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605

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我一点没听清,只听见了两个词,一个是我的名字:秦小集,另一个是平时耳熟能详的动词:“双规”!

今天早晨起来,我忽然觉得心情有些沮丧。

这是怎么了?

小五从深圳告诉我,那边那个账号挺好,挺安全,也挺正常。所有的钱款都已打入里面,没有任何差池。

钱必须转走,转到境外就安全了——那笔钱数额实在太大了。

我曾经为那些钱兴奋不已。我们秦家几辈子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钱——不用说没见过,就是想也没敢想过。

这些钱曾经让我激动得好些日子睡不安稳,让我觉得我秦小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我的食欲和性欲大为亢进,如同股票逢牛市而大涨。妻子冯玉珍起先怀疑我在外面乱“花”,后来见我每周该交纳的“公粮”一次不少,而她的弟弟小五也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帮我说话,这才打消了她的疑虑。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最缺的就是钱。在乡里中学借读那会儿,哪天手里有了几个硬币,睡觉都会感到踏实一点儿。现在,我最不缺的就是钱,可心里老想着它,有时竟会为它睡不着觉。

这一笔笔钱,有些我已经收藏了好些年,但为它而睡不着觉,却始于去年省里国土厅一个当副厅长的朋友出事。

那家伙跟我关系挺铁,在为人处事方面我挺佩服他的。豪爽、大气、敢说敢做,尤其敢于拍板!从他当处长起,每次到临湖来,我都热情地陪他。那时我新任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跟他学了不少专业方面的学问,也在人情世故方面长了许多见识。

那天市纪委忽然通知开会,说有重要事项通报,结果一听会,是通报关于他的问题,说他被“双规”了。

他的问题,无非两个方面,一是金钱,二是情妇。

当时,我的心就像皮球一样,不知被谁猛地拍了一下,险些要跳出胸腔。

这些年,从报上和文件里,陆续听到过一些“腐败分子”被抓的消息,就是我们临湖,也几乎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干部被纪委或检察院带走。报纸上讲的“腐败分子”有“党员高级干部”,可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跟我没有任何关联。临湖被“揪出”的“腐败分子”中,基本上都是乡村一级的,偶尔有个别市局的副职被逮捕。有时这些人被“双规”或者被逮捕,事先还要市里班子开会、与分管领导通气。所以,他们中的部分人出事,我多半事先都会知道。起初,我觉得这些人真是智商低下、咎由自取,后来不知怎的,竟渐渐有了一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儿子去美国留学,花了一大笔钱。可是那钱是一位开发商给垫付的,没动我自己一分一毫。妻子每年出国去看儿子一趟,在那里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她说,儿子什么时候回国就好了,她就用不着每年一次坐这么长时间飞机,在美国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整天闷在房间里给儿子当厨娘了。

儿子能回国敢情好,我也这么想。他回国的话,凭我这些年方方面面的交际,在省城给他弄个像样的工作,一点儿也不费力气。就是把他弄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地方,也是办得到的。可要是凭他一个人在美国打拼,未必能比在国内混得强。

可是,凭我的预感,我觉得这个想法已经不太现实了。

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个副厅长一样……那该怎么办?

这样的情况未必会出现,毕竟我的未雨绸缪还是有效果的。现在,至少在临湖,我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被人窥见,我的所有行踪都极其注意保密,我的高调只体现在工作上、镜头前;在私下,我信任我那些哥们儿,他们不可能把我的私生活的某些侧面抖落出去,那样对他们没有丝毫益处。

人都有两重性,这点我早就体会到了,从少年时期起,我对这方面就有了领悟。正因为领悟得早,所以我很善于利用人的这种弱点或者说是特点,来营造有利于自己的公共形象。

迄今,我的公众形象还是不错的,尽管在冯玉珍眼里,我的分值日渐降低,要是让她说真心话,她恐怕连及格分都不肯给我,可是,我不在乎这个,只要能在公众面前始终保持我的风度,在媒体上不断展示我的政绩,我这颗临湖市政治明星的光芒就不会黯淡,人们还是会看好我的仕途前景,就像他们一直以来的那样。

不过,意外的发生有时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一匹良马,有很强的实力,可是偶尔大意导致马失前蹄,就会葬送整个赛程。

我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出家门去上班。司机小赵把车子发动着在门口等。按照我的习惯,小车里面的空调开得凉凉的,我坐进车里,一语不发地把门带上,车子无声地启动,驶向市政府大楼。

从我的家到市政府大楼其实很近,不过五六分钟路程。小赵起初没说话,车子已经驶进政府大院了,他冒出一句:今天早上我出来的时候,看见纪委王书记的车朝临湖宾馆开去。

什么意思?

这个小赵,脑瓜子鬼精,他冒出这么一句话,想表达什么?

哦,明白了。王书记,王智清,从来不和我们这些政府的市长、副市长一样老是在外面陪客吃饭,除了上级纪委来了领导,或者外地纪委来人考察参观。

去临湖宾馆或者别的什么宾馆陪客人用早餐,这于我们是常年都有的事情,而于王智清,却是一年难得几回。

说实在的,市里这些领导其实都挺羡慕王智清的,羡慕他一直保持一副清瘦、挺拔的身材,更羡慕他极少陪客,能够超然于灯红酒绿之外。

我们这些领导,风光是风光,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负担也很重,其中最感到不堪重负的就是吃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去极少的日子,每天都是迎来送往,杯盏交错,酒酣耳热,其中多半为了工作。招商、会议、接待……连轴转的饭局弄得人苦不堪言。记得有一位市里的官员说过这样的话:巴不得退休的时刻早点到来,那时首先给自己庆祝一下,就是彻底摆脱了这些形形色色的饭局。

这老兄打着酒嗝说出的话,尽管完全不可当真,但也多少表达出了某种心情,就是对应接不暇的饭局的无奈。

说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表现就在这里。小赵的话其实是有某种含义的,但他不敢明说,他想让我注意某个细节,可我偏偏忽略了它。无非就是王书记那条线上也来了客人,这样的情况尽管不多,也还是合乎常理的嘛。

我又不是惊弓之鸟,用不着像一些心理脆弱的人那样,连听见警笛的声音都会心惊胆战。我自己的小车也安装了警笛,遇到路上有人挡道就让司机打开警笛,一路呼啸行进呢!

我没有把王书记的车驶入临湖宾馆与自己面临的处境联系起来。

今天上午有一个重要的接待任务,一个台商代表团一早从省城过来,大概十点半之前赶到临湖。到时候我要会见,中午举办接待酒筵,我代表市政府主陪。下午市长会亲自出面和他们会谈,晚上他做东宴请,我同样要出席作陪。

在这之前,我要和外经贸局局长韩长海、城建局局长马志高去实地检查一个外资基建项目,对该项目建设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进行现场办公。而目前,有两个基建开工项目已经走完了审批程序,最后由我在报告上签字。

秘书小钱把一杯刚刚泡好的茶水端过来,然后把这两份报告递到我面前。

茶是西湖龙井,小钱知道我喝茶只爱喝龙井,每年市政府办公厅统一提供的茶叶他都不要,吩咐接待处派专人去杭州购买龙井茶——正宗的西湖龙井这些年听说涨价涨得特别厉害,最贵的龙井已经卖到上万元一斤,我喝的茶价值多少,小钱并没有具体说,我也懒得问。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分管土地、城建、对外经贸这些工作,每年接触到的资金几十成百个亿,审批的资金也成百上千万,一万元,在我眼里简直不能算钱。我只要有茶喝,就行了。

进入工作状态,我的情绪很自然地转了过来。我这个人啊,生就一副劳碌命,不怕辛苦就怕清闲,一闲下来,心里就没有个着落;而一开始工作,就像打了吗啡,精气神立马回到了身上。

在那个号称高科技芯片企业的建设工地,我的身旁簇拥着韩长海、马志高,还有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开发区主任、副主任等一大帮人。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跑前跑后地跟着我们。

听完了开发区的有关汇报,我对剩余的拆迁钉子户问题、附近村民提出担心今后水源的污染问题以及配套资金尽快到位的问题一一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面对摄像镜头,我用坚定的声音强调:这个项目是临湖市招商引资的重要成果,也是市政府的重点项目,我们要举全市之力予以扶助和支持,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和借口影响工期进度。个人要服从组织,小局要服从大局,这点要坚定不移。然后,我用手挡了挡镜头,摄影师明白我的意思,把摄像机撤下。我朝向开发区的几位领导,口气严厉地说,钉子户至今未能迁走,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做工作不能这样松松垮垮、黏黏糊糊。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们的职责就是配合好市里的目标,完成市里的任务。这个项目建设期限很紧,如果不能按时完成工期,你们其余所有的工作都算白做!

这是我惯常用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给下属提供新的条件,而是向他们施加更多的压力。根据我的经验,给他们更好的条件,他们未必能把任务完成得更好,而施加更多的压力,他们往往能意想不到地交出符合你心意的答卷!

开发区的几位领导在我讲完话后连连点头称是,说一定坚决贯彻秦市长的指示,保证及时彻底处理遗留问题,为市里的重点工程做好服务。