一种特殊的节奏传递到落落耳中,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其实还是一样的声音,却又好像真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天晚上落落带着这面鼓回家,她没敢接受这份礼物,只是说借来玩玩,如果她学不会打鼓就再还回去。夜晚她回想着小凡教给她的技巧,轻轻地打鼓,在第一声鼓点响起的时候,桌子上的一个毛绒猩猩跳了起来,离开桌面有十厘米,那个毛绒猩猩是落落在非洲旅行时买回来的纪念品,细长的胳膊,它的屁股一直沉甸甸地坐在桌子上,但随着鼓声,这个毛绒玩具开始挥舞手臂,那两块有机玻璃做成的眼睛也闪现出光芒。落落没有被这个场景吓到,她更用力地敲鼓,这样打了有半个小时,落落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一直为邻居发出的噪声所困扰,但这天她也成了噪声的来源,门口站着住在楼上的一位男士,他问,是你在打鼓吗?落落脸红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了。那位男士回答,没关系,我下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这鼓声很好听,但是的确太晚了。落落说,我不打了。那男士说,好。他转身要离开,又回过身,他说,我已经习惯噪音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我都习惯了,即便你打鼓我也能睡好,但是好听的声音太少了,如果你想晚上打鼓,拜托你进步得快一点儿,打得好听一点儿。

那以后,落落会背着她的非洲鼓去上班,她在地铁上,把鼓放在脚下,隔着外面包裹着的布袋,轻轻抚摸鼓面,手指缓缓落在鼓面上,她对面坐着一个胖汉,随着落落的节奏在敲打肚皮,这一切都是无声的,但在地铁的响动之外,呈现出另一种节奏。下了班落落会去找小凡学打鼓,每天她的胳膊都又酸又疼。等余大宝出差回来的时候,看见了落落放在办公桌下的非洲鼓,他对这种乐器没有什么见解,但他知道,落落不会再跟着他去教堂唱歌了。好像安静的东西终究会被一种声音打破,好像歌声会被鼓声淹没,好像教堂会在非洲的土地上缩小,余大宝接受了这个事实。

落落的鼓打得好多了,她能和小凡的鼓队一起参加鼓聚了,在公园里聚上几十人上百人,她也很少再戴着耳机出门了,外面依然很吵闹,但落落心里有了自己的节奏,她还是不识谱,唱歌还是会跑调,但打起鼓来有模有样。她时时会想着鼓点,想着一首鼓曲该怎么完成,当然她偶尔也会想到一段旋律,像那一句,上主富于仁爱宽恕。她会想起来,再任由它飘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