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谁主宰我们的灵魂 2
作者:楚姜      更新:2019-10-11 11:15      字数:3882

客气而有些生分早成为她们之间的日常状态,疏远一点,这样感情就会淡一些,这样哪天即使失去彼此也不会那么难过。那个叫罗家华的男人,在她们自己都不觉察的时候,成为一道鸿沟横亘在她们之间,唯有这个半年一次的染发时间,才是她们的亲近时光。

摸着妈妈的头发,罗敷会想起爸爸。如果他在,自己和妈妈的关系大概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当她想念爸爸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不是她失去了爸爸而是爸爸抛弃了她,她以为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对爸爸的思念。但这样的假设十分虚弱无力,她的耳边,反而是刮风一样反复地回响着爸爸叫她“宝贝女儿”的声音。这回响会令她至少有十分钟的时间无法做任何事情,非得等一切平息下慢慢消失在空气里,她才能回复到一个正常的自己。

3

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令罗敷由一个单薄的少女逐渐成长为身材轻盈的姑娘,她已经由最初的不能适应到慢慢习惯了太白大学的一切。这里,春天有桃花和玉兰,夏天有樱花和紫藤,天空在这个由春入夏的时节变成温暖又清透的蓝色。

梅朝晖到太白大学找罗敷的时候,她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吃了一惊。他买了两大袋子好又多超市的零食提在手里,带的眼镜好像尺寸不那么适合,总得不时地用手去扶一下,就那么憨厚地冲罗敷笑着。难怪,刚才有同学说是快递公司的人来找她,梅朝晖这长相,穿身质地好点儿的衣服、收拾得齐整些会像个有份体面工作的人,要不然真是像个送快递的。

罗敷接下了梅朝晖的东西,他说问了好多人才打听到她宿舍的电话,总算让他找到了罗敷,这下子他过年回去可以给外祖父交差了。至于梅朝晖的外祖父,追根溯源也就是罗敷早就去世的爷爷的远房表哥而已,也就是说,他们完全算不上有什么关系。

但人家来了,热情地带着罗敷故乡的问候来了,而且他给门房阿姨自报的身份是罗敷的表哥。

他请她在一家杭州菜馆吃杭州菜,他点了好多菜,她埋头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青笋老鸭汤。自从爸爸去世后,连妈妈家的那些亲戚都不和她们来往了,身边没有一个男性亲人,也没有和陌生的男子如此接近过,她不知道该对这位表哥说些什么,只好变成一问一答的局面。

“学校一个月得多少钱生活费?”

“太白大学的生活费很低,一个月三百块就够我花了。我还能做点家教补贴一下,学校也会经常组织公益活动给学生提供一些工作机会赚些零花钱。”

梅朝晖在一家通信公司做部门经理,看起来却一点儿不像手下管着十几号人。“为什么不早点回到老家寻求帮助?”罗敷回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老家是指爸爸的老家杭州,“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其他亲戚哪里好意思打扰,再说,这么多年里我和妈妈都过得好好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寻求帮助的。”

“你要不嫌弃我这个表哥,以后有事就找我吧。”说着,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罗敷吃饱了,她觉得杭州菜可真是好吃。也许在她胃的记忆里,有父亲的杭州的细胞在那儿存在着,她把这些细胞继承了下来,只是需要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来激活。

在走出饭店门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她将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扔到了垃圾箱。

梅朝晖开车送她回学校,自然引来好些女生的议论。罗敷懒得解释什么,这算不上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表哥,来过这儿一次就算是瞧个稀奇,而瞧了稀奇之后,恐怕是再无下文。她把他送来的众多零食分给了宿舍的姐妹们吃,听任她们打趣的笑。时间过得真快啊,再过半年,自己就要毕业了。

当初分宿舍的时候,历史系剩下暖玉单独一人,被打发到了文学系的宿舍睡在罗敷的下铺。照毕业照的前三天,暖玉说:“罗敷,我这儿有件连衣裙,我妈给买的,也不考虑下这件细瘦型的裙子哪里可能塞进她女儿的大骨架。这件裙子我一看就知道特别适合你的身材,你要不要试试?”

暖玉的话,没有炫耀,也没有优越,想送衣服给罗敷,也只是说不适合自己。她平常总是和罗敷一起上下课上下自习,她们俩是宿舍里最好学的学生。暖玉有一个哥哥在清华读博士,爸爸妈妈都是大学里的教授,但这些事情,也是快毕业的时候,暖玉说起自己家里的情况她才知道的,不像她们宿舍另一个女生,父亲在一个小小的小学当校长,她就能把自己编造成是高干子弟。

上铺的罗敷伸出手来握了握下铺的暖玉的手,说了声谢谢。

暖玉的眼睛每次稍微眨一下,就会有个笑话出来逗得罗敷乐不可支,暖玉在罗敷大笑的时候就会说“额奏是老天派来逗你笑的那个仍啊!”暖玉的性格又阳光又爽朗,这弥补了她长相的平常。罗敷最喜欢看暖玉笑起来不管不顾、牙肉都露出半截子的样子。

在暖玉看来,罗敷永远干干净净,有着细瓷一样的皮肤,衣服虽都是旧的,却件件合身得体。长在北方却是南方女孩子的我见犹怜,换作她是男孩子,她一定会爱上这个女孩。

女孩子间的友谊,不光是欣赏,一定得有一些爱意在里面。

罗敷没想到,梅朝晖再次来找她,除了照旧提了两大包好又多超市的零食,还有一个白色的纸袋,纸袋里是两条漂亮的裙子。

一件白色的,一件湖蓝色的,两件裙子都是差不多的款式,圆圆的领口稍微露一点儿脖子出来,掐得恰到好处的腰身,白色的那条腰上有细细的带子,湖蓝那条腰上是绣的同色系的细碎的花朵儿。

衣服吊牌已经被梅朝晖细心地剪掉,罗敷从来没有穿过超过一百元的衣服。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妈妈曾给她买了一双二百多的匡威的鞋子,罗敷趁住到学校,妈妈不怎么能注意,找了个机会就把鞋子给退了。

梅朝晖这次是把东西交到罗敷手中就急急地走了,他口口声声说,公司有点事情要赶回去处理。

试裙子的时候,暖玉在旁边一声又一声地惊叹:“罗敷,你的腰有一尺八吗?我们吃一样的饭,为什么我永远都是二尺多?苍天啊大地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我要是男孩我一定要追你,罗敷,你这样儿,配得上任何优秀的男人!”

毕业典礼之后,暖玉又帮罗敷在校园里拍了无数的照片,蓝的裙子白的天空,白的裙子蓝的天空,她的眼睛是笑弯的,嘴角也是笑弯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据说就会有嫉妒出现,但这个定理在暖玉和罗敷这儿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目中的样子就是在他相机中的样子,那么,暖玉心中的罗敷,一直就是完美的姑娘。

罗敷看着照片中的那个女孩,她多想江榆林能看到她此时此刻的样子。

4

大二的下半学期,罗敷选修了一门“西方名著欣赏”课,这门课的老师,是学校的在读博士生江榆林。在学生挤得满满当当的阶梯大教室里,江榆林独自站在讲台上,他的语气缓慢,但表达绝对有着自己的特色。她偷偷地打量着他淡淡的、有着一点儿婴儿蓝的眼睛。这双特别的眼睛,让他很容易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他为什么长着这样一双眼睛?她苦苦思索着,心思就跟着窗外那只格外活泼的鸟儿一起走了。这门课总共也就上了十次,可能就是从百思不得其解江榆林眼睛颜色的那一天起,她在早晨睁开眼睛时,在晚上闭上眼睛时,他的身影就会浮现在她眼前。每次上课,她总是早早到教室,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偏右的位置,这是可以最清楚地看见他的位置,她认真听课并细致地做着笔记。

她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是把江榆林讲课的内容录下来,睡觉前放在耳边当催眠曲。

“知不知道,夏多布里昂才是顶好的浪漫主义作家!”

“知不知道,萨特顶有意思的是他永远喜欢十几岁的少女!”

“知不知道,福楼拜顶痛苦的是他终生爱着别人的妻子!”

……

江榆林的语言里,类似以上的句式层出不穷。爸爸说话,也热衷于用这样的句式。奇怪的是江榆林是地道的西安人,她听着他的声音,蒙胧中仿佛这声音不是来自录音机,而是来自罗敷河边天上的云朵。这声音令她全部身心都分外安全,所以总是特别容易地就睡着了。

夏天快来临的时候,江榆林莫名地感染了一场急性肺炎住进了学校附近的人民医院,据说需要住院半个月。罗敷得知这个消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要是自己能代替他生这场病,她是不会计较任何条件的。她于是大着胆子买了些水果,又跑到文艺路的花卉批发市场去买了两小盆绿色植物,肺炎病人不适合在病房摆放鲜花,这是她在网上查到的资料……

当她提着两袋子水果和植物气喘吁吁地走到病房时,病房里只有江榆林一个人。他正在安静地吃着一碗面条,见到罗敷,显然是吃了一惊,这个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女孩,即使不是出于男人的本能,他也能够记得她。而今,她来看他,他忽然窘迫起来,坐在病床前吃面条的他像凝固了一般,甚至忘记招呼罗敷坐下来。

“江老师!”罗敷叫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自己代表班上的同学来看他。江榆林连声说感谢,又说自己的病虽是急性肺炎,按道理不传染,但万一有传染的可能的话,女孩子肯定抵抗力更弱,即便需要安排代表,也应该是派男生来。在慌乱中没有来得及仔细分析,他一个选修课老师,为什么要有男生来探望?

江榆林从小跟随奶奶在西安生活,他的父母却是自当年下放陕北榆林之后就一直留在了榆林工作,现在还没有退休。生病的事情,他并没有告诉年事日高的奶奶,故而每天在医院的饭堂自己打饭来吃。罗敷把两小盆绿色植物摆放在了病房的桌子上,江榆林也吃完了面条。“在医院住了几天,每天可以躺在床上看书,时间倒是很容易过,就是有点想念学校友聚餐厅的炸酱面,这里的面条太难吃了。”江榆林说得无心,罗敷却记在了心里,又怕天天给他送面条露出马脚,就选择每隔三天用保温饭盒打好一份炸酱面,走上二十分钟送到江榆林的病房。她说,自己是要回家,正好路过医院,也不麻烦,为了装得像正好要回家的样子,她总是把面条匆匆放下就片刻不停地离开医院。

那些路上来来往往的时光,是多么快乐啊,很快走到医院可以见到江榆林是欢喜,永远走不到医院但想象着他的样子也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